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苗苗老師說了,這次接受第一導演(ID:diyidy)的專訪,“要把話說得有意思,把自己調動一下”。
稍稍這么一調動,好家伙,這本行走的電影歷史書,撒下一路花邊大料,剎不住車,絕對老司機。
劉苗苗
從當年父親被周恩來總理首肯的年代說起,聊到自己小時候偷看《紅樓夢》的快樂歲月,再到父親離世,母親給她看魯迅雜文中《死》這一章節的驚悚之夜。
而高潮戲還在后面,在她以16歲最小的年紀考上北電78級導演系后,為了逃避學業壓力,選擇遁入愛情的“深坑”,還有被陳凱歌“吹噓”了40年她勇闖男澡堂給男友燒熱水的壯舉。
她眼中的田壯壯、陳凱歌、張藝謀,可能和田壯壯、陳凱歌、張藝謀眼中的自己,都不大一樣。
劉苗苗和田壯壯
到了后來人生最暗黑的時期,幾進幾出精神康復中心,從近乎崩潰失控,到完全掌握抗擊顱內惡魔的辦法。
靠的只有電影。
從長發變成了寸頭,她的故事太多,但懂她的人太少。
什么叫懂?
就像田壯壯老師,從不在患病的她面前說一句“你要注意身體”,他只會說,“你這件小衣服真漂亮”。
等一下?劉苗苗是誰,你是不是還不清楚?劉苗苗拍過什么電影,你是不是還沒看過?
我覺得在了解這些事情前,不妨先看看輕松的,又有點憂愁的流金歲月。
然后,再去了解她還是中國最杰出第五代女導演之一,《馬蹄聲碎》是最早在長征主旋律題材中注入女性意識的電影,《雜嘴子》拿下第50屆威尼斯電影節國會議長金獎,“那個外人眼中,幾個辦公室老頭抽著煙、喝著茶就評選出來的大獎”。
她有部新電影,叫《紅花綠葉》,回到家鄉寧夏,尋找最初的純善。
即便票房不足100萬,但她就站在歷史的岔路口,不愿意選擇,不求一絲的改變,因為她信,站在這,“愛你的人一眼就認出你來”。
一個停留在90年代某一時刻的導演,大家都散了,她還盯著那朵花看,她發現,花蕊中有一只蜜蜂。1958年之前,我父親劉震寰屬于抗美援朝志愿軍的鐵道兵二師,是師長,也是鐵道兵的創始人。寧夏回族自治區成立前,我爸在甘肅做省統戰部的副部長,然后在中共中央批示下,到了最貧困的西海固。因為那是回族聚集地,他是回族。大概在我十二、三歲的時候,我家啥都沒有,房子像一溜火車廂,一個門一個門的,就有兩床緞子被。人家都笑我,說你們家還有火車廂一樣的房子,還有緞子被,還說你家啥也沒有!車是公家配的,等我爸從民政廳廳長一直做到政協副主席,家里面依舊啥也沒有,所有家具上還都按著公章。爸爸工作很忙,平時見不著,永遠是到了半夜三更,聽著腳步聲,聽到門響。那時候南糧北調,他每年到北京開北方農業會議,周恩來總理主持。每次回來都憂心忡忡,吃不下飯。因為說我們工作做得不好,就知道問中央要糧。只有一次我爸回來挺開心的,說總理招待他們在會議上吃飯。周總理知道他叫劉震寰,然后跟他端杯說,四川有個大軍閥也叫劉震寰,跟你的名字一模一樣,但你是我們共產黨的劉震寰。但家里人不太講過去的事情,尤其我父親,打過仗的人是不太愛說打仗。他只有看黑白版《南征北戰》的時候才感到親切,演老師長的演員說一口四川話。我爸就特興奮,他說那師長就是四川人!像武兆提(《英雄兒女》導演)、劉世龍,都是解放戰爭時期首長的警衛員。1949年全中國解放,首長問他,你想干嗎?要脫軍裝了知道吧?他說我想演電影。首長說好,去吧。長春電影制片廠,《英雄兒女》。當時戰地攝影師是扛著攝影機上戰場。那時候攝影機多沉?大鐵疙瘩似的。沖鋒的過程要拍,攝影師跟著戰士一起在槍林彈雨中跑,前面扛機器的被擊中倒下,膠片還在轉,后面這個小徒弟,也是小兵,抱起攝影機接著往前跑,哭的時間都沒有!我認識后來中央新聞電影制片廠的這幫老攝影師、老導演,就是當年那些小兵。但爸爸去世得早,如果說我文藝上受什么影響,一方面來自于我母親,她是沈陽抗敵文工團(總政文工團前身)的。47年入伍,49年解放,就到沈陽育才小學去當老師。