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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京州丨易代之際的曹植心跡論——以《三國志·蘇則傳》“發服悲哭”為中心
注:本文發表于《學術研究》2021年第11期,此為作者Word版,引用請以該刊為準。感謝王京州老師授權發布!

易代之際的曹植心跡論

——以《三國志·蘇則傳》“發服悲哭”為中心*

王京州

[摘 要]《三國志·魏書·蘇則傳》有關蘇則與曹植“皆發服悲哭”的記載有誤,實是牽合魚豢《魏略》蘇則“發喪”和曹植“怨激而哭”兩事而為一事。曹植私底下的憤激悲哭與表面上對新朝的謳歌頌美形成鮮明對比,其原因可溯源于曹操逝世終止其政治前途帶來的絕望之情。曹植悲哭隨即引起曹丕的嫌惡,并由此獲罪于黃初初年。從狐援、箕子到司馬孚、司馬順,曹植之哭在歷史上不乏先聲和回響,均可隱括為易代之際的“途窮之慟”。

[關鍵詞]曹植  易代之際  發服悲哭  途窮之慟

在漢魏禪代的繁華場外,遠在臨淄的曹植曾不合時宜地放聲“悲哭”,這則史料因“別裁”于《蘇則傳》中,故較少為研究曹植生平者所注意。在明末以降的評論文獻中,雖然已被發掘和不斷重述[1],然而時至今日,有關的基本史料并未得到有效清理,其中所涉及幾位當事人的關系和心態,尚缺乏深入的揭示,因不揣谫陋加以探析,供研治中古文史者參考。

一、“發服悲哭”:問題的提出

關于曹植悲哭的記載見于《三國志·魏書·蘇則傳》:

初,則及臨淄侯植聞魏氏代漢,皆發服悲哭,文帝聞植如此,而不聞則也。帝在洛陽,嘗從容言曰:“吾應天而禪,而聞有哭者,何也?”則謂為見問,鬚髯悉張,欲正論以對。侍中傅巽掐則曰:“不謂卿也。”于是乃止。[2]
其中魏文帝同蘇則、傅巽之間的問對固然是這則史事的焦點,然而連帶言及關于曹植的“發服悲哭”更引人矚目。概括來說,“發服”即“發喪”,亦即身披縞素;“悲哭”指放聲慟哭,與啜泣和流淚不同[3]。“發服”和“悲哭”盡管經常發生聯系,但畢竟是兩種不同的行為:前者強調一種心喪的儀式感,后者往往是更直接的情感外露。蘇則、曹植二人不謀而合地“發服悲哭”,在因“魏氏代漢”而舉國歡慶的朝堂內外極不合宜,是顯而易見的。問題在于,《三國志》的記載是真實可靠的嗎?有沒有誤植的可能性呢?

《三國志·蜀書》的史料采集大都是陳壽親力親為,《魏書》和《吳書》則以因承居多,其中魚豢所撰的《魏略》便是《魏書》的重要來源之一,對此學界已有共識。在這條材料之下,裴松之注引《魏略》保存了同一事件的不同版本:

初,則在金城,聞漢帝禪位,以為崩也,乃發喪;后聞其在,自以不審,意頗默然。臨淄侯植自傷失先帝意,亦怨激而哭。其后文帝出游,追恨臨淄,顧謂左右曰:“人心不同,當我登大位之時,天下有哭者。”時從臣知帝此言,有為而發也,而則以為為己,欲下馬謝。侍中傅巽目之,乃悟。[4]
細繹文本可見,關于曹植“發服悲哭”的記載,《三國志》取材的藍本正是《魏略》,其中陳壽的再次書寫更顯綜括,魚豢的原始記載則更為具體可感。進而言之,陳壽聚焦在曹丕的“從容言”和蘇則的“欲對”,而對引發這一問對的導因采用了概略的方式。因此在魚豢眼里,蘇則“發喪”和曹植“怨激而哭”本為兩事,到了陳壽的筆下,卻被牽合成了“皆發服悲哭”一事:這看似只是綜括舊文,實際對事實的真相產生了淆亂。換言之,曹植在曹丕踐祚之時,可能只是放聲悲哭,并沒有身披縞素的夸張表現;而蘇則以漢帝駕崩而引發的“發喪”事件,畢竟只是一種受誤導的行為,如果置于曹植身上,則顯得不近情理。

無論是史家牽合而誤的“發服悲哭”,還是更為接近史實的“怨激而哭”,孤立來看都只是曹植的個人行為,并未顯示特別的性質,只有將其置于特定的時代背景,再加之曹植與曹丕之間的特殊關系,才顯得格外怵目驚心。正如上文所述,魚豢雖未明言曹植悲哭的背景,然而其后稱引曹丕“當我登大位之時”的叱詞,實際已暗含了這一論述框架的設置。至于陳壽,則明確將此事嵌入了“聞魏氏代漢”的時代背景之下。因此探討曹植這一行為表現的成因,不僅要知其人,更要論其世。

