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綢之路,亦是一條信念之路
文/蔡朝陽
夏天去敦煌,連續去了三次。有朋友問,你這么密集跑這條線,會不會厭倦?我自嘲道,就連菩薩本尊也不想再看到我。有事實為證:莫高窟的A票是實名預約制,后來兩次,我都約不進。這意思,我猜,大概是嫌棄,你本月來得太多了。
但事實呢,敦煌這條線,怎么可能厭倦。就像上個世紀的流行歌曲說的:讀你千遍也不厭倦。因為每次去,都會有嶄新的體驗。各種細節,看之不足,即便是普通的一個造像,每次看到,都有不同的面相。這一路走來,每每都有超越預期的別樣景觀,一次次刷新我的認知。
尤其是,三次,分別是帶不同的孩子去走這條路,不同的孩子,給我們不同的體驗,不同的激發,所以,永是新鮮,永是充滿驚喜。內心,每次也都是抱著嶄新的希望出發。
所以教育從來就是一種相互激蕩。我特別反對“要教給孩子一滴水,教師要先有一桶水”的觀念,這是對孩子的矮化,也是對自己的羞辱。你以為你是誰?水桶?跟飯桶都差不多了。
以及,這種單向給與的觀念,是在對兒童認知規律不了解的前提下作出的簡單理解。當下,腦科學的發展,為我們更好理解孩子,理解教育和成長這件事,提供了事實依據。這是當下做教育特別過癮的一點,你會有所期待。尤其是,不同孩子的個體,彼此之間生發的連接都是不一樣的,互相激發,彼此的生命碰撞,就會有嶄新的體驗帶給大家。
這是路程雖然接近,但感受截然不同的兩個重要原因之所在。
但你若問我,講真,這條路,這段旅程,走了這么多年,你的會心在哪里?我想說的,不是文學,不是歷史,不是藝術,不是教育,也不是阿老師講述的那些稀奇古怪的知識,而是:信念。
這一路,我不斷追問自己的是,張騫、樂僔、鳩摩羅什、玄奘、常書鴻,以及無數的蕓蕓眾生……這些人,他們的力量來自何處?是什么,讓他們發偌大原力,去實現人之所不能?
一、鳩摩之智
在武威,有個鳩摩羅什寺。寺中有個鳩摩羅什舍利塔。此塔高聳入云,內中據說供奉的是鳩摩羅什的舌舍利。我曾在大太陽底下,在紫外線直射之下,跟孩子們講述鳩摩羅什的傳奇故事。
鳩摩羅什圓寂之前,跟弟子們說,如果他翻譯的經書流傳后世,沒有錯誤,那他焚身之后,舌不燋爛。不久圓寂,火化,舌頭果然沒爛,日后就在涼州建了這個舌舍利塔。
鳩摩羅什甚為傳奇,他是龜茲國人,父親是印度的首相之子,母親是龜茲國的公主。鳩摩羅什本人,自小聰穎過人,尤其是對于佛學一道,有宿慧,年紀輕輕便名動西域。
據信,至少有兩次戰爭,是因為鳩摩羅什而起。
第一次,為了爭奪鳩摩羅什,而導致龜茲滅國。前秦苻堅,是個虔誠的佛教徒,他于公元382年,派呂光、姜飛帶兵七萬,圍攻龜茲,目的就是爭奪鳩摩羅什這個人。384年,呂光打敗龜茲,俘獲了40歲的鳩摩羅什。但之后苻堅被手下人姚萇所殺,呂光則在涼州建立了后涼政權,鳩摩羅什淹留在涼州,達17年之久。這就是為什么鳩摩羅什寺在武威的緣故。
然而姚萇和其繼任者姚興也都熱衷于佛教,401年,姚興派人攻打后涼,后涼軍大敗,最終涼王只能和后秦通好,姚興這才迎鳩摩羅什來長安,廣譯佛典,流傳后世。最后鳩摩羅什也在長安圓寂,死也沒回到故土。