她是高崗(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原副主席)夫人李立群的秘書,李立群就是育才小學的校長。沈陽育才小學什么概念?看過葉大鷹拍的《紅櫻桃》嗎?就是那些孩子從蘇聯回來,大多都不會說中文,要在育才小學重新學。林彪的女兒林立衡,一句中文都不會,光會哭。我媽懂俄文,教語文和音樂,同時照顧這些孩子。另一方面,我小時候的娛樂就是看書。那時候鄰居有個伯伯,書架上有《紅樓夢》。當時開中央會議,毛主席提出共產黨必須要讀四大名著。許世友(開國上將,中國人民解放軍副總參謀長)在邊上頂嘴,說《紅樓夢》是吊膀子的書,看它干嗎?被狠狠批了一頓,毛主席說,《紅樓夢》就得看!所以當時內部發行了一批《紅樓夢》。十三級以上干部可以看,不知道為什么我們家沒有,可能我媽給藏起來了吧。我是看《紅樓夢》認字的。小學五年級,每天放學先背著書包跑別人家,看一回兩回,看完了把書給人家放架子上,就回家了,跟現在小孩放學回家看動畫片似的。那時候還從同學家里借來《青春之歌》,把書皮都撕了,偷回家,傳著看。另外一個伯伯家有《蘇聯童話選》,那時候的譯文可好了,一個錯別字都沒有,連標點符號都不帶錯的。還有《歐陽海之歌》、《洪橋作戰》,這都是寫人民公社的,《歐陽海之歌》、《紅巖》當時都是禁書。爸爸在1971年去世,當時我才9歲,才意識到人會死,非常恐懼,一晚上一晚上都睡不著覺。死是什么樣子?鼻孔里面會都是土嗎?眼睛里也是土嗎?耳朵也是土?會被燒掉嗎?因為我爸是共產黨員,得簽字火化,回族也得火化,共產黨人必須按共產黨的標準辦。整個中央只有一個人沒簽字,就是我剛才說的許世友,他說“我就要埋在我媽邊上,我這輩子對不起我媽,死也要守著我媽”。整個中央政治局討論這個問題,最后毛澤東特批了他一個人。當時想不明白死亡是什么,晚上翻來覆去,害怕,就把燈打開,把媽媽推醒。我說媽媽,人為什么會死?我媽很累,還要上班,而且爸爸去世后,她心情也不好,然后你知道我媽干了一件什么事?她從床上爬起來,從書架上取出《魯迅選集》,給我翻到魯迅的一篇雜文,叫《死》。放到我手上說,你看看吧。然后她就睡了。一個9歲孩子怎么看得懂魯迅的雜文?那一晚我這一輩子都記得。1978年,北京電影學院恢復招生,吳子牛、張金釗我們三個人從西北考區考來。我年紀小,9月份生人,考試的時候好像是7月份,還不到16周歲。初試,司徒兆敦老師是主考,他是前任文化部長司徒慧敏的兒子,現在叫“中國紀錄片之父”。考試就是一個詩朗誦,再做一個命題小品。因為當時整個社會有一種懷念周總理的氣氛,女詩人柯巖有一首詩叫《周總理你在哪里》,我就朗誦這首詩。這首詩在中國文壇和民間引起巨大的反響,就是文革后,很久沒有出現那么親切溫暖的詩句了,我們在寧夏都是對著高山喊這首詩。詩朗誦完就是命題小品,司徒老師給我出的題叫《一塊手絹》。因為剛朗誦完周總理的詩,我就設計我自己是個給周總理送飯的后勤。考場上準備了好多道具,我就看見一個老式的鐵皮飯盒,就拿起來,演給總理送飯。走到半路,就聽到哀樂了,廣播里傳來總理逝世的消息,然后就掏出來那塊手絹,做了一朵白花,別了起來。老師覺得很奇怪,慣常的電影里,如果這個時候拿著飯盒的話,就會掉下飯盒,后來司徒老師跟我說,我們當時看見你把飯盒抱得緊緊的,就往下蹲,身體一直在抖。就這么選上了我。我對大學太憧憬,但宿舍比想象的簡陋得多,都沒有木頭床,床腿都是修過的。有一個我們叫她老大姐,叫王宜芹,她當時是插隊回來的。彭小蓮也插過隊,胡玫當過兵,還有一個叫崔小芹的,我們五個人一宿舍。彭小蓮的床離我的還不到一米,她床頭放著一個小桌子,我一天到晚看到她坐在那兒。她今年去世了,特別震驚惋惜,但我依照她的遺愿,沒去現場送她,就給她扎了一個花圈,讓她安靜地走。我們系里沒有比我再小的了,只有表演系有個比我小一歲的,叫徐美娜,后來也沒怎么演戲。第五代導演里面,我最小。其實我沒到大學之前挺自信的,因為在縣城中學里面,整個就是學霸。