三星堆以其出土文物的神秘詭譎著稱于世,時隔30多年以后,三星堆遺址祭祀區重啟發掘直接火“出圈”,預計出土文物總量將遠遠超過1、2號祭祀坑。那么,新一輪考古發掘對認識神秘的古蜀文明究竟起到怎樣的推動作用?三星堆的諸多謎團有了哪些進一步的解釋?還會有哪些新的謎題待解?3位國內從事古蜀文明研究的頂尖考古專家面對面接受了《中國報道》記者的專訪,從不同角度發表了他們各自的看法。
怎么看三星堆的“西來說”“外星人說”?
△ 三星堆博物館藏的青銅縱目神像。孫華:我本人就是四川人,出生地就距離三星堆并不遠,30多年來一直致力于三星堆研究,三星堆遺址并非像很多人想象的那樣是孤立的存在。幾十年的考古發現如同一條證據鏈將支離破碎的歷史片斷連接起來,目前一條古蜀文化脈絡逐漸清晰,從距今4500年左右新石器晚期至秦并巴蜀統一中國,成都平原大概經歷了從寶墩文化到三星堆文化、金沙文化(十二橋文化)、古蜀大型船棺遺存這樣一條文化發展脈絡。與傳說中“蜀國”的歷代神話了的帝王“蠶叢、柏灌、魚鳧、杜宇、開明”時代大致相當。三星堆一期文化出土的寬沿平底尊、淺盤豆、斂口缽、敞口圈足罐,都是寶墩文化典型的陶器,寶墩文化可以說是三星堆文明的“前世”,時間上可以基本銜接,寶墩已經有了恢弘的城垣與奢華的建筑,但是還沒有發現青銅器。金沙遺址是繼三星堆文明之后在成都平原崛起的又一個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之前發現的十二橋文化的中心就是在金沙一帶。金沙遺址分布范圍較廣,總面積超過5平方公里,在文化面貌上其與三星堆文化晚期緊密相接,大致年代在商代晚期至西周時期,應是三星堆文化的延續,這條脈絡可以看出政治文化的中心主線向成都逐漸偏移的特點。我們現在并不太清楚三星堆、金沙文化和東周時期的蜀文化如何接續發展,在最終秦滅巴蜀之前,還存在一部分斷層,有待于進一步的考古發掘研究。 △ 金沙遺址出土的青銅器帶有中原和長江中下游的特色。
唐飛:傳統上一般認為中原地區是中華文明的中心,四川無論在地理還是文化都比較邊緣。正是因為有了三星堆等系列重大考古發現,說明在成都平原存在著一個過去不為人知的早期國家,三星堆在中國古代文明的發展進程中,獨樹一幟。作為一個地理環境相對封閉、宗教信仰和技術體系相對獨特的系統,即使是青銅人像、面具、神樹這些本地獨創風格特別濃厚的器物上,也都有鮮明的中原文化印記,這正是三星堆新發現的迷人之處。
這次新發現的青銅容器一眼看上去就很熟悉親切,比如中原文化中常見的云紋,長江中下游青銅器的肩部常有鳥、獸頭等,在這次3號坑發現的幾件文物上都能看到。玉琮、牙璋、尊、罍等器物,都是源于中原和長江中下游文化,而在細節上有自己的特點。所以說三星堆與遙遠的中原和長江中下游文化有了社會價值的認同,就會突破空間距離的阻隔,遙相呼應,這種認同感在全國很多處考古發現中都有不同體現,這種認同感,是中華文化多元一體的最好證明。三星堆發現的金面具、金杖、縱目面具、神樹通天、魚鳧紋飾、太陽崇拜等雖然看似奇特,其實更多的還是反映當時人們的信仰,宗教和巫術色彩非常濃厚,藝術夸張的成分比較大,其對金器的狂熱則是獨有的,與中原文化無關,這是需要繼續研究的地方,是否和其他地域的文明有關,我們現在不能下定論,但是“西來說”目前沒有任何中間傳播路線的證據,“外星人”更是無稽之談,但必須承認,古人在物質和精神世界的創造力和想象力確實會超出我們的想象。△ 三星堆遺址發現的玉璋。
朱章義:三星堆上承成都平原史前文化,下與金沙(十二橋文化)緊密銜接,既不是外星人帶來的,也不是西亞或者別的民族輸入的,而是在繼承自己獨特文化特色的基礎上,吸收了大量周邊的文化因素發展而來的。這些都可以從已發現的器物中找到證據。三星堆文化及古蜀文明是華夏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它的偉大也在于與其他區域文明一起構筑起多元一體的中華文化。
