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循跡 · 用文化給生活另一種可能
納粹德國在二戰(zhàn)時期對猶太人的屠殺，是人類歷史上最黑暗的一頁。
二戰(zhàn)結(jié)束時，根據(jù)不同的資料，猶太人遇害人數(shù)是起碼在六百萬以上。二戰(zhàn)結(jié)束之后，納粹對猶太人的屠殺成了歷史人文教科書中的必修章節(jié)，關于二戰(zhàn)，很多細節(jié)都可以不去追究，但是這次大屠殺是人們必須記住，并且傳遞給后代的。
◎ 奧斯維辛集中營大門，此地被作為大屠殺紀念遺址而永久保存
大屠殺的過程，關于猶太人隔離區(qū)，集中營和毒氣室的故事，很多歷史記述和文藝作品都有反映，這里不再贅述。在這個過程中有個很關鍵的問題，那就是“如果猶太人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是死路一條，那這遇害的600萬人怎么可能乖乖的束手就擒”。
其實，在大屠殺的過程中，納粹對猶太人的態(tài)度，就是一個溫水煮青蛙的過程，絕大多數(shù)猶太人一開始沒有料到自己將來的命運有多悲慘，等局面漸漸變壞，人們察覺到大事不好的時候，已經(jīng)太遲了。
這其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有一個原因很值得一提，納粹在猶太人隔離區(qū)建立了一個“猶太人自治委員會”，表面上看，這是猶太人自己管理自己，但實際上，這樣的自治委員會成了納粹大屠殺極不光彩的幫兇。
可以這么說，倘若沒有這樣的猶太自治委員會，納粹的大屠殺斷然不會進行的這么順利。
◎ 猶太人自治委員會的建立
希特勒在上臺之前就宣稱要徹底消滅猶太人，在其自傳《我的奮斗》中，希特勒公然宣稱：
“一旦我掌了權(quán)，我的首要任務將是滅除猶太人。只要能力許可，我就把絞刑架稱排地架起來——比如，從瑪利亞廣場一直架到慕尼黑——只要交通許可的話。然后，這些猶太人將不分老幼地被絞死，并一直掛在那里，直到尸體變臭為止；只要衛(wèi)生條件允許，他們將一直被掛在那里。一批被取下，另一批就立即跟上，直到慕尼黑的最后一個猶太人斷了氣為止。其它城市也要如此效法，精確地統(tǒng)一方式，直到全德國都將猶太人清除干凈為止?！?/p>
希特勒上臺之后，納粹德國的確是這么做的，一系列的反猶主義運動，諸如水晶之夜，讓德國的猶太人惶惶不可終日。有能力的猶太人都逃到了外國，而留下的猶太人則被納粹嚴加看管。
◎ 1933年4月1日，納粹上臺不到半年，沖鋒隊員舉著反猶標語站在猶太人的商店前
1939年，納粹德國占領波蘭。波蘭當?shù)氐?00萬猶太人基本都沒跑掉，落到了納粹的手里。納粹從來沒把波蘭當成德國的延申，在他們眼里，這里就是劣等民族流放地。
于是，就在波蘭陷落之后不久，納粹德國在華沙和克拉科夫成立了第一批猶太隔離區(qū)，強制波蘭猶太人遷居此地，并把德國，奧地利和波西米亞大區(qū)的猶太人運到這里。到1939年12月，總計有350萬猶太人被送入擁擠的波蘭總督府地區(qū)。
納粹沒有足夠的人手去管理猶太人隔離區(qū)，于是就讓猶太人選出他們的領袖，成立猶太人自治委員會。表面上看，這就是猶太人管理猶太人，但是實際上，這些猶太領袖的一舉一動，都在納粹黨的監(jiān)視之下。
猶太人這個民族，還真的特別相信社區(qū)的領袖。他們自古以來就很尊崇有學問的長者，社區(qū)里最德高望重，知識淵博的長者被叫做拉比，他們要在社區(qū)中教化民眾，還得負責裁決人群里的沖突，大事兒小事兒都得管。拉比文化綿延幾千年，已經(jīng)成了猶太人的習俗。
