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作家姜戎的作品《狼圖騰》風靡大江南北,部分人對于該書,已經超越了喜歡的程度,而是達到了膜拜的地步,更有甚者把這部小說稱之為“曠世奇書”。
《狼圖騰》之所以取得極大的成功,除了其以生動的筆調向讀者們展現了一副波瀾壯闊的草原景象外,更重要的是其以一個獨特的角度對中國人的民族性進行了一番剖析。
并且提出了一個足夠抓住所有中國人眼球的問題:中國人到底是龍的傳人,還是狼的傳人?
《狼圖騰》常年在暢銷書排行榜上
《狼圖騰》提出了許多與民族性格有關的觀點,其中最重要也最受爭議的就是所謂“游牧民族輸血論”,既:世代生活在適合農耕地區的中華民族,如果不受外來因素影響,會自然而然的喪失斗志而變得保守和軟弱,這時候就需要具有“狼性”的草原游牧民族對中原農耕地區帶來一次強烈沖擊甚至直接入主中原,游牧民族的沖擊也是對于中華民族的一次文化上的“慷慨輸血”,使中華民族的性格得以向強硬的方向轉變。
“文化輸血論”的觀點被認為足夠獨特和新穎,然而事實上,該觀點并非作者姜戎首創,在姜戎之前就有人提出了類似的觀點。
比《狼圖騰》作者姜戎更早提出“文化輸血論”的是日本著名史學家宮崎市定,宮崎市定精通中國的文化,對中國歷史和文化有著較為深入的研究。
宮崎市定認為:
以農耕為絕對主體的中華文明能夠僅憑自身就發展出燦爛的文明,但是中華文明發展到一定程度就會不可避免的陷入腐化與衰敗,這個時候就需要周邊的“樸素民族”為中華民族輸入新鮮血液,讓中華民族重新煥發生機,但是這些“樸素民族”也會被很快同化,然后再次走向衰敗,而之后就需要有另一個“樸素民族”充當輸血者的身份,如此循環往復。
宮崎市定是日本著名史學家,是日本京都學派代表人物之一,對于中國歷史有著較為深入的研究。
宮崎市定(1901年8月20日~1995年5月24日)
宮崎市定生于1901年,于1995年逝世,他的一生幾乎走完了整個20世紀,他完整的經歷20世紀日本從自信到瘋狂,再到務實的社會氛圍變化。
人是社會的動物,社會環境的改變不可避免的影響人的生活和思維方式,而在不同時代背景下所做的研究也不可避免的或多或少的被刻上時代的烙印。
宮崎市定曾在1932年短暫的應征入伍,而后又很快退伍,并在二戰爆發前周游歐美各國游學,而宮崎市定的大多數作品是在二戰完成的,這可能與二戰后寬松的社會環境有關。
而宮崎市定提出該觀點的時間是在1940年,考慮到當時的特殊時代背景,很難確定宮崎市定提出此觀點有單純出于文化研究的目的,還是為政治目的服務,亦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
身著軍裝的日本兒童
但無論是有心還是無意,該觀點一定會受到當時特定的歷史環境的影響。與宮崎市定之后對于中國歷史的研究相比,該觀點確實顯得不夠成熟。
單純從文化觀點上看,該觀點與姜戎在《狼圖騰》中提出的觀點存在很大的相似性,不知姜戎在創作《狼圖騰》時是否借鑒了宮崎市定或受到了其觀點的影響。
無論是宮崎市定的觀點,還是姜戎《狼圖騰》中的“文化輸血論”都有一定道理,北方游牧民族的不斷入侵,確實能夠在很大程度上促使中華民族的民族性格趨向強悍。
而姜戎對于中原地區農耕民族與草原游牧民族有不同的民族性格的原因歸結為地理環境的不同,這就里面又有典型的“地理環境決定論”的意味。
地理環境決定論的核心觀點是:“一個地區的人民會發展出怎樣的文明,是由地理環境所決定的。”
對該觀點闡釋最為經典的作品就是美國生物學家、地理學家的賈雷德·戴蒙德所著的《槍炮、病菌與鋼鐵》。
賈雷德·戴蒙德所著的《槍炮、病菌與鋼鐵》
該書以一個獨到的觀點解釋了一個問題。
為什么人類的主體文明都是在亞歐大陸上建立的,為什么亞歐大陸上的文明與其他文明發生碰撞是時常會表現出一種摧枯拉朽的優勢,比如西班牙殖民者究竟是因為什么原因才能做到如此輕易的消滅強大的印加帝國。
該書認為西班牙殖民者能夠快速顛覆印加帝國憑借的除了先進的槍炮、鋼鐵外,更重要的是病毒。
而為什么亞歐大陸上的文明無論是在槍炮、鋼鐵還是對病毒的抵抗力上都遠好于美洲大陸上的印第安人呢?
