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年第一個工作周的周末,B站曝出一條電影人訪談視頻,發布后24小時,僅單一視頻就有近65萬點擊,6688條彈幕,1.7萬投幣和8293次收藏。“世紀”指的是,在《黑客帝國4》拍成一堆碎渣的時候,在短視頻正在侵吞電影的注意力的時候,它似乎已經成為世界第一媒介。這場對話的兩位主角,一位是中國短視頻界重量級創作者,擁有288w粉絲的B站UP主——“導演小策”;另一位是中國文藝影像的標桿人物賈樟柯,大家親昵地叫他科長。小策見科長,被B站用戶戲謔成老師批改作業,碩士見導師。在現場,小策從沒那么靦腆過,而科長時不時投來王的凝視。但從事實上來說,《小策對話賈樟柯:每一個拿手機的人,都能當導演》本身就是一部作品,是一部紀錄短片。這部短片的主角就是小策,他從一開始想從權威前輩那里獲取什么或挑戰什么,轉變為他在他經驗領域之外的電影儀式上發現了新的情感,從而在最后,他甚至產生一點點模糊的歸順意圖,科長的角色更像是一個主題推動者。它的主題并不是在討論電影是不是真的消亡,而是在說,一個從新興媒介里摸爬滾打出來的狂熱青年,正在無限接近成為一名偏商業的職業電影導演。如果它是一則廣告,那么它所推銷的最新產品,就是一名電影導演。
我每年都會和朋友們說,只要不忙,就得去FIRST和平遙上逛一逛,因為有時候院線片泡太久了,那股脂粉氣會不好從衣服上洗掉,想回歸陽春白雪,還是得到先鋒電影節上潤潤。也是因為今年突發家事,在平遙開幕當天凌晨讓火車掉頭,沒去成。這一沒去成,錯過了好幾部爆款,也錯過了和小策碰面的機會。其實第一導演(ID:diyidy)早在新冠元年最沉重的日子里就采訪過小策(《獨家|《朱一旦》操盤手的終極快問快答》),說來有趣,他想拜師的導演里,沒有賈樟柯,他心目中的殿堂級作品,也沒有任何中國第六代的創作。如果小策真的去跟陳可辛、寧財神聊天,那我覺得,雙方在商業理念上都會過于一致,它只能在一種共識下不斷強調一種趨同的經驗,可能也很有得聊,但一定沒啥可“看”的。你看,為了醞釀這場碰撞,小策先去做了熱身采訪——盤問路人。他發現,他影像創作主體里的小老百姓都不怎么認識賈樟柯,只有平遙的影迷,或者他自己的粉絲知道。這種“調研”可能會強化小策的固執,一種具備巨大群眾認可后仍會有認知上的迷惑與盲區。前年那時候,我就問小策,會不會看電影史。他斬斷地說“No”。于是,這次和科長“較量”,就直接被灌輸了別開生面的影史開端。科長說,其實電影誕生的一開始,也是短視頻,它甚至是雜耍,菜市場上才會有的東西。期間,小策開始被電影節氣氛感染,就像他在最火的時候對第一導演說的,自己對短視頻的興趣,有一部分來自受眾所賜予的虛榮心。那殿堂級的創作虛榮心在哪?不就在電影節嘛。科長也情商在線地維護了長輩對晚輩的豁達,他說,恐怕電影也到了要向短視頻學習的時候。這句話,小策是聽進去的。小策能在這里一眼就發現和自己表達慣性上很接近的作品《宇宙探索編輯部》,他看了科長作為演員的短片《地球最后的導演》,《地球最后的導演》的導演是徐磊,他之前的導演處女作《平原上的夏洛克》,和小策現在最火的“大鵝系列”有極大的體態關聯。這出紀錄短片的最后時刻,小策說:“當作品在大銀幕上跟觀眾見面的時候,那種感覺應該是非常美妙的,我也想要那種美妙的感覺。”很多人都說小策出身不專業,就是個短視頻導演,可能他在抖音是,但在B站他很不是。小策在去平遙之前的最后一部作品,叫《請把我埋在,這時光里……》,講的是男主角狗子因父親過世回了趟老家,但其實是親戚騙了他,只因父親想念兒子。這是一個非常標準的,講述留守老人的電影短片,他的節奏之憂緩,笑料之稀少,都很違背短視頻法則。小策他就是短片導演,或者短劇導演,但不能輕易再叫短視頻導演了。賈樟柯見小策前問工作人員,小策是學什么的,告之是學獸醫,科長來了一句:厲害。賈樟柯也很厲害啊,他年輕時和侯孝賢很像,都是自家那片的江湖混子,他們和幫派的唯一區別可能是,他們都極度渴望表達。職業導演也得先去非職業(賣電子煙、寫作)熏陶一下,才能再回來拍出口碑神話,更別提電影工業這十幾年來一直在被“非職業”推動。吳京是練武術的,他雖然踏進主旋律的篇章,但他在軍旅動作類型片的拓寬是前輩甄子丹都沒做到的。賈玲是學相聲的,她寫完《你好,李煥英》的本子后,看到當前的市場環境,就覺得自己這要是都不能成,沒有道理,他找來陳正道幫忙,最終還是靠自己堅定了全片的核心情節,一路走下去。還有,餃子,學藥學的,把中國動畫提升到頂級賣座行列。郭帆,對吧,學法律的,《流浪地球》之后,他們研制出了一整套工業流程,直接套用這個流程,可以保證每一部大片的高效合理運作。