假如把三星堆發現的特殊器物拿開,其他大量的發現都與傳統的華夏文明并無二致,不要只看到三星堆的“個性”,更應該關注其與中華文明其他地區的“共性”,比如玉器、小型銅器等,與中原地區、長江中下游地區有非常密切的聯系。三星堆遺址和金沙遺址共出土玉璋300多件,超過全國其他地方出土總量。玉璋最早流行于夏朝時期的黃河流域,商滅夏以后,商人并沒有使用玉璋的習慣,于是夏朝后人就把玉璋進行擴散傳播。而古蜀人則在此時繼承和發展了夏朝宗教的觀念和禮制思想,使玉璋成為古蜀文明最核心的禮器。十節玉琮則源自長江下游良渚文化,古蜀人還廣泛吸收其他地區玉文化,融合創新后制作出具有鮮明古蜀特色的玉器新品種、新造型,成為中華玉文化交流融合的見證,也成為成都平原自古以來兼收并蓄、包容創新的文化見證。而玉文化并未止步于成都平原,而是從中原到西南、從黃河下游到長江流域并繼續走向嶺南地區,甚至到達東南亞地區。有領玉璧、凹刃玉鑿等有著鮮明特色的玉器,曾在越南、泰國等廣袤的區域出土。三星堆發生了什么?去了哪里?
孫華:目前的8個“祭祀坑”已經基本確定這里就是當時的神廟所在,通過新一輪發掘或可復原當時神廟的內部空間,明白3000多年前的禮儀場所是怎么回事,這就將是世界級的重大發現。若能挖出更多的器物,也就會更好地解釋之前的種種謎團,比如面具、比如縱目人像到底意味著什么;比如神樹,按照《山海經》《淮南子》等神話傳說中是扶桑、若木、建木三種神樹,看是否能通過這次的發現得以驗證。以前,我們根據坑里出土文物及所發現的遺跡現象以及沒有有發現葬具及尸骨等情況,認為是單純的“祭祀坑”,因為器物掩埋有一定的次序:最下面是小件,中間是青銅容器和面具,最上面是象牙,過火可能是燎祭的結果。但這次一次性發掘6個坑新的發現讓我們有了更多的想法,由于祭祀是經常性的活動,一般一次性不太會埋太多的東西。像其他遺址包括金沙遺址都是這樣,文物是一層層地發現,意味著不同時期埋藏的祭祀品。但三星堆的坑很不一樣,如果是單純的祭祀,怎么會把神像(縱目青銅頭像)和祭祀者(青銅大立人)以及祭祀用品(青銅尊等)都砸壞了放在一起?如果一次祭祀就耗費了整個族群乃至國家所掌握的青銅資源和金器,這種行為邏輯上是很難說明的。期待本次發掘工作能夠在這一問題上帶來關鍵線索。
△ 三星堆此次考古發掘出土的黃金面具殘片(上),金沙遺址出土的黃金面具(下)。朱章義:作為古蜀文化的兩次高峰,三星堆遺址與金沙遺址的關系,一直被廣泛討論和研究。此次三星堆遺址的考古新發現,也讓更多學者和民眾燃起了重新觀照思考三星堆與金沙關系的熱情。金沙遺址最關鍵的貢獻是解開了三星堆的去向之謎,并為成都的建城史找到了根源。這一次三星堆的新發現之后,對金沙遺址是否也會重啟發掘,很多人非常關心。我認為,金沙如果也能重啟發掘,和三星堆相呼應,很多謎團可能會迎刃而解,但對遺址重啟系統性的考古調查是一個嚴肅和復雜的事情,需要做復雜的綜合評估以探討其可操作性,不能操之過急。
金沙遺址(繁榮期3200—2600年前)通常被認為是繼三星堆(繁榮期3700—3200年前)之后,在成都平原興起的又一個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根據這次三星堆碳14年代測定表明,兩者時間有交叉,至少同時存在過200年的時間,而不是三星堆消亡之后才有的金沙,可能是因為某種原因,中心發生了轉移。金沙文化與三星堆文化存在顯著的文化演變、吸納與融合的特點。兩者都有太陽崇拜的精神內核、有著相同的器物樣式和藝術風格。至于出土的玉器、陶器相似的地方就更多了,金沙遺址出土的肩扛象牙紋玉璋與三星堆“祭山圖”玉邊璋上的圖案類似,向人們展示了古蜀人用象牙進行祭祀活動的場景。這輪新發現最受矚目的金面具殘片與金沙遺址的金面具在造型上極其相似,更加印證兩個遺址一脈相承的文化淵源。二者遺址皆有明確的城市功能分區,且在周圍是獨一無二的,應該都是“都城”的概念。不同于中原的殷商王朝大量殺殉活人的方式,三星堆和金沙遺址所共同出現的石雕跪坐人像,可能說明古蜀文明祭祀方式可能較之中原地區顯得更為開明和進步。
三星堆還有哪些迷人之處?