課間給大家講故事,講我看的書什么的,大家圍著我,每星期語文老師的作文評獎常常會評我的作文。我還是學生會的文體委員,也是學校的宣傳隊隊長,整個沽源地區幾個縣的大型演出活動全是我報幕。那些從上海、北京、天津來的老知青很吃驚,說這個小女孩普通話怎么會說得這么好!不是說大家故意輕視我,一個36歲的人和一個26歲的人,差別就不那么大。但是一個26歲的人和一個16歲的人,這個確實就很大了。我在北電的學業是一點點前進的,在青春期,從認知世界到認知電影藝術的導演專業,就是在黑暗中掙扎、摸索、糾結。那個時候我變得很自卑。我記得特別清楚,就是謝曉晶,也是同班同學,他爸爸是我們電影學院第一任院長,他后來是電影學院的常務副院長、青年電影制片廠廠長。我們演《雷雨》的時候,他演姥爺,我演四鳳,排戲的時候,謝曉晶就在宿舍里拿個小馬扎,坐我對面說,苗苗你不要怕。說起《雷雨》,田壯壯演大少爺,特別逗,我特別投入,從頭天晚上就開始醞釀,有場戲我就快哭了,田壯壯卻在那要笑,把我氣的。他還教育我說,我告訴你,好的表演重要的是控制。我很慌了一陣,被大家認為不刻苦,我就躲到愛情里面去了。應該說是第一次,之前的不叫愛情,叫情愫。他叫黎少旭,我們同一個班,他大學畢業就留法了,如果他現在是個大導演,我也跟著沾個光,然而人家沒怎么拍片。這樣說人家,挺尷尬的。那時候,我們班晚上半夜三更一高興就沖到朱辛莊邊上的田野里,彈吉他,唱歌。黎少旭吉他彈得好,歌唱得好,而且他有兩把吉他,還有一把電吉他。他是廣東人,出生在上海,爸爸媽媽都是東江縱隊的,也是紅色后代。媽媽是香港人,爸爸是番禺人。所以當時他在香港有好多親戚,就給他帶了好多時尚的衣服,大喇叭褲。但在我們班當時那個氛圍里,是有點被人悄悄恥笑的。我們班里主流是什么派頭?田壯壯那種邋遢帥!部隊出來的,不羈,糙爺們,一手拎著一個鐵皮暖壺,一手端著一個大茶缸子,走起路來晃晃悠悠的,抽的是黑桿天壇,就天天在教室抽,那個味道濃得,校隊天天這幫小子,陳凱歌是高中鋒,田壯壯是矮后衛。這邊黎少旭是個抹雪花膏、彈吉他的,穿著闊腿褲,偏分梳得溜光水滑的,哈哈哈,他恰恰不是男生們所羨慕的。女生也都不喜歡他這樣的,你想想,胡玫、李少紅當兵的。這個男孩現在來看就是小鮮肉。你就看第一部戲,第五代的出山之作《一個和八個》,那是我們的審美。但是張暖忻老師在他的《沙鷗》里面把他選中了,演了一個體育記者,他很高挑,有一米八二,大長腿,長著一張文青臉,演了一個有名有姓的體育記者,不止兩場戲呢。78級,一共170來個學生,都在一棟樓上,除了表演系他們在小西天。我們那幫全邋遢。像張藝謀他們,每個人都有一件一模一樣的衣服,就是純棉布的青年裝。中山裝不是四個口袋嗎?上面兩個,下面兩個。青年裝就是只有上面兩個口袋。全是洗褪色的。田壯壯個子不高,但球打得非常聰明,又勇敢,當兵時部隊首長喜歡他的球,凱歌也是當兵時打球,忘了是昆明軍區籃球隊的還是師部籃球隊的。張藝謀打籃球不行,籃球場哪有他的份?張黎(劉苗苗前夫)厲害,校隊的后衛,短跑也厲害,有文化部藝術院校的百米記錄。當時圖片攝影、膠片作業非常稀有,他們攝影系有,都是好幾個人搞一個小小的短片,才幾分鐘,我都被去叫過當模特。我們那時候就蠻尊重他的,看到他的照片,覺得他當時好牛,在雜志上都發表過。張藝謀很努力很刻苦,之前家庭成分不好,張黎以前家庭成分也不好。其實我14歲的時候,看到我哥哥被指成幫派、黑爪牙,我就對政治厭倦了,就那么回事,一朝天子一朝臣。你問問陳凱歌,他老講一個段子,我們78班每10年聚會一次,到四十周年那次,陳凱歌還不厭其煩地重復一個段子。他們當時男生住四樓,我們女生住二樓,男生有一個衛生間,里面是廁所,外面是洗漱間。大夏天他們有時候踢個球,打個球回來,白天在里面洗澡。陳凱歌用他的渾厚的聲音,在我們的畢業十年的聚會上發言說,劉苗苗,用熱水器(兩個電熱絲,插上電源,放到桶里面熱水)在塑料桶里,給黎少旭燒水洗澡,我和田壯壯在衛生間里面洗澡,劉苗苗一腳就把門踹開了,說劉苗苗看都不看我們一眼,大氣,拎起一桶水就去拿熱水器,給黎少旭熱水。