答案是亞歐大陸為東西走向,各個文明間氣候較為相似,所以文明之間的交流比較容易,一個文明出現的新技術能夠較容易的傳遍整個亞歐大陸。
印加人與西班牙殖民者接觸
而亞歐大陸還有一個優勢就是,亞歐大陸上比較容易被馴化的動物的種類較多。
對動物的大量馴化,除了可以以畜力幫助人類提高生產效率外,還顯著增加了人類與牲畜接觸的機會。
不要小看這樣的機會,它們使人類在與動物接觸的過程中,獲得了對于很多病菌的免疫力。而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原因,使得西班牙人身上攜帶的,不會使西班牙人發病的病毒,對于美洲大陸上的印第安人來說卻是致命的。
相比于《槍炮、病菌與鋼鐵》從多個角度多個方面論證地理環境對于文明發展的影響,《狼圖騰》則要簡單的多,其主旨是地理環境決定民族性格,民族性格決定文明發展進程。
這樣的觀點倒也確實有一定道理,但《狼圖騰》單單從一個方面解釋中華民族的發展進程,這樣的論治未免有些太過單薄,而且在地理環境造成更多眾多影響因素中,又特殊強調了動物這一因素的影響,而在動物的影響中則過分強調了狼一種動物的影響,這樣的論治未免有一種過分強調某一因素,而有意忽略其他因素之嫌。
在對與《狼圖騰》有相似觀點的作品進行梳理后,我們大致可以理清《狼圖騰》的理論來源:
其一,是宮崎市定關于中國文化的論述,所不同的是《狼圖騰》對草原游牧民族的民族性格以及民族文化進行了總結,并與中原地區的漢文化進行對比。
其二,則是將“地理環境決定論”進行變通,將地理環境的多方面因素影響文明進程,簡化為地理環境決定民族性格,民族性格決定文化進程。
自《狼圖騰》出版以來,受到的爭議與得到的贊譽一樣多,而這些爭議主要關于一個問題:所謂的“狼圖騰”究竟是否存在。
按照姜戎先生在書中的描寫,“狼圖騰”是蒙古草原上各個游牧民族之間普遍存在的一種現象,既曾經生存于蒙古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大多會產生自發的產生一種對于狼的崇拜之情。
《狼圖騰》電影劇照
按照《狼圖騰》的描寫,這種崇拜是一種很復雜的情緒,人們一方面崇拜狼,視狼為老師,一方面又會在圍獵中殺死狼,但殺死狼并不影響這里的游牧民族崇拜狼。
如果以上事實成立,那么“狼對蒙古草原上游牧民族的民族性格的形成有巨大影響”的推論,也大致可以成立。
應該說草原游牧民族們對于狼的特殊情緒確實存在,這種情緒有時確實有一種崇拜的意味,而這些也確實會影響到這些草原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
比如鼎鼎大名的蒙古黃金家族,其姓氏“孛兒只斤”可以被翻譯為藍眼睛,而關于藍眼睛到底指的是什么,有一種觀點認為,“藍眼睛”對應的正是狼的藍色眼睛,所以“孛兒只斤”的意思可以再次引申為“天狼”。
成吉思汗
狼作為草原上除人以外的頂級肉食掠食者,與人類在食物鏈上的位置幾乎相同,故人與狼之間更多的是一種競爭關系,所以人與狼的斗爭不可避免。
盡管如此,人類還是會有可能對狼產生崇拜。
《人類簡史》作者赫拉利曾提到,在人類以部落制生存的時期,時常會產生一種“巫靈崇拜”,既文明程度還處于較原始階段的人類時常會認為“萬物皆有靈”,于是他們可能對任何事物產生崇拜,這些事物可以是一顆大樹,一塊巖石,一條小河,當然也可以是一種動物。
而蒙古草原的游牧民族長期處于部落統治時期,這種狀態下,一些部落產生對于狼的崇拜是完全有可能的,但這種崇拜是否達到圖騰的地步,這種對狼的崇拜是廣泛存在于所有草原游牧部落,還是只存在于一些部落中,這是一個問題。
同樣,曾經到過蒙古插隊的歷史學家劉小萌所表述的牧民關于狼的態度與《狼圖騰》的作者姜戎正好相反,他說:“(自己)在牧區5年,幾乎沒有聽過牧民對狼有一句好話,而如果一定要問牧民崇拜哪種動物,那這種動物一定是鷹,而不是狼。”
草原與鷹
劉小萌認為這種情況出現的主要原因是鷹同樣代表強大,但卻對人沒多少威脅。
