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小堇
這是第 873 篇文章
1.
果然,我下午下班還沒到家,就接到了父親的電話,說明天十月一了,要回去燒紙。問我有沒有時間。我說,有。他說,那就八點半準時出發吧,你在你家小區門口等,我接著你。我一邊答應著,一邊想著給我父親帶著點什么禮物,一邊想著明天上午幾點可以回到學校繼續上班。到了晚上,父親又打電話來說,明天早點去,八點!你小弟弟也去。
父親的聲音里透著抑制不住的興奮。大約這是母親過世之后,小弟第一次主動說要去上墳吧。平日里,除了母親的忌日,像清明、中元節和十月初一的寒衣節,小弟一向是不露面的,這讓我多年來一直覺得,去上墳是女兒的事兒,和兒子兒媳都是沒有關系的。原來父親也抱怨過,說我小弟也該去上墳的。我總是說,有人燒紙就行了,他去不去又怎么樣呢?父親嘟囔幾句,也就作罷了。但是他今天的反應,讓我明白,在這個特殊的日子,他一直盼著每個孩子都能到母親面前盡一點孝心,報一聲平安。
那就明天早點起床吧。結果剛到七點,父親的電話就打過來了,說,我八點就到你門口,別晚了,和你弟說好了到XX路口集合。我答應著,起來洗漱,然后裝好給父親和小弟的禮物。
見到父親,他說我們得抓緊。我說干嘛這么著急呀,我弟到了沒?他說不知道呢,要不你打個電話。
電話打過去,小弟睡意朦朧的聲音傳來,說,什么事兒?
你還沒起床?
馬上。
我們已經出發了。你快點兒。
知道了知道了。小弟明顯不耐煩了。
我知道父親是很希望他去的,所以過了一會兒,又打電話催他,說我們已經到王光宇大橋北面的殯儀館了,我先去給你二姐燒個紙,你直接回家。
雖然我已經很多次說過,我死之后,不讓任何人給我燒紙送錢,我拋下這個塵世的皮囊,讓靈魂一身輕盈地去往我想去的任何地方。離開這個世界,就說明和這世界緣分已盡,這一世的酸甜苦辣、幸福與傷痛都已經結束了,下一個輪回不知道去往了哪里。即便再回來,也不再是現在的模樣與生活。但是我依然每年都會去給我31歲離世的妹妹和我一直舍不得離開這塵世的母親送紙錢,因為從內心里,我希望她們能收到我對她們的懷念和愛,能夠不用勞作就能衣食無憂。
中午吃飯的時候,阿姨說,你爸爸一想起你妹妹來就難受。
我知道妹妹是父親最疼愛的女兒,妹妹的離世,對他是一個很沉重的打擊,雖然他不像母親一樣,想起妹妹來就會掉眼淚,甚至看到母親掉眼淚他還會發火,訓斥母親,讓母親不要動不動就哭,這也讓母親對他頗有怨言,說“你爸爸不疼二妮兒”,說“我想孩子想得難受,哭兩聲礙著你什么了?”我知道父親對我妹妹的愛和母親一樣多,只是表達方式不同。
于是我對父親說,父母子女一場,都是講緣分的。我妹妹可能就是天上的哪個神仙,她是來歷劫或者報恩的,事情了了,就回去了,就像林黛玉到賈府一樣。她去了她本該去的地方,肯定是去享福了,所以,就不要難過了。
2.