佛學典籍比較專門,我無力專文闡述。只說鳩摩羅什這個翻譯家,精通梵文,精通漢語。我們至今受其恩澤。比如現在常用的漢語,仍有鳩摩羅什首創的詞匯。比如日常所用的“世界”一詞,便來自鳩摩羅什的迻譯。翻譯家,便是盜火者,鳩摩羅什,大概是最著名的盜火者之一了。
網絡時代,人們開玩笑說,“智者不入愛河”,“愛河”這個詞,也是鳩摩羅什首創。比如我們喜歡周星馳的《大話西游》,其主題歌由盧冠廷演唱,聲猶在耳:“苦海,泛起愛恨……”這個“苦?!钡臐h語詞匯,也由鳩摩羅什首創。僅此,便可見一斑。
我們這些70后,年輕時大概都喜歡過金庸武俠小說。《天龍八部》里有個番僧,平生絕學叫做“火焰刀”,他來到中原,要把少林寺的典籍看個遍。這個人,名叫鳩摩智。這自然是小說家言。據信,這個鳩摩智,原型之一,便來自鳩摩羅什。因為金庸說他在中原遭遇了挫折,從此遠遁西域,潛心佛學,做出了巨大貢獻。
有人下斷語,說,鳩摩羅什這個力量,或來自佛教。那么,宗教里又有什么奧秘呢?
二、地藏菩薩
在張掖,離市區60公里左右,有個馬蹄寺。這是絲綢之路上著名的一個石窟。當時的人,在山坡上開窟造像,供奉佛像,蔚然成風。你要是有點思考,就會發現,中國古代這些石窟,一則開鑿年代接近,一則,基本上在同一個緯度。這是為什么?
去之前,我也納悶,為什么不造個大房子,占地數萬平米,就像中原的任何一座寺廟一樣,何必在山坡上鑿窟呢,多累?原來,那邊的山,巖石不如江南這邊堅硬,無非是沉積巖,礫石層,山體相對松脆,開個洞窟也不難。三危山千佛洞也是如此。但馬蹄寺的供奉,乃在絕壁之上,一窟一窟往上開,地勢越高,越是險峻;越是險峻,則供奉的佛像,段位越高。至今我們在寺外仰望,只能看到燕子來去自如。
在馬蹄寺,我看到了一尊當代新造的佛像。就藝術水準而言,跟那些古代造像完全不在一個段位上,拙劣,一看就是鄉下石匠的審美,跟健陀羅藝術沒什么關系。尤其是,這個新造佛像身上,還披了一件特別難看的披風,化纖材料做的,披的也不端莊。
但是我還是被這個佛像震動了一下。這個廟里,絕壁上的洞窟,塑像都有歷史。而這尊,肉眼一看,就知道是新的。但我知道,這尊,是地藏菩薩。他是站像,立于千仞絕壁之下,在最低處。我不是為這個粗劣的佛像而折服,而是為地藏菩薩的行止折服。
大概佛教的故事里,沒有比地藏菩薩的故事,更令我震動了?!兜夭厥喗洝吩疲骸鞍踩滩粍?,猶如大地,靜慮深密,猶如密藏”,故名“地藏”。關于地藏菩薩,其實有很多故事,我們也有當異聞聽過。但最震動的,還是他的那句誓言: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我不一定是說,這個宏愿有多么動人,而是想到,在面對世間的無盡苦難時,總會有人有不忍之心。而如地藏菩薩這般,愿意用自己的肉身來救贖的,剎那間也許會天花亂墜吧。這是這個故事最打動人的地方。
其實,佛教里有很多故事,都在說這些個道理。比如“割肉飼鷹”,比如“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并非一定要如此照做,只是,里面有一種悲憫,同時有一種大能,竟然憑軟弱的肉身可以去承擔這一切。我常引用《倚天屠龍記》里的一句話:憐我世人,憂患實多。而度人的金針在哪里呢?在你我的覺知里。
三、玄奘之路
