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懂老杜時，鬢已星星也
文/蔡朝陽
年輕時喜歡古典詩歌，詩選讀了無數。沉迷于此中的時候，覺得這就是整個宇宙。從《詩經》的“蒹葭蒼蒼”，到《古詩十九首》的“行行重行行”；從曹操的“東臨碣石，以觀滄海”，到李白的“云想衣裳花想容”；再到蘇軾李清照張孝祥，最后讀到納蘭容若顧貞觀，我以為，詩歌就可以觀止了。
在我整個青年時代，近乎有5年整，沉浸在古典詩歌里，完全出不來。對我而言，所有的文學表達，盡在其中。這些古典詩歌，已經把我想要表達的，寫完了。
你可以想象一個文藝青年，在遼闊鄉村的田野中的一間居室里，夤夜讀詩的那種狂喜。一首又一首，宛如打開一個個八寶錦囊，掉出來的每一粒珍珠碎屑，都泛著炫目的光芒。
就像什么呢，就像袁宏道袁中道兄弟第一次讀到徐文長，半夜驚叫：這是時人耶，這是古人耶？為什么我們居然從來不知道。
或者就像梁啟超，讀到龔自珍，僅用了四個字：如受電然。
譬如張孝祥這首《念奴嬌·過洞庭》，曾經讓我迷戀很久：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界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應念嶺表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發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溟空闊。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迷戀的是什么呢？不要問，再讀一遍，你就知道，盡在不言中了。
我的朋友羽戈，特別喜歡這首陳與義的《臨江仙·夜登小閣憶洛中舊游》：
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閑登小閣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
上半年去寧波，慧漪大姐請羽戈、蕭軼與我吃飯，特地在包廂的白墻上，用投影投出了這幾句詩，與一桌佳肴相應，為之一唱三嘆。
喜歡李白是最為正常不過了，那種不可遏抑的天縱之才，使酒賭氣都是淋淋漓漓的篇章，不能不叫人折服。是以余光中寫李白，可謂得之：
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
余下的三分嘯成劍氣
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從開元到天寶，從洛陽到咸陽
冠蓋滿途車騎的囂鬧
不及千年后你的一首
水晶絕句輕叩我額頭
當地一彈挑起的回音
喜歡蘇軾也是最為正常不過了。因為蘇軾是最中國的男人。出于天地人之間，入乎儒釋道之內，他的小確幸是明明白白的，他的大痛苦也是實實在在的。一肚子不合時宜，我常引用這句話。
我曾經想過，最代表中國的律詩，大概是李商隱的《錦瑟》；最代表中國的元曲，則是《天凈沙·秋思》。而最代表中國的詩人，就是蘇軾了。
想想在漫長的中國文學史上，有過這樣的人物，王維，李賀，李商隱、杜牧、辛棄疾、朱彝尊……他們像亮星一樣鑲嵌在詩歌的天宇中，我就安心了，沒我什么事，自此可以洗洗睡。
但凡是詩人，有一兩句金句，便令人驚艷。唯獨對一個人敬而遠之，就是杜甫。
杜甫比李白小11歲，照理說是李白的小兄弟。但是讀杜甫，卻總覺得他老氣橫秋。在我所有讀過的詩人中，即便李賀那樣的短命天才，也比杜甫好玩。杜甫都還沒有放縱過自己，就愁眉苦臉了。言必稱國恨家仇，窮年憂黎元，也沒見你為人民立什么新功勞出來。你一年到頭寫的那些破詩，可曾讓老百姓吃飽肚子了？
我知道我很無理。但是，在我年輕時代，不喜歡杜甫，是真的。
但我喜歡成都。大學時第一次孤身游歷，便去了成都，去了杜甫草堂。但那時候，我其實已經走出古典詩歌的世界了。所見到的草堂，只有一個印象，就是，大樹底下，成都人民在打麻將。大概也是成都人民這種對日常生活的熱愛，影響了杜甫吧，居然，在成都的時候，杜甫寫的詩歌，有了前所未有的明亮。盡管梁惠王說，杜甫憂憤深廣，連《春夜喜雨》這樣的作品，仍有深沉的憂傷。
但我僅是自己喜歡而已，當中學教師時，教過一些古詩。后來做兒童教育，卻從來不愿意給孩子們講古典詩歌。原因其實有兩點。第一點，因為我曾經被這塊彩繪玻璃的折光深深地吸引，進而多年迷失我自己，要到20歲之外，才開讀世界經典，打開更廣闊的視野。
第二點則是，世易時移，我們的語言方式，以及語言方式背后更深沉的思維方式，都已經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即便不是難懂的老杜，而是淺近的詩人，給孩子們講，還是會有隔膜。
但有時候我又覺得自己不對，因為唐詩的魅力，實實在在存在于那里。我聽過冉匪講白居易的《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講的真是好，一口川普，尤增魅力。像冉匪這樣的人來講唐詩，那是可信的，因為他本身就是書癡，又是詩人，他對漢語的理解，常有出人意料之處，把人點醒，就像一種無理而妙的偏見，令人深為折服。如果你沒有親耳聽過，那也無妨，可以讀他《像唐詩那樣生活》一書。真知灼見俯拾皆是。
現在，知識付費時代，給孩子們講唐詩，變得很熱門。我也聽了幾個節目，其中不乏名家。但是說實話，我聽了，多是失望。直到聽到這個《梁惠王帶你讀古詩詞》。
我跟這位著名的梁惠王先生并不認識，當年在天涯多有關注，他成為微博大V，也曾關注。但想必他是沒聽過我的。他因故離職時，我也黯然，因為自己也有類似的遭遇，所謂物傷其類。但沒想過，今天，我會喜歡他給孩子的詩歌課，不僅僅因為，他喚起了我少年時代讀唐詩的記憶，更因為，梁惠王把一種適合孩子們接受的方式，結合在了詩歌課里——這才是我一直在想的事。
因為梁惠王是嚴謹的學者，所以言必有據。在這些小小的詩歌課中，每一句都有來歷，不存在主觀臆斷。這是一個嚴肅的學者的底子。但更有意思的是，梁惠王是一個孩子的爸爸，他知道該怎么跟孩子說話，孩子們才愿意聽，才能更好地理解這些詩歌。即是說，梁惠王很好地解決了孩子們因為年代久遠而與這些詩歌的隔膜，將一個活生生的詩人，復活在了我們中間。
作為一個挑剔的聽眾，我首先聽的，便是梁惠王講杜甫的那幾課。言不甚深，文不甚俗。有故事，也有分析，偶爾露出句把酷評，像妖刀一閃，又急忙斂起鋒芒。但我這樣的中年聽眾，卻捕捉到了。并且我會認為，這才是一個學者的詩歌課最重要的品質。
不過，我也有一點遺憾。其實，我更希望是梁惠王親自講，而不是專業播音員。幸好有花絮與彩蛋，梁惠王親自獻聲，并不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反而顯示了更深的魅力——至少對我是這樣。
我一直不喜歡杜甫。但三十三歲之后，卻一下子被杜甫抓住了。大概馬齒漸長，逼近中年，開始有了某些人生況味的理解。是以跟梁惠王一樣，在“可愛深紅愛淺紅”一句中，居然也讀出了悲愴。家國之恨，此之謂乎？
時常回憶起一個場景。大概是2015年吧，那是我帶最后一屆高中生。有一次講詩歌，太投入了，講到杜甫的“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一句，居然悲從中來，瞬間哽咽。我站在講臺上，半晌不能說話，我的學生，滿臉詫異看著我。這一年，我已經42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