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暑期前半段時而心動過速，時而忍俊不禁的熒幕前的回蕩，那些沉淀在片場里的幽微回聲是時候出場了。這部在今年5月份獲得金棕櫚大獎的日本影片《小偷家族》，以悄無聲息的方式和觀眾見面，也正是同它的影片基調高度吻合：講述生活的種種日常，關注被時代的遺棄者，邊緣人的情感世界，冷峻而又平淡的敘事風格。
導演是枝裕和用他獨有的電影日系風，為我們講述了一個現代社會里，另一種幾乎不被涉及的市井文化，說它是文化，因為導演切入的角度和人性的溫度，里面有太大的信息量可以用來細細揣摩、慢慢回味的。
相對于同一時期的《西虹市首富》、《我不是藥神》、《摩天營救》、《狄仁杰之四大天王》等，它的溫度顯然沒有達到同等量級，但不管票房是否大賣，還是排片是否密集，它在影迷口碑中的形象已然到達了很高的水準。也難怪，金棕櫚獎是那么隨隨便便就拿得下來的么？
東京的都市叢林中央，殘存著一棟古舊寒酸的老房子，這里局促地生活著柴田一家五口人。在工地當臨時工的男人阿治（Lily Franky 飾）經常帶著兒子祥太（城檜吏 飾）到超市盜竊生活用品，這一天，他們回家路上遇到了獨自待在戶外的四歲女孩樹里（佐佐木美結 飾）。妻子信代（安藤櫻 飾）起初極力主張將女孩送回父母身邊，但當看到女孩原生家庭的狀況時又心生惻隱。原本柴田家就靠著老奶奶初枝（樹木希林 飾）的養老金度日，而今多了一口人，自然更艱辛了幾分。包括信代的妹妹亞紀（松岡茉優 飾）在內，雖然一家人游走在貧困和違法的邊緣，但篤深的羈絆將他們緊緊聯系在一起，使他們的心不會隨著冰冷的都市而寒冷下去……
文/殷桃
其實要說對是枝裕和導演作品的熟悉程度，我遠遠沒有達到一定的高度，直到遇到這部《小偷家族》。聯想到1993年，陳凱歌執導的《霸王別姬》拿下了法國戛納電影節的最高獎金棕櫚，影迷狂歡的盛宴，從此之后我們再沒遇到過在內陸上映的金棕櫚獲獎影片。直到日本導演枝裕和的片子登陸內陸各大影院。
是枝裕和曾說過：“我不喜歡主人公克服弱點，守護家人并拯救世界這樣的情節，更想描述沒有英雄只有平凡人生活的、有點骯臟的世界忽然變的美好的瞬間。”
是枝裕和，何許人也？據說他是導演侯孝賢的崇拜者，同樣是在這個特別的1993年，他拍攝紀錄片《當電影映照時代：侯孝賢和楊德昌》，那種被侯導所提倡的社會人文精神，被他深度繼承了下來。2004年憑借劇情片《無人知曉》入圍第57屆戛納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2009年憑借愛情科幻片《空氣人偶》入圍第52屆日本電影藍絲帶獎最佳導演獎。緊接著，《奇跡》《如父如子》《第三次的殺人》等作品相繼斬獲國內外諸多電影獎項，直到今年5月19日憑《小偷家族》終于摘得第71屆戛納國際電影節金棕櫚獎。
在黑澤明、衣笠貞之助、今村昌平之后，是枝裕和憑借《小偷家族》登頂戛納，成為第四位獲得金棕櫚的日本導演。
當內陸的觀眾在看完這部影片時，更多的懷有一種節制的悲傷，那種隱藏在熒幕后面，或者說是主角人物所經歷的另一面，確實吸引到你。他在用某種隱忍的電影語言去講述故事里時隱時現的人的命運軌跡，他可以控制著呼吸一般的節奏，張弛有度。難免在這個過程中，使人們生出不少必然的疑問——導演的用意何在？用節制的留白去勾起觀眾的胃口，小偷文化中的積極意義何在，如何在現有社會主流價值抉擇中實現合乎情理的取舍，等等。