我知道父親之所以一大早就趕著回家,是因為他要提前打掃一下衛生,以便我姑姑們到了之后有個走路就坐的地方。
我一向知道大自然的偉力,也對時間充滿了敬畏,因為它們會不動聲色地改變一切,比如母親的小院。母親是一個很干凈利索的人,她健在的時候,我家的小院被她打掃得一塵不染,每個去我家的人,都會夸一聲這院子真干凈。屋內更是窗明幾凈,“地上連根頭發絲兒都沒有”。但是自從母親故去,父親又很快離開了家,一切就都變了樣。
雖然已經有了思想準備,但是一進院子,我還是大吃一驚——院子里,鋪上了一層厚厚的落葉,是香椿葉和柿子葉。香椿樹已經光禿禿的了,柿子葉子在晚秋的西風里簌簌地掉下來,枝頭的柿子卻更加紅艷了。樹葉之下,野草從地磚的縫隙里頑強地鉆出來,有的鉆出了樹葉,在枯黃的葉的厚毯上蔓延出一片青翠,更有枯藤緊緊纏繞在窗的鐵欞上,讓我的腦海里頓時浮現出一幅綠葉在窗戶上瘋長的圖景。打開房檐下正對著屋門的小門,檐下大盆的綠植干枯得沒了生機,地面上污跡斑斑——大約是風雨留下的。這里的綠植,曾經生機勃勃,甚至在冬天,也會留下一抹碧綠;這里的地面,曾經能清晰地照出人影,就算是風狂雨驟,也不會有泥水進來。進得屋去,沙發和茶幾上的灰塵,用手指可以寫出字來。臥室里,母親曾經最喜歡的那張床上,只有一層薄薄的褥子——大弟曾在這兒住過。擰一下廚房里的水龍頭,干得滴不出一滴水,而碗盤似乎還保持著母親在世時的樣子。
我不知道母親走了之后,有沒有回來過,我也不知道在這個寒衣節的今天,母親會不會回來。如果她真的回來了,看到她最在意的這個院子,她會不會傷心?她一直盼著能住一個新房子,新房子里有她最稱心的新家具,只是,當這一切愿望都實現了之后,她的生命卻進入了倒計時,
我和父親、阿姨一起打掃衛生。先將落葉掃成一堆,然后點火燒著。我擔心燒到柿子樹,因為這是這個小院里最重要的一棵樹,也是母親最在意的一棵樹,她知道我家帥哥喜歡吃柿子,所以,每年都會將最好的柿子摘下來,打電話讓我們去拿。這棵樹,也是父親嫁接過的,結的柿子又大又圓,還特別甜。現在,因為沒有人打理,柿子依然是那些柿子,可是很多柿子上有了柿虱子。有鳥兒在枝頭跳來跳去,挑選著最甜的柿子下口。一個驚飛,便有被啄了一個洞的柿子啪嗒一聲跌落在地上,摔出了一攤粘稠的橘紅色汁液。
簡單清理了磚縫里蓬勃生長的野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一年中不論哪次回來——清明、中元節和十月初一,院子里總是長滿雜草,有的蔓延一兩米長,有的齊腳脖子深。我不知道,這是它們淹沒母親在這個世界上痕跡的方式,還是它在無聲里提醒我們,母親不在了,我也就沒有家了。
是的,我沒有家了。雖然一進小院,我似乎還聽得到當年一家人的歡聲笑語,還看得到母親在廚房里忙碌的身影,還感受得到母親看我們幾個孩子時滿眼的溫暖,但是現在,我真的沒有家了。原來,有什么事,都會飛奔回家告訴母親,現在,還能告訴誰呢?前段時間我受了委屈,哭得不能自抑,以致渾身僵硬,身不能動,口不能言,我也只能自己慢慢地緩過來,而不能趴到母親懷里,讓她的溫柔撫平我的憂傷。
母親,是我的家,也是我的精神家園,心靈依托。
母親一走,我家的小院荒蕪了,我的世界也坍塌了。
除了一直住在村里的大弟偶爾來母親屋里住一晚,我和小弟,若非特殊的日子,早就不來了。
特意跑到院墻外面,去尋找那兩棵桂花樹。沒有花的樹,我幾乎不認識了。
認識不認識又能怎么樣呢?那個為我摘桂花的人已經不在了。3
小弟帶著弟媳和小侄子來了。大弟來了。二姑、二姑夫來了。三姑到了。一家人聚齊了。
大家邊說話,邊把各自帶來的黃表紙劃開,一沓一沓折個對角,以便燒的時候容易著一些。折完之后,裝在袋子里,拿著幾炷香,一家人就去往村里的骨灰堂。我母親、爺爺奶奶都在這里,和村里其他人一樣,每個人占有一個小格子。在這里,你會發現,人生而平等,死也平等,每個人都舍棄了世俗的一切噱頭——那是用來馴化人的工具——以最純粹的骨灰的形式聚在一起。這里,沒有身份、地位甚至男女老少的區別。但是在每個后人的心里,他們就有了角色的區別,他們是哪個人的父母兒女兄弟姐妹,是哪個人的夫,哪個人的妻。在這一天,他們又都回到了塵世的角色位置,并接受哀悼與懷念,接受后人的供奉與祭奠。
來往骨灰堂的路上,在骨灰堂門口、里面,遇到很多來祭奠的村里人,很多如我一樣,是嫁出去的女兒。我很小就離家在城里讀書,一些幼時的玩伴,和一些比我大幾歲的姑娘們,在這里遇到,竟有些不敢相認。印象里兒童的模樣和眼前面容滄桑的中老年婦女之間,似乎隔著千山萬壑。她們也不怎么敢認我,仔細審視之后,才遲疑地問:“是小晶吧?”得到肯定的回答,總是感慨,呀,也這么大了,那時候見你還是小孩呢。說著還用手比劃到胸前的位置,說,才這么高。我就笑,說是呀是呀,一晃多少年過去了。
姑姑們和她們同齡的人相遇了,也會很親熱很感慨地聊幾句。有人還說,平時哪能見個面啊,也就這樣的日子遇到了。
時間都去哪兒了?我們是怎么從一個孩童一轉眼就變成了孩童的媽媽甚至奶奶的呢?