第一個十年講了,第二個十年又站起來講,第三個十年還講,第四個十年了,就是去年的10月份,我們在北京聚會,他居然再講了一遍!你說他是不是老了!說實在的,這事我都記不得。我認為陳凱歌很有杜撰之嫌,他編的,還一腳踹開門?但我看都不看他們一眼倒是很有可能。如果我真進去了,我斷不會看他們。他倆在里面就是赤裸裸的,我也不會看。他有個外號叫“大少爺”,我有個外號叫“端盤子的姑娘”。當時有個電影叫《端盤子的姑娘》,馬精武導的,陳凱歌田壯壯他們就給我起了這個外號,一聽你就明白了。黎少旭從來不打飯,大部分同學都在食堂吃,他不下來,我就從食堂打兩個人的上四樓,那時候也年輕,就竄上去了。有可能我是一個西北女孩,盡管祖籍是河北滄州,雖然我們兩個都是軍人家庭出身,但他在上海都市長大,我是在西海固。他當時是挺希望我跟他回上海的,這個責任在我吧,就會覺得跟他生活會比較累。人家各大使館帶過來的片,我們拿來放,然后趕快還給人家。看了不少衛國戰爭時期的電影,還有前蘇聯《戰艦波將金號》這些,愛森斯坦這些都看了很多。震的片子太多了,各大流派基本上都看了。法國新浪潮、新現實主義這些,《偷自行車的人》《羅馬十一時》《警察與小偷》。好萊塢三、四十年代的片子看的也多,《鴛夢重溫》、《卡薩布蘭卡》、《煤氣燈下》。也有70年代的美國片子,因為我們讀書是在80年代,比如《猜猜看誰來吃晚餐》《金色池塘》。戈達爾的沒看過,應該是片源問題,他的片子不路過中國。《星球大戰》沒看過,當時都沒聽說過。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引用了費里尼的一句話,他說就像一個孩子走進教堂的時候,不像其他的孩子,感覺到那種恐懼和壓抑,他卻沉浸在遲早會成為神父的喜悅之中。我在《雜嘴子》獲獎前的8年里離了兩次婚,生了一個孩子。《雜嘴子》是我第四部電影,《家丑》是第五部,拍了五部電影,還不算電視劇。就是精神和身體到了極其虛弱的時候。要是知道自己這個情況還好,恰恰是你不知道就病了,你甚至不知道疲憊,只感覺到像一種慣性一樣的往前沖,這個時候就接近精神崩潰,出了問題。這病就一次次的反復,一次次對這個病有更深的認知和控制能力,和這個病的斗爭是屢敗屢戰,最后達到能夠控制它、能夠掌握它。因為精神疾患很大程度上要靠自己,醫生也這樣說,藥物只能起30%的作用。這個說起來就太漫長了,我準備以后將來寫本書,叫《拒絕墮落》。田壯壯也特有意思,他知道我病了,就往我姐姐家打電話,我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我姐姐家的電話,還是座機。他就跟我說,說我是田壯壯,你姐姐不認識我,我問苗苗現在在哪兒,你姐說不知道。太可愛了。壯壯后來見到我幾乎從來不問我的病,就連“你要注意身體”這樣的話都不會說,他見到我的時候,會說“這件小衣服真漂亮”,其實我也不過是穿了一件很便宜衣服。我現在挺好的,很平靜,我今天是因為跟你“第一導演”做采訪,所以我要把話說得有意思,把自己調動一下,平時我還是挺平靜的。年輕的時候為什么會得病?就是定力不夠,我想對很多年輕人來講都有這個問題。我那時候就聽了爸爸的話,爸爸去世前囑咐過全家,再有困難也不能麻煩他的戰友,我一直遵循,沒有找過。最終是電影讓我專注,創作對于克服我的病,以至讓我從病的陰霾中走出來,包括對自己的調整,都是有很大的好處。因為電影有工期,有籌備,有節奏。我曾經對“電影導演”有這樣的概括:電影不是玩出來的,導演是詩人,也是工人。如果你確信你是對的,那你就不要改變,好讓愛你的人一眼就認出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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