《小偷家族》︱柴田一家
起碼我是在不斷的反問自己對于這部片子的情感傾向，是同情憐憫“小偷家族”成員的悲哀命運，還是理直氣壯地同強悍正大的體制社會站在一起？但我想，很多觀眾并非是A或B的選擇，在取舍其和考量這當中的所需時，還能有第三、第四或者更多種可能性吧。太陽底下的還有不少陰影，這個文明規整的社會肌體中，還是會殘留不少帶病的基因，也許這是某種社會生態自我的牽制平衡，在正反兩方的價值判斷中，影片沒有斷然選擇給出答案，而是把這個選擇權緩緩地遞到觀眾手里，那些無奈的悲哀、沉重的嘆息或者心尖涼涼的殘忍，都成為我們情感經歷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信代︱安藤櫻 飾
幽微世界里的遺棄者。這個“小偷家族”無疑是某個群體的典型縮影，在高度發達的日本社會經濟文化地域內，就這么茍延殘喘地過著日子，他們是日本的棚戶區居民，是日本的貧民窟里的一些代表者，他們甚至沒有必然的血緣聯系，錯綜復雜的家庭成員關系里，唯一的長者奶奶收容著一大家子人，當然她也需要獲得依靠和陪伴。在建筑工地里打零工的治，時常帶著祥太——學齡少年的流浪者，出沒于各大零售超市、居民小賣部偷竊一些日常生活用品，以此來抵消一部分生活開支，信代在一家洗衣店打工，盡管她是店里工薪最高的熟練工之一，但面對生活不能承受之重來臨時，那份無奈也是叫人潸然淚下。
樹里︱佐佐木美結 飾
整個片子的演進，圍繞被家暴的小女孩樹里展開，瘦瘦弱弱的孩子，有著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導演找人時的那種特有的感覺，為片子增加了不少潛在的人文色彩。收養這個女孩，全家成員也各有說辭，有人處于“誘拐”的風險把她送還遠處，他們也真的這么做了，但當他們抱著熟睡的樹里來到那家不得安寧的門前，又覺得于心不忍，然后他們采取了一個讓孩子自己選擇的方式，而懵懂的樹里也樂意留在這個奇怪的大家庭中。哥哥祥太似乎開始不喜歡樹里，經過治的解釋——“也能讓她幫助這個家庭做點事”，認識到這個緊緊抱團家庭互相幫助的重要性之后，也欣然接受并認了這個小妹。
然而，人性終究是復雜的，像一棵棵藤蘿樹一樣糾纏不清。這里面的真善美，也被假惡丑千絲萬縷地包裹著，樹里也順理成章地加入了“小偷”的行列，時不時地幫助哥哥祥太開始小偷小摸的營生，也逃不了被老店主發現的結局——老頭子并沒有當場拆穿兄妹，反而贈以小禮物，告訴祥太不要讓妹妹也干這個。信代為妹妹偷來新的衣服為她沐浴換上，順手把舊的衣服付之一炬，她像任何一個充滿母性的媽媽一樣，緊緊摟住樹里，說以愛的名義打人者都是騙人的，讓孩子真正認清一點事實：不是任何會生育的父母就是合格的父母，沒有愛的傾注，那顯然是誆騙者的把戲。在這里，導演打了一手非常用心的親情牌，用極其感性又充滿社會道義感的電影語言，做了最佳的內心告白。
亞紀︱松岡茉優 飾