彼得·弗蘭科潘的《絲綢之路 : 一部全新的世界史》,是我的必讀書,一路上講各種稀奇古怪的知識,很多細節都來自這本書。他說這條路,是絲綢之路,也是黃金之路,也是白銀之路,也是皮毛之路,也是天堂之路,也是鐵蹄之路,也是信仰之路。而我們從蘭州出發,一路從武威、到張掖、到瓜州,再到敦煌,一不小心,追尋的也是一條佛教西來之路。
我還想來講講真實的玄奘,和作為小說的《西游記》。
在這一路上,旅行者一定會經過瓜州這個地方。在肅州和沙洲之間,還有一個瓜州。此瓜州不是彼瓜州,跟“京口瓜州一水間”那個瓜州,相距何啻千里。然這個瓜州,正是玄奘偷渡出境,西去尋找真經的關鍵之路。
玄奘當時并沒有關牒,或者說,他其實是一種偷渡。從涼州潛入到瓜州,海捕文書也隨之來到瓜州。幸好瓜州的主事者也是佛教徒,他一旦拿到文書,便告知玄奘,讓他連夜渡過葫蘆河,向西而去。這位主事者的大膽,無非也來自他的虔誠。
而我要問的是,玄奘這又是何苦。我們眼下有飛機、有高速公路,有各種現代的交通和通訊工具,走一條絲綢之路,還是累得夠嗆。玄奘,靠的是赤裸的雙腳丈量大地。以及,根本便是戈壁與沙漠,完全的不毛之地。他的力量來自何處?而在他西去之前,其實,已經走遍了中華大地,遍訪當時的高僧大德,求知若渴,疑義與析。
這個力量,莫非來自對于新知、未知的渴望。
今人侯楊方教授,重走玄奘之路,在蔥嶺遇雪,厚四尺,乃不得過。你道玄奘如何通過?后人只好想象出一個孫悟空,神通廣大,一路護衛周全。而這個孫悟空的原型之一石磐陀,確實是西域人,在瓜州遇見玄奘,深自折服,才自愿當了向導。只是不能持之以恒,過了無多時,辭別而去而已。
所以我要在歷史真實的描述之后,問一個虛構的問題。那為什么,大鬧天宮之后的孫悟空,拜唐僧為師,就變得不厲害了?
我想用一種神話的闡釋方式來解答。
你看,之前的孫悟空,多么囂張,自稱齊天大圣,誰都不放在眼里,事實上也是威風凜凜,上天入地,全無敵。一旦成為唐僧首徒,到處畏畏縮縮,膽小怕事,瞻前顧后,以及,極為害怕唐僧?;蛘哒f,不是害怕,而是順服。
前倨后恭如此,道理何在?
我想說。拜師之前的孫悟空,是個頑童,而一旦遇到唐僧,他開始轉變為一個負責任的成年人。因為,就像《大話西游》里羅家英那句歌詞:only you,能陪我取西經。
這個世界上,只有玄奘一人能收服孫悟空,用的不是緊箍咒,而是一介凡夫,肉身凡胎,竟能有偌大愿力,去實現人之所不能——這種意志的力量,折服了一個古靈精怪的頑童,從此為了理想而能憋屈的活著。這是一個成年人成熟的表現。
嗯,讀完這篇,你會不會想起王維的詩句:中年頗好道,晚家南山陲?五十歲的阿老師,學王維了?
我當然不是佛教徒,但確實到這個年紀,會了解萬事萬物彼此效力,并且彼此相通的道理。發偌大愿力,這是我近年來經常會想到的一個詞?;氐浇逃?,也該有我們恒定的信念在里面。倒不必如地藏菩薩、玄奘法師那么艱苦卓絕,那么富有戲劇性。但一日總有一日的難處,一件小事也有一件小事的效力。鳩摩羅什用了一輩子,玄奘也用了一輩子。
陽關景區,現在有一個博物館,里面有一張絲綢之路地圖,和一張玄奘西行的路線圖,每次,我都會指著這個圖,絮絮叨叨講述玄奘的足跡,以及天馬如何西來。偶有聽眾小友眼睛一亮,我想,這或許就是教育的關鍵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