所以，納粹建立猶太人自治委員會，這些組織的頭面人物，自然就是過去的拉比和知識分子們。
◎ 華沙的猶太人委員會辦公室，代表猶太人的燭臺清晰可見
當然，有一部分猶太拉比知道納粹來者不善，拒絕在這個強行成立的“猶太人自治委員會”當中擔任任何職務。不過，相當一部分拉比們接受了納粹的任命，用經(jīng)常聽到的話說，“如果你覺得納粹是黑暗的，那你就加入它，讓它開始變得光明”（不過這些猶太拉比大約沒有這么高的政治覺悟）
猶太居民委員會在社區(qū)里什么都管，他們組織猶太人搬家，維持治安，杜絕走私，分發(fā)食物。
當時納粹強迫所有波蘭猶太人都搬進猶太社區(qū)，很多人不愿意，這些猶太委員會的拉比們就得給人群做思想工作，確保每一戶猶太人都不遺漏。那會兒的猶太人很信任拉比，不管情愿不情愿，拉比們發(fā)話了，那就搬進猶太社區(qū)。誰曾想，納粹轉(zhuǎn)頭就找猶太自治委員會要這些猶太人的名單，拉比們做事認真，人口普查挨家挨戶都做了，往后納粹進社區(qū)抓人，靠的就是這個名單。
◎ 華沙猶太人隔離區(qū)跟外界連接的通道有限，這座人行天橋是其中之一
隨著納粹德國在歐洲不斷侵略，像波蘭這樣的猶太委員會也被復制到了其他的歐洲城市。而整個1940年，納粹德國忙著開疆拓土，取得一個接一個勝利。這時候，歐洲占領區(qū)內(nèi)的猶太人也不能說過得多好，但納粹沒顧得上針對他們，在猶太委員會的管理下，許多猶太人自治區(qū)日子倒也過得去，擁有了亂世之中的“小確幸”。
而有些委員會的頭頭腦腦們，在自治委員會的位子上坐的挺舒服，也學會了以權(quán)謀私。
◎ 在猶太人隔離區(qū)，大人小孩都得戴上猶太徽標
德占區(qū)的猶太人得戴上表示自己身份的黃色六角星標識，而這些星標是要猶太人從自治委員會手中買。星標分兩種，布做的便宜點，塑料做的能清洗，就貴一點。既然猶太人都得戴這樣的星標，那這些拉比們光倒騰這些，就賺了不少錢，就更別提倒騰黑市的東西了。
1941年夏天，德國開始入侵蘇聯(lián)，戰(zhàn)爭進入長期化，德國的人力和物資都感到了不足。這個時候，納粹開始在猶太人身上打主意。
1941年秋天，納粹授權(quán)布達佩斯猶太委員會發(fā)表聲明，“猶太中央委員會被賦予全權(quán)處理一切猶太精神和物質(zhì)財富以及全部猶太人力資源”。那意思是只要拉比們一句話，猶太隔離區(qū)里人隨便抓，東西隨便拿。除了布達佩斯，其他各大城市，尤其是東線城市的猶太委員會，都被賦予了類似的職責。
隨后，納粹在猶太社區(qū)里抓年輕的小伙子，去兵工廠做工，或者去大西洋要塞搬磚。之前，猶太委員會給納粹制定了詳細的名單，納粹黨衛(wèi)軍拿著名單沖進社區(qū)抓青年男子，一抓一個準。很多猶太人對此悲憤異常，他們以為猶太委員會可以保護他們，但并沒有。經(jīng)過這一輪洗劫，猶太委員會在社區(qū)的聲望開始動搖了。
不久之后，德軍在蘇聯(lián)戰(zhàn)場遭遇了嚴冬，各種物資奇缺，納粹又一次打猶太人的主意。1941年圣誕夜，他們在華沙猶太人社區(qū)，以尋釁滋事的名義抓了幾百個人質(zhì)，并威脅當?shù)氐莫q太中央委員會首領塞尼亞考，如果猶太社區(qū)不捐獻足夠數(shù)量的冬衣，這些人質(zhì)就要被帶到集中營人間蒸發(fā)。
◎ 塞尼亞考直到1942年都是華沙猶太隔離區(qū)的自治委員會成員
1941年圣誕夜，塞尼亞考接到德軍命令，他必須在四天之內(nèi)搜集猶太社區(qū)里的所有毛皮制品，羊皮大衣，圍巾等一切保暖衣物，都得被征用走。光這還不算，猶太人還得上交沒有穿過的內(nèi)衣，還有各種各樣的雪地靴。