年輕的亞紀在脫衣舞店上班，某日對一位寡言的男顧客動了心，緊緊抱著他動情地說“我們家妹妹，穿了媽媽買的新衣服都舍不得脫下來呢”，回到家她懷有心事地靠在奶奶身上，而奶奶居然對她的腳涼問起她是否有心事，家人之間的心有靈犀竟然可以通過足底的溫度而感知，同是在都市邊緣的角落里茍延殘喘，卻看不到這些被遺棄者自暴自棄的生存狀態。片子中處處留有這樣的暖心的“端口”細節，比如好幾場的進餐場景，雜沓凌亂的房間內，一家人絮絮叨叨地圍坐在小方桌跟前，即便是吃著商店里偷來的泡面，也能夠吃出“家的溫情”。他們在那里家長里短扯著對于彼此的埋怨、牢騷和期待，在最近距離的空間里，直白地表達著卑微人的市井心情。
祥太︱城檜吏 飾
從電影一開始，“父親”治與“兒子”祥太之間配合著在超市偷竊商品，到兩個人在廢棄汽車廂內關于“妹妹”樹里去留接納的一段對話，后來在海浪中關于青春少年成長的戲謔，到最后祥太逃學回家和治共枕的對白，屬于兩個男人之間的情感脈絡顯得在這部劇中，別具一格，他們不是父子血緣關系，治多么希望祥太叫他一聲爸爸，而祥太一直羞于出口，他們之間多年的共同生活已親如弟兄，又勝似父子，這樣的畸形的社會關系在這部片子中具有很強的心理沖擊力，對于通常般意義下的以血緣家庭為紐帶的人，看起來頗感顛覆，總感到一股“原罪”的暗流在其間涌動。
阿治︱Lily Franky 飾
是枝裕和通過截取日本社會鏡像中的一斑，來將其中的矛盾羈絆推向更深的谷底。盡管有像家一樣的溫情包裹，但這些臨時“成員”，都是奔著各自的目的而來，其實就是為“錢”，這個命題如實地解釋了當下的社會成員關系的根基，他們不是高尚的善行者，而是各有所圖的小市民，并且是遭人唾棄的罪惡的小市民。一旦這個家庭有點閃失，風吹草動，大家就會分崩離析，不知所蹤，奶奶死了，直接把她埋在院子里，為了繼續冒領養老金，理所當然地取出了她的存款和藏著的積蓄。而當祥太被警察抓住后，他們便企圖舉家出逃，撇清關系，生怕惹禍上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處處與社會主流的核心價值觀背道而馳。
那么這里面的罪惡，它的根源在哪里？誰造成了這個局面？又有誰可以解釋的清楚。這個故事里面其實埋藏著很多線索，大家仔細想想，那些認定信代拐帶兒童的警察，深夜家暴樹里的親生父母，同父異母兒子一家等等，某種意義上講，他們身上烙下的這個時代的原罪，與小偷家族成員并無二致。他們只不過更加偽善，更加不容易被撕開面紗，而可悲地處于道德的制高點去對小偷家族定罪。這就是更深的悲哀，電影需要告訴我們的潛臺詞。
初枝︱樹木希林 飾
我記憶尤深一幕劇：奶奶在沙灘上，看著迎向大海嬉鬧的五個成員，默默地念叨，“謝謝你們”，一邊順手抓起沙子緩緩灑在腳脖子上，一語成讖。人生的謝幕之前的征兆竟是如此消無聲息，無人能識。我不知道是枝裕和，是否研習過中國古典詩歌的意境和審美，王維的“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的鏡像竟如此奇妙地浮現在片尾的意象之間。祥太在越開越快的公交車上，回頭望向追著奔跑的治，默默叫著“爸爸”，樹里回到親生母親身邊，神情木訥地自顧自玩耍，不時地窗外，空無一人的街道。片子戛然而止，春澗之鳥的幾聲空谷啼鳴，猶如幽微的塵世回聲，讓人品咂不盡。里面的愛恨情仇，都隨小偷家族的分崩離析而隨風而逝，只有回憶，對于故事的回憶，對于人性道德的思量，以及對未來不確定的期許。
作者：[日] 是枝裕和 譯者：鄭有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