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廠辦公大樓（1957）
巨無霸420往事回眸
作者 龍德瑛
坐落在雙橋子的420廠，是這一串串以信箱命名國防工廠中的巨無霸
”
東郊是成都現代工業的集中地，工業文明高度發達的徽記，對于成都，有著特別的意義。
東郊意味著現代工業，意味著許多說著南腔北調的外地人，意味著兜里隨時可以掏出大把鈔票的消費能力，意味著和土生土長的成都市人不一樣的消費觀念和生活方式……
在上世紀70年代前后，東郊在成都市民中，是一個非常響亮的時尚名詞，和這個詞聯系在一起的，有420、106、107、82、69等一串串在數字后冠以信箱、掩映在綠樹之后的神秘工廠。
坐落在雙橋子的420廠，是這一串串以信箱命名國防工廠中的巨無霸，它不像106、107等結伴簇擁在建設路一帶，帶著君子不群的傲氣，獨自雄踞在從水碾河到雙橋子的一大塊地盤上。
從水碾河往東走約2公里，是著名的雙橋立交橋。立交橋因為雙橋子而得名，而雙橋子則因為420而出名。
但是很長一段時間，連同職工家屬共計5萬余人的巨無霸420并未出現在成都市民的視野之內——因為420是保密廠，更因為巨無霸420本身就是一個功能齊全的小社會。
在這個小社會里，有職工大學一所，技工學校、職工培訓學校各一所，職工幼兒園三所，小學兩所，中學一所，醫院一所，職工食堂三所。
工廠還有自己的文工團，管弦樂隊、民樂隊、籃球隊，成員或系專業文、體轉業退役，或出自特招的文體特長青年。
坐落在水碾河與雙橋子之間的俱樂部，有電影院、燈光球場，比坐落在提督街的成都市工人文化宮也毫不遜色。
周末燈光球場有樂隊伴奏的露天舞會，節假日有文工團精彩的節目上演，從話劇、舞劇到相聲、雜技，樣樣齊全。春秋兩季運動會，更是氣勢磅礴，連幼兒園的小朋友也有團體操、自由體操表演。
各種物質、精神附屬設施的齊備，決定了420廠的人和成都本土居民很少發生聯系，而立在如今四川工人報處的一塊中文英文的雙語牌子——軍事保密區，外國人未經準許不得進入，更加強了420人的自豪感。
420人為什么不該自豪呢？精神層面，有國防大廠的強力支撐，還有這么豐富的文娛生活，最為關鍵的是，工資比市屬工廠高出一長截——成都當時市屬工廠的二級工月薪為33元，而420的二級工是39元！
以成都當時的物價水平米0.142元一斤，豬肉0.77元一斤來衡量，6元錢的級差絕對不是一個小數目。僅此一點，就決定了男青工和姑娘談對象的勝出率，遠遠高于教師和機關干部。
上個世紀60年代，當人們根本還不知道“園林式住宅”為何物的時候，420人就已經生活在“園林式工廠”里了。這也是420人的一大驕傲。
新進工廠的青工，盡管先要進行保密教育，被囑咐廠里的一切情況不得對外傳講，但是他們親朋好友，仍然知道了自己的兒子或女兒或朋友工作的地方，比電影里演的工廠還要漂亮還要美麗的——潔凈的廠區馬路兩邊，是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冬青樹，冬青樹植物柵欄后面，有綠綠的草地，成片的香樟、銀杏，再后面，才是高大明亮的廠房。
廠房與廠房之間的距離，因為這些高高低低的喬木和灌木，拉得很大很遠，為420人帶來自豪的同時，也帶來了煩惱：廠區占地840畝，進了廠大門，不等于進了自己所在的車間，還得走上1—4站路不等；就算已經進了車間，要到自己所在工段的崗位，還要走上20—100米！況且，420生活區也是撒得這樣的散這樣的寬，最遠的水碾河宿舍距離工廠大門有3、4站路；最近的雙橋子宿舍，距離廠大門也有1站路。