幾天功夫，塞尼亞考挨家挨戶做工作，猶太社區(qū)人家里的冬裝被洗劫一空，甚至塞尼亞考自己的冬裝都被德軍扒干凈了。
1941年12月29日，塞尼亞考在日記中寫道：
“上午時候奧爾斯瓦爾德和葉旭特（納粹官員）來到行政樓，他們直到9點時還沒收到有關這次征收行動的報告，情緒非常不滿。我只得向他們解釋，這里的皮毛制品已經(jīng)可以塞滿6輛大卡車，分類和清點的活計是一時半會兒干不完的。中午12點時候他們又讓我們在3點時候報數(shù)，為此又得將行政樓的全體人員都叫來清點皮毛制品。大家忙乎到下午6點才清點完。昨日一共收集690件男式毛皮大衣、2541件女式毛皮大衣、4441件男式毛皮襯里大衣、4020件女式毛皮襯里大衣、222張銀狐皮、258張藍狐皮、872張紅狐皮、5118個皮手籠、39556個毛領子、7205件其他皮毛制品、2201件羊皮大衣，共簽發(fā)25569張收據(jù)?！?/p>
塞尼亞考的工作不可謂不努力，德軍搜集的幾萬套冬裝塞滿了十幾輛大卡車，不用說，這些衣服都給運到前線，用來給天寒地凍當中的德軍續(xù)命了。而那年冬天，華沙的猶太人卻因為缺少冬衣，凍死了許多人。
◎ 華沙猶太人隔離區(qū)內(nèi)，凍死在街頭的兒童
過了三個月，納粹德國終于將人質(zhì)放回，塞尼亞考在日記中寫道：
“1942年3月11日，下午3點時候，監(jiān)獄送回151名猶太囚犯，其中5名已經(jīng)死亡，7名需要入院治療，30多人需要送往庇護所，其余的各回各家。等待釋放的一大群囚犯擠在道路中央，我發(fā)表了一個講話來安撫他們，每個人都深受感動?！?/p>
類似這樣的事情在1941年冬天層出不窮。納粹動不動就抓一批猶太人當人質(zhì)，并提出要求，限定猶太委員會必須完成。
猶太委員會為了滿足這些要求，不可謂不努力，但最后，他們的努力往往歸于虛無。就算拉比們想盡一切辦法滿足了納粹的要求，納粹也總有借口說他們上交的物資不合格，要么不放人質(zhì)，要么放回來的也半死不活了。
波蘭的幾個猶太人社區(qū)，就以這樣的方式變成了納粹的搖錢樹，而社區(qū)中的猶太人，也更加懷疑自己的領袖到底在給誰做事。
對于猶太人來說，1941年的冬天非?？酀膳碌氖虑檫€在后面。1942年1月，納粹高層召開萬湖會議，確立了徹底消滅猶太人的方針。而這個方針，則把猶太委員會推到了道德上的兩難境地。
◎ 萬湖會議備忘錄副本，正是這次會議確立了徹底消滅猶太人的政策
◎ 1942年德占區(qū)猶太隔離區(qū)和集中營的位置
有的猶太委員會成員選擇拒絕同納粹合作，甚至為此搭上了性命。剛才提到的塞尼亞考就是其中的一位。1942年7月，納粹建成了特雷布林卡集中營，黨衛(wèi)軍向華沙猶太委員會下達命令，要求將華沙的猶太人轉(zhuǎn)移到這里。每天需轉(zhuǎn)移六千人，如達不到這個數(shù)量，黨衛(wèi)隊就會處決一百名人質(zhì)。
塞尼亞考知道進入集中營會意味著什么，他出面向德方請求放過猶太區(qū)的孤兒們，但遭到了德方拒絕。絕望之下，塞尼亞考回到猶太議會行政樓，留下遺書后吞服氰化物膠囊自殺。
像塞尼亞考這樣的官員不是個例，利沃夫的猶太委員會領袖約瑟夫·帕爾納斯博士拒絕為納粹編訂名單，結(jié)果被后者所槍決。1942年10月14日，別廖扎的猶太委員會拒絕與納粹合作，全體成員自盡而亡。
◎ 塞尼亞考的日記一直記錄到他自殺的那一天，這份日記成了研究大屠殺的珍貴材料
而另外一些地區(qū)的猶太委員會屈服了，他們的基本策略是將損失最小化，與納粹合作，接受日益殘酷的虐待，懇求更好和更仁慈的待遇。