畫個大大的圈,把燒紙都放進去。這個圈,代表著宣誓主權,告訴其他路過的鬼魂說,這些錢是有主的,誰也不能覬覦。三姑還在一張紙上寫上爺爺奶奶和母親的名字,說我大姑說的,寫上名字了,這些錢就誰也不能搶了,如果搶了,就會被制裁。三姑說那邊有專門管這事的。看著她煞有介事深信不疑的樣子,我就喊,娘,快點來收錢了!奶奶,快點來收錢了!爺爺,你最后收錢。喊完就笑,說,我爺爺手快,又貪財,所以讓他最后來收錢,不然我娘和我奶奶搶不過他。
快燒完的時候,有一股小旋風刮起,圍繞著火堆盤旋不止。我知道,這是由于燃燒引起的局部空氣溫度高低不均衡引起的自然現象,但是我卻寧愿相信是我娘和爺爺奶奶聽到我的呼喊來撿錢了。我對三姑說,你看,他們來了。
嗯,他們來了。三姑有些驚喜。
我卻突然落下淚來。
娘~~~!
4.
特意讓小侄子給老祖宗燒紙。他蹲在墳頭,一沓一沓燒得仔細。我父親指著那些墳頭告訴我,哪個是他親爺爺奶奶的,哪個是他過繼的爺爺奶奶的,然后問我三姑,知道咱爺爺叫什么名字嗎?三姑搖頭。
我小侄子更不知道了。他和我一樣,所知道的,只是這里埋著祖宗。而祖宗,對我們而言,一般都是沒有名字的。
上墳回來,小弟一家走了。二姑二姑夫走了。
生活總要繼續。
三姑說想摘點柿子,她還帶來了伸縮桿帶網兜的工具。
我母親的這棵柿子樹上的柿子,全部留給鳥兒吃,太可惜了。或許,母親也是希望我摘一些帶回去吧,于是我留下來和三姑一起摘柿子。父親和阿姨等著我們。
我家帥哥已經好幾年不怎么吃柿子了,說突然不怎么喜歡吃了。小薇一向不喜歡柿子的味道,但是她喜歡吃柿餅,所以每年,我都要晾曬一些給她備著。只是我曬出來的不是柿餅,更像柿子干,不過卻很甜,溏心的尤其好吃。想必我母親也希望小薇吃上她的柿子樹上結的果子吧。
我和三姑開始摘柿子。阿姨也過來幫忙,因為她的技術高,操作起工具來游刃有余,所以,她摘,我和三姑撿。先摘我母親院子里的,再摘屋后的。母親村子里的大路兩旁,栽了很多柿子樹,核桃樹,櫻花樹,玉蘭樹,海棠樹。這些樹都是當年父親栽的,現在在誰家房子周圍就算是誰家的了。
摘柿子時,有村里人從路上經過,看見我們,都停下來打招呼,然后說,我家門口的那棵柿子不錯,摘那棵樹上的吧。
我們謝過他們的好意。
前人栽樹,后人不僅僅是乘涼。我看向對著一個成熟的柿子發呆,似乎在猶豫著是不是再吃一個的父親,笑了笑。
滿載而歸。就等天氣晴好的時候,我就開始削皮,懸掛晾曬柿餅了。
晚上回到家里,帥哥看到滿滿一大袋子柿子,驚嘆我怎么摘回來那么多,然后指著大柿子問,這么好的柿子,是咱娘那棵樹上的?
對。
真好,這些柿子真好。
不算太好,有些長柿虱子了。
咱娘要是在,就不會讓它長。說著,他挑選出一個有些軟的柿子,洗洗,揭開皮,一口下去,忍不住叫起來,說,真好吃!太甜了!
娘,你看到了嗎?你聽到了嗎?
我的眼淚又要下來了。
2022年10月27日
作者簡介:小堇,原名李晶。聊城一中語文教師,山東省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