工人階級鐵先進性之一，就是她有著鐵的紀律，更何況國防廠的420實行的是軍事化管理，上班遲到，扣錢倒還在其次，最主要的是，有損工人階級的光輝形象和崇高的社會地位，無論是勞動紀律或者工人階級的自尊心，都是不允許的。
于是，自行車，這種最早的私人交通工具，在巨無霸420里就特別大行其道。一早一晚，上下班時候稠密的自行車流和人流，構成了420廠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以蜿蜒在420廠區和生活區之間的的雙橋立交橋為坐標來劃分，雙橋子立交橋以東是廠區，以西是生活區。生活區到廠區最短的直徑是水碾河到雙橋立交橋以西，沿著這條最短直徑，從層層疊疊的家屬宿舍樓群中劈開的一條20多米寬的水泥路，就是是420宿舍區通往廠區的主干道。
每天早上，人們像蜜蜂一樣，嗡嗡地從各自的樓棟里鉆出來，或步行或騎車，曲里拐彎地涌上主干道。同方向的步行者，被裹挾在龐大的自行車河流里，臉上明顯帶著對有車階層的羨慕和向往。
那些車前掛著飯盒，車后搭著妻兒的420人，滿臉洋溢著幸福，自行車鈴鐺叮叮當當歡快地響著，擦得錚亮的車圈和鋼絲，在朝陽的照耀下熠熠生輝。步行的人，間或也會在一聲“上來，我搭你”的招呼聲中，快樂地飛身躍上師兄弟的自行車后座。
一些愛顯示自己車技的調皮的青工，在自行車河流中仍不減速，拐著曲線，見縫就鉆，夸張地摁著鈴鐺，口里還高呼著“讓開讓開，開水來啦！”倘如車流里發出年輕女性的驚叫聲，他們會笑著，將車騎得更快——廠區道路上，沒有違反交通規則一說，身后人們笑也好罵也好，對于他們，都是一種褒獎。
上個世紀70年代，自行車是稀缺品，憑票供應。420人為什么有這么多自行車？因為自行車票的分配向國防廠傾斜。
自行車票的分配絕對公平——由抓鬮決定。但是每半年一年的20多人圍著一堆紙坨坨碰運氣，實在也太難等了，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永久、鳳凰不是上海生產的嗎？飛鴿不是天津生產的嗎？還有沈陽，不是也生產一些牌子沒永久鳳凰響但是騎起來仍然呱呱叫的自行車嗎？420的人資格的來自五湖四海，哪里的人沒有啊？尤其是沈陽，420本身就是從那里內遷過來的。于是，大家紛紛將目光轉向家鄉，托家人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走“后門”給弄輛車。之后，再不遠千里萬里地托運到成都。
當時，男性有一輛永久牌的28圈自行車，相當于現在擁有了一輛北京吉普，女性有一輛鳳凰牌的26圈平跑車，相當于現在擁有了一輛波羅。
在距離420最近的成都老街牛市口，走遍全街，自行車的擁有量也難于超過10輛，但是在420卻不同了，幾乎每戶人家都擁有一輛，而且基本上都是永久鳳凰飛鴿等名牌。
騎自行車上下班，雖然說是工作的需要，但在當時，更是一種時尚，420人于無形中引領了這種時尚。在不分男女一律騎28圈的年代，420人最先向社會發布了最時髦的女性車概念——鳳凰26圈平跑。
新商店是“雙橋子工礦貿易公司”的簡稱，位置就在如今的蜀都花園對面，早已改名為“北京華聯”了。
新商店可謂典型的工業文明的衍生品，它的服務對象就是420的家屬職工。420的老職工，對于新商店有著特別親切的回憶，每月23號，廠里“開支”了，他們會去店里買回整袋的米、面，單是這一點，就可以把他們與稱斤斤米、買把把菜的成都市民區別開來。新商店里還有肉鋪、理發店、布店、賣鍋瓢碗盞撮箕掃把、晾衣長竹竿的雜貨店——總之，基礎的生活用品樣樣齊全。