1942年之后，委員會被要求安排人員，將他們送到滅絕營去，因此，在制定下一批離去的人員列表時，每一位猶太委員會成員都面臨著勇氣與品質(zhì)的考驗。猶太委員會成員嘗試了拖延、賄賂、阻撓、求情、辯論等各種方式，直到逼不得已為止。
有的如哈伊姆·盧特考斯基認為他們的責任是拯救“能夠”被救援的猶太人，這也意味著有部分人也將不得不被犧牲掉。
他們就像“在船將傾覆之際，為安全抵達港口放棄大部分珍貴貨物”的船長們，就像“犧牲一百人換取一千人的性命，犧牲一千人換取一萬人的性命”的營救者。
1944年春天，黨衛(wèi)軍開始有計劃地清除匈牙利的猶太人。布達佩斯的猶太人社區(qū)總共有四十多萬人。黨衛(wèi)軍給這里的猶太委員會下命令，要求每天必須至少轉(zhuǎn)移幾百人到波蘭的集中營去。
布達佩斯的猶太委員會負責人卡斯特納博士每天必須犧牲幾百人，以保全四十多萬人的性命?？ㄋ固丶{不得不昧著良心做事情，他欺騙猶太社區(qū)的人們，說這里人口太密集，需要把一些人給帶走“重新安置”，當然這被帶走的人就再也回不來了，卡斯特納心知肚明。
除此之外，他還要每天面臨抉擇，挑哪些人去集中營送死呢？卡斯特納戰(zhàn)后回憶，這依賴于他自己所謂的“神圣原則”。
這神圣原則聽起來挺唬人，但其實就是給自己找個借口?？ㄋ固丶{要優(yōu)先拯救那些“為猶太社區(qū)做出杰出貢獻”的人，比如猶太長老以及“最杰出的猶太人”，當然，為了讓這些精英活下去，就必須有人去死。說穿了，這種東西說難聽點就是“死道友不死貧道”，一點也不神圣。
◎ 1944年10月之后，在布達佩斯街頭被逮捕的猶太人，他們沒有任何罪過，僅僅因為自己是猶太人，而難逃一死
即使如此，隔離區(qū)中還是有些猶太人為了生存奮起反抗。
1942年12月，波蘭東南方的拉克瓦發(fā)生了首次隔離區(qū)的武裝起義。1943年時又有幾個規(guī)模稍大的隔離區(qū)也出現(xiàn)了類似的武裝起義，例如華沙和比亞韋斯托克隔離區(qū)，但猶太人的抵抗很快地就被擁有壓倒性優(yōu)勢的納粹軍隊所鎮(zhèn)壓，幸存者不是被處決就是被送進滅絕營中。
◎ 1943年華沙起義被鎮(zhèn)壓之后，納粹德軍走過被焚燒的房屋
◎ 1943年，根據(jù)希姆萊的命令，華沙猶太人隔離區(qū)被夷為平地，所有的猶太人都被送進集中營
到了1944年，包括卡斯特納在內(nèi)，許多猶太委員會已經(jīng)沒有威望了。但那個時候，猶太人社區(qū)已經(jīng)被納粹折磨的千瘡百孔，壯小伙子都被抓走，剩下的老弱病殘毫無反抗之力，而且猶太委員會背后有納粹撐腰，他讓誰走，誰就必須走，踏上去奧斯維辛的不歸路。
最終，大屠殺事件讓六百多萬猶太人死于非命，要不是納粹在盟軍進攻中垮臺，死亡的人數(shù)還會更多。
對于一個猶太人而言，在毀滅本民族的過程中擔任猶太領袖，無疑是整個黑暗歷史上最不堪回首的一頁。當然，有人會說，當時在納粹的逼迫之下，如果不合作，那也是死。一些不服從納粹指揮，最終自殺或者被槍決的猶太委員會成員，就是最好的證明。
這么說也不能說沒有道理。漢娜·埃倫特提到過一個非常著名的概念，叫“平庸之惡”，這個概念最早用來描述對納粹黨衛(wèi)軍戰(zhàn)犯艾希曼的審判，后來，“平庸之惡”的概念被用在更廣泛的領域——“沒有人有權(quán)利盲從”，即使是猶太社區(qū)中的拉比，也是一樣的。
在此去責備這些拉比們的道德，可能有一定的意義，但更應該思考的是另一件事情，是一種怎樣的社會制度，逼著這些平時可能還算好人的拉比，需要每天在同胞當中進行生死抉擇？這樣的社會制度，它的滅亡竟然不是因為自己的殘忍，想想就可怕。
在奧斯威辛之后，寫詩是殘酷的，信哉此言。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