孫華:三星堆文化和更晚的巴蜀文化有一些共通的地方,應該是古蜀的不同階段,但是需要更多的考古資料佐證三星堆和古蜀國之間的關系,當然最期待的是發現文字,如果有文字的發現,很多問題將迎刃而解,但是根據古文獻記載,也許古蜀人就是不喜歡文字,也不接受中原的文字。三星堆廢棄衰落的原因目前尚不可知,目前三星堆發現了三重城圈,感覺還不夠大,還可以擴大范圍再找一下。至于大家關心的三星堆時期的王陵并沒有找到,我猜測也許因為河流改道的原因,很多墓葬都被河水泛濫沖走了,這可能是永遠解不了的謎團。三星堆建城為何選擇這個河流經常改道容易泛濫的地方也是一個謎。另外,三星堆的主人還是未解之謎,目前普遍認為三星堆屬于當時最高級別的統治者,那么他們是誰?代表神權的宗教人員(大巫師),還是代表世俗的普通貴族(國王),他們之間是怎樣的關系,互相之間的地位發生了怎樣的變化,這些問題還有待進一步發現。
△ 三星堆遺址“祭祀坑”考古發掘現場。唐飛:古蜀文化與中原、長江中下游文化的碰撞融合過程以及后來融入秦帝國過程還有很多不清晰的地方,三星堆出土的器物可以看到和長江中下游相同相近,但它們之間文化是怎么聯系的還不清楚。東周以前的川西和長江中下游之間以及和其他區域之間,還缺乏中間地帶的遺址作為銜接,還有待于進一步考古發掘來研究,這其中研究價值和學術意義非常重大。
三星堆“祭祀區”的考古發掘才剛剛開始,整個遺址區只發掘了千分之二。三星堆之后,如果對成都平原進行更大范圍、大視野的考古調查,將能更客觀科學地認識三星堆和古蜀文明的意義。目前三星堆祭祀坑出土文物的文明成就僅是當時宗教活動的場景,日常生活中三星堆都城的布局、祭祀活動背后農業和手工業生產體系還不清楚,金、青銅和玉器原料乃至象牙源自何處,如何運輸都還是個謎。△ 三星堆遺址“祭祀坑“里層層疊疊的象牙。朱章義:關于戰國以前古蜀國的歷史目前幾乎全部來自《華陽國志》這本東晉時期的著作,這是三星堆遺址之后1000多年后的作品。三星堆遺址本身尚未發現任何文字,這也就對三星堆的歸屬帶來了各種爭議。
按照傳說的體系,古蜀國五大王朝分別是:蠶叢王朝、柏灌王朝、魚鳧王朝、杜宇王朝、開明王朝。后期還有“杜宇”禪位“鱉靈”的傳說,有人簡單說三星堆遺址就是古蜀國遺跡,三星堆文物上的魚、鳥以及夸張的眼睛外凸形象印證了傳說里對幾位古蜀王名字和外形的描述。但也有一部分國內外的研究者都提出,不要急于下結論,急于印證古史記載和傳說的做法并不可取,我同意這樣的說法。后世記載本身的可靠性存疑,急于把后世記載與考古發現對號入座是不夠嚴謹的。未來我們可以關注分子人類學研究,展開人類起源、民族源流、社會文化多方面深層次的研究,意義可能更為重大三星堆和金沙遺址出現了如此巨量的象牙,金沙遺址還出現了其他大量的鹿角、獸骨。這么多大象和其他野獸從何而來,是如何獵殺、捕捉或者豢養的,目前還并不清楚。還有網友問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問題,為什么三星堆和金沙都沒有發現大熊貓的痕跡,按照邏輯來說,大熊貓這種古老的動物應該與那時的先民們有過交集。按我的想法而言,那時候的先民應該是見過大熊貓的,但因為大熊貓主要生活在山上或者數量較少等關系,可能交集沒有與其他動物那么多,但具體的證據遲早會被考古工作發現的。撰文/攝影:《中國報道》記者 王哲
部分圖片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責編:何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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