而與《狼圖騰》作者姜戎在同一地方插隊的知青在接受采訪時曾激動的表示:“該書的故事全是胡編濫造,根本就不是根據真實故事改編,關于狼的描寫更是與事實嚴重不符。”
而另一個到過草原插隊的作家老鬼更是直接表示:“不只是我,身邊所有到過內蒙古牧區插隊的老知青們,也都接受不了這本書。因為它虛構了一個事實,虛構了一種文化。蒙古族牧民非但不以狼為圖騰,而且對狼是格殺勿論的。”
同樣到過草原,為何《狼圖騰》作者姜戎與這些知青的觀點如此不同,我想這或許與各地區的文化差異有關。
再看赫拉利的觀點:以部落為生產生活單位的人們,總是習慣于崇拜自然界中的某些事物,結合這些到過草原的人們的觀點,大致可以得出一個結論:確實有一些部落會對狼這種動物產生崇拜情緒,但是要說這是所有蒙古草原上游牧部落的共同圖騰,則未免有些言過其實。
而《狼圖騰》中反復提出的那個問題:為什么草原上的人不崇拜馬,而崇拜狼?其答案恐怕也是:有些部落崇拜狼,有些部落崇拜馬,只是崇拜馬的部落,作者沒有看到。
《狼圖騰》并非一部單純的小說,其在書的結尾直接用了大量的筆墨去討論中國文化。
《狼圖騰》認為中國文化面臨的主要問題是儒家思想影響過深導致的民族性格偏于軟弱,而相應的,其給出的解決方案就是:想去解決中國社會面臨的一系列問題,首先要去解決民族性格的問題,而這需要一次民族性格上的革命,革儒家“溫良恭順”之命,為民族文化中注入進取精神。
“狼性”文化走進大眾視野
這種提法倒也沒有太大的問題,儒家文化被歷代統治者利用和異化后,確實存在不少讓人民偏于軟弱服從的觀點。
而《狼圖騰》倡導的“強勢文化”也沒有什么錯誤,但問題是,強勢文化有很多種,而《狼圖騰》中所描述的恰恰是那種最不應該提倡的方式,即“通過直接、暴力的方式去獲得資源”。
暴力與野蠻并不屬于強勢文化,而強調公平,強調為自己負責,靠自己爭取才是應該學習的強勢文化。
《遙遠的救世主》書影
相比于《狼圖騰》,另一部討論民族性格的作品《遙遠的救世主》(電視劇名為《天道》)則顯得高明和深刻的多。
《遙遠的救世主》同樣認為應該以強勢文化取代弱勢文化,但是這里的強勢文化指的是:靠自己努力,在一定的規則下,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本質上是一種自己對自己負責的自強文化。而非以暴力手段去掠奪他人的野蠻文化。
而該書中與強勢文化對應的弱勢文化也并非謙虛溫和的文化,而是遇事“等、靠、要”,而不去自己爭取的文化。
在《遙遠的救世主》作者看來,暴力掠奪非但不是強勢文化的一種表現形式,反而是弱勢文化的極端表現,它代表了不敢在公平的規則下進行競爭,而越過規則進行越級獲取,是一種弱者思維。
應該說,《狼圖騰》在對于強勢與弱勢文化進行討論時存在矯枉過正的問題,將傳統文化中的溫情的一面也當成弱勢文化進行批判,而將暴力野蠻也當做強勢文化去贊揚。
結語
如今《狼圖騰》已經出版16年,應該說,其對于中國人的影響十分深遠,“狼性文化”成為了很多企業和機構的口號。
有人說“狼性文化”對中國人的影響利弊皆有,好的方面是它確實在一定程度上喚起了中國人的“自強”精神,壞的一面是他讓一部分人相信以殘酷野蠻的方式處理問題是正確合理且必要的。
但是只要我們深入思考一下從《狼圖騰》中演化出來的“狼文化”,就會發現其本質上是在宣揚“弱肉強食”的社會達爾文主義,人類文明社會的通行準則一旦讓位給自然界的叢林法則,那么后果真的是不堪設想。
在歷史上,這個理論不僅給很多侵略行為找到了理論上的支撐;對現代企業管理上,起碼是一種不人性化的管理方法。
對于奉行“狼性文化”的公司來講(想想19世紀的血汗工廠),企業主就會為自己的流氓行為找到一個看似合理的借口:“我是狼就要吃羊”。
對于一個民族來說,謀求自強是無可厚非的,但如果這個民族的崛起是靠喝著“狼奶”長大,整天沉浸在“狼性文化”的興奮劑中,那么,這個民族的崛起不論是對他人還是對自己都是一種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