420人日常的生活都在新商店購買，慢慢的和新商店的人都搞得很熟了，那些買米賣菜賣肉、剃頭理發的年輕女店員，很多成了420人的家屬，這讓那些男店員心里很是失衡但又無可奈何。
肉店的人發現，420人買肉，和牛市口、九眼橋的本地居民有些不一樣。當時油葷少，豬肉每月每人1斤，定量供應，膘厚肉肥的寶肋、頭刀座墩，是當地居民的首選，而這些說著有點像普通話的“東北銀”，卻盡指著瘦瘦的大腿肉割！
原來，東北人愛吃餃子，而講究的餃子餡，是不能夠用寶肋肉等來做的。
會做菜的四川人開始還“踏削”東北人的愛吃餃子：灰面腦殼！除了餃子，就不會做另外的菜了嗦！到東北人家里吃上幾次餃子后，改變了看法：這個餃子硬是還好吃，做起來簡單又鬧熱，主人客人一起動手，一斤肉加三斤菜，四斤的餡，包四斤的皮，主人不用忍嘴，和客人一樣，吃得個肚兒溜圓，經濟實惠，好！
于是四川人也開始學習自己和餡自己搟皮包餃子了。但是四川人做出來的餃子，就是沒東北人做出來的好吃。深入考察后才發現，問題出在用料上。四川人總怕大腿肉太瘦，餃子沒油氣，殊不知菜多肉少的餃餡，靠的就是瘦肉的鮮味，油氣嘛，餡和好了加瓢熟菜油進去，比肥膘肉香到哪里去了。
餃子在420的流行，造成了在新商店內寶肋肉、頭刀座墩肉滯銷的可喜局面，附近的居民聞訊，紛紛跑到新商店排隊割肉。當他們如愿以償地提著一刀寶肋或座墩走出新商店時，還會心滿意足地揶揄一句：灰面腦殼，這么好的肉都不曉得割！
然而，即便是一斤肉加進三斤菜的餃子，全家人的肉票加在一起，每月也吃不了幾次啊。大家必須在國家定量之外，尋求額外的補充。
420人除享有工資的優越，還有糧食定量的優越，以工種定，車工每月32斤，鉗工34斤。而糧票，是既可以變現又可以換物的有價證券，找個自由市場，就可以換回自己需要的雞蛋，肉票，或直接變現購買活雞活鴨。
蜀都大道雙橋子路段，就有這樣一個現成的自由市場。右邊的第五冶金公司、65廠（無縫鋼管廠），左邊的420廠，都是些有錢的大廠，東西拿到這里，不愁賣不脫。在東郊強盛購買力吸引之下，附近郊區的農產品，都零零星星地向雙橋子靠攏，最終在這里形成了成都市區內一個最大的自由市場。
那個時代，雞鴨魚肉、禽蛋等農產品，乃至蔬菜，都是國家統一供應，農民是不能夠隨意將自己的農產品拿到城里來賣的，自發形成的農貿市場，屬于半地下的黑市，所以被稱作“自由市場”。
自由市場經常被臂帶紅袖章的人攆得雞飛狗跳，但是這個“資本主義的尾巴”生命力就是強盛，現“割”現生。那些攆人的人，其實也都是附近工廠里的工人，到自由市場“割資本主義的尾巴”，跟他們當車工鉗工一樣，是在上班。下了班，紅袖章一脫，照樣往自由市場跑。
當時成都市設有兩個商業局，簡稱一商、二商，雙橋子被成都市民戲稱為“三商”；加之差不多有十來年沒有漲過工資了，由此還引出一條廣為流傳的民諺：市場繁榮雙橋子，物價穩定二級工。
自由市場給精神層面充滿自豪滿足的420人，從物質層面提供了多么豐富的好東西啊——吃不完的糧票，可以在那里換成雞蛋；一個月1斤的豬肉解不了饞，可以用糧票換回肉票。國營鋪子里的蔬菜蔫巴巴的，這里的蔬菜嫩色色的；國營鋪子里水盆雞水盆鴨泡得都灰白灰白的，這里的雞鴨活蹦亂跳活鮮鮮的……
下班后逛雙橋子自由市場，星期天趕雙橋子農貿市場，成為420人生活中一項不可或缺的重要內容。雙橋子農貿市場有巨無霸420以及五冶、65廠等眾多“二級工”源源不斷的資本輸入，生命力怎么能夠不強大呢？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