全世界都一樣,詹姆斯·卡梅隆最早開卡車的,斯皮爾伯格簽環球影業的時候連正經文聘也沒有。擅長去琢磨影像表達的編外人員當然更希望或者更努力地進入到這個系統,小策的非職業性,就在于它在此前的短視頻領域的鉆研。當小策對科長說,你看過《讓子彈飛》嗎,姜文演的縣長就像短視頻平臺,他給我們發槍,槍就是手機,你們都可以發出自己的子彈,都可以去創作。你看,小策從《讓子彈飛》里看到的不是意識形態,不是政治諷刺,而是最表面的爽感,姜文的爽快,顛覆。這是一個標準商業片導演的聚焦點。這里的基本邏輯轉化到電影導演上,那就是一個非常準確的商業片導演。小策不需要理解歐洲三大,他甚至不需要理解FIRST或者平遙,但他一定遵循商業。前陣子小策和《李茂扮太子》的男女主角做了廣告合作,一個聯動,這就是他們在商業原則上相符合,體貌相似程度高的結果。小策怎么沒和邵藝輝一起拍一個電子煙呢,對不對。所有能稱之為行業的領域,都需要試錯,需要千錘百煉。我們當年也為大鵬拿金馬獎而驚嘆,他也可以嚴肅。我們也為去年年末萬合天宜的核心主腦劉循子墨能做出《揚名立萬》而感到欣慰,他至少不像叫獸易小星那樣保守,他甚至還有很多其他電影人沒有做到的激進表達,并且還拿下了市場。為什么說短視頻導演大有機會成為下一代商業導演,就是因為現在沒有其他的影像創作者能按照那種強度去操練自己。一部院線電影,導演雖然是創作核心,但他卻是創作過程中的一環,幾百人組成的創作團隊中的一個,他還需要更多的專業領域的支撐,攝影組、美術組、剪輯團隊,碰上一部動作片,甚至要讓出攝影機給武術指導團隊。他的成本決定了他擔負的責任的沉重,沉重到一定程度,導演的話語權就會被監視或制片人剝奪。相反,對于一個短視頻作者或up主來講,他可以十分靈活地變通其中的規則,雖然在影像質地上會采取降維的結果,但卻能保持所有的事都由自己去掌控,所以試錯成本也隨之降低啊,你甚至在終端呈現時,省下一筆發行費。在未來,一上來,毫無鋪墊就能成為職業導演的案例,會變得越來越少。文牧野拍《藥神》之前,也是拍了五六部短片,拍到穩,自然就吸引了工業把控者的青睞。小策的底子比文牧野還要“厚”,他從大二就棄醫從文,無師自通,做了60多支短視頻,到最后,他的老師也想明白了,任他飛去,遇到教務部基層檢查,還主動叫班長呼喚小策趕緊來上半節課,等檢查的一撤,“張策,沒事了,你去忙吧!”
這種生活本身就是他的作品的節奏。畢業后,僅《朱一旦的枯燥生活》這一個系列就破了圈,B站顯示的系列作品多達200多期,有的作者是年更,而小策是日更,更久了,也便掌握了作品最精密的節奏,這種經驗,王晶也得拍到第12部長片(《精裝追女仔》)才有新的思考。當小策運用的不是公式,而是一種本能,并且這種本能因為高強度的鍛煉比數據還要敏銳奏效,物質,也就發生了改變。
像小策這樣的短視頻強輸出的創作者,并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族群。第一導演在疫情年還采訪過一位從“微電影時代”走來的導演,他叫金赫(《獨家| 現實活剝了夢想?看這位電影導演如何轉型抖音大號》),原本要做長片,卻命運不濟,項目夭折,為了糊口,改做了短視頻,取名“我有個朋友”,只關注城市里落魄的靈魂,不刻意雞湯,但注定感傷,至今也有千萬粉絲,為了完成商務,為了不斷更,兩年來幾乎把自己壓榨到真空,但他那時候就和我們說,要殺個回馬槍,殺回電影。
固然,小策和賈樟柯不是同一種影像創作者,甚至可以想到,他們直到創作生涯的最后一刻,也會如今日決然不同。他甚至和最喜歡的陳可辛也不是同一類表達意圖,他的作品里沒有血淋淋的憤怒。但他在這支紀錄短片里表了態,想拍長片了,他知道,電影自有短視頻不可取代的魔力。
而事實上,在你還在懷疑小策拍電影靠不靠譜的時候,這個行業,早就向他釋放出求救信號!光我聽說的,像韓寒啊,還有一些頭部喜劇電影創作者,甚至我的老板(噓……),都找過他。
而現在是小策自己的選擇時間,就好像他當時決定出走“朱一旦”那樣自信,因為他除了用戶,對誰都沒有形成依賴。
他一定會出走,離開淄博的,當然也一定會有一個不短的反應期。
關于前方的路,科長在訪談里的觀點就是,短視頻與電影是握手言和的,小策要是能找到這種和平之道,那就是成了。接下來,會有一大批短視頻導演以他為標桿,不是握手言和,而是一起尋找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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