結合不同史料記載,可以發現曹植對漢魏禪代的態度是矛盾的,頗耐人尋味。一方面,他接連上章慶賀受禪、謳歌魏德,對曹丕極表擁戴,既有《慶文帝受禪章》《慶文帝受禪上禮章》,又有《魏德論》《魏德論謳》,此外《喜霽賦》《大魏篇》等詩賦作品也應作于同時期。以上作品無不貫穿歌功頌德的主旋律,與時代氛圍密合無間。《慶文帝受禪上禮章》文稱:“是以普天率土,莫不承風欣慶,執贄奔走,奉賀闕下。況臣親體至戚,懷歡踴躍!”[5]正是他緊跟時代風向的代表言論。另一方面,曹植又無可避免地陷身于“孤憤”的境地,他在私底下的“怨激而哭”,與表現在外的“懷歡踴躍”恰成鮮明對照。

對曹植來說,詩可以“群”,也可以“怨”。可以“群”,使他在詩中放筆鋪寫各種靈符祥瑞,以頌美新朝,如《大魏篇》“大魏應靈符”“眾吉咸集會”等[6];可以“怨”,又讓他在外表的“明眸善睞”之外,小心翼翼地表達憂慮,語含譏刺,偶爾映現內心的陰翳,如《丹霞蔽日行》“雖有南面,王道陵夷。炎光再幽,忽滅無遺”[7]。“懷歡踴躍”不過是趨時和保身的托辭,“怨激而哭”毋寧說才是他真實心靈的外現。


二、“自傷失先帝意”:曹植悲哭原因探析

曹植在漢魏之際的兩難心態既如上述,而對他“怨激而哭”的原因則尚有待發覆。張溥在《陳思王集題辭》對此有說:“論者又云,禪代事起,子建發憤怨泣,使其嗣爵,必終身臣漢,則王之心其周文王乎!余將登箕山而問許由焉。”[8]將曹植之哭與其“終身臣漢”的品節相勾連,實際并非出自張溥本人的創見,而是有“論者”言之在先。經考察可知張溥所稱的“論者”實指張燮[9]。張燮《重纂陳思王集序》對此有完整表述:

考《魏志·蘇則傳》禪代事起,子建發服悲泣;古今骨肉為帝而戀戀故主、哀不自勝者,惟陳王及司馬孚兩人。吁!赤心揭于日月矣。余謂子建果嗣,必堅守服事之節,而卯金尚延;即子建不嗣,而嗣魏者未遽代漢。[10]

聯系上文考察,知張燮此篇題辭旨在證明曹植具深心卓識,未立為魏太子,乃出于主動“自穢”和“善讓”的結果,進而推導出曹植“嗣魏”必不“代漢”自立的結論,而在這一連串的推理論證中,有關《魏志·蘇則傳》“子建發服悲泣”的引述,是最為核心的證據。張燮的這一論斷雖未被張溥采納,至于清代學人則多因之。如丁晏《陳思王年譜序》稱“陳王固未嘗忘漢也”,“陳王之不得位,魏之不幸,亦漢之不幸也”,其原因也正在于“夫魏王受禪,王發喪悲哭”[11],這一推理模式應即從張燮所論承遞而來。

明清學者對曹植“怨激而哭”原因的蠡測,實際導因于后世學者對其完人形象的構建,因為缺乏證據而流于臆測,所謂“忠于漢室”的結論難免存在拔高和美化之嫌。追究起來,易代之際的曹植之哭,當然可能是出于“傷時”,但也完全可能出于“自傷”。若采信魚豢《魏略》所言,則曹植“怨激而哭”的原因正在于“自傷失先帝意”。其中又包括兩層含義:先是“自傷失先帝”,緊接是“自傷失先帝意”。

先看“自傷失先帝”。曹丕代漢立魏,上距曹操之死不足一年。當曹操歿于洛陽時,曹植親睹其人之逝。在曹操逝后,曹植撰有《武帝誄》,末稱“圣上臨穴,哀號靡及。群臣陪臨,佇立以泣”[12],即是其證。就國臨淄以后,曹植仍時刻以亡父為念,始終無法釋懷,于是在曹操去世近百日時,有求祭先王之請。表稱:

臣雖比拜表,自計違遠以來,以逾旬日,垂竟夏節方到,臣悲感有念。先王公以夏至日終,是以家俗不以夏日祭。至于先王,自可以今辰告祠。臣雖卑鄙,實稟體于先王。自臣雖貧窶,蒙陛下厚賜,足供太牢之具。臣欲祭先王于北河之上,……計先王崩來,未能半歲。臣實欲告敬,且欲復盡哀。[13]
曹植求祭先王,雖出于至情,然而對曹丕而言則是一種威懾,相形之下曹丕的不祭則顯得“不近情”。曹丕用來阻擋曹植私祭的理由,在他的詔書中有明確交代,即“顧迫禮制”,而所“迫”的“禮制”應即博士鹿優等所奏:“不得立其廟而祭之”,“庶子不得祭宗廟”,看來只是反對宗廟祭祀,而與曹植“祭先王于北河之上”的請求并不沖突。細繹表文,如“臣雖比拜表”“臣前以表”等表述,頗疑曹植在此表之外,尚另有一表,奏上時間在此表之前,內容很可能即請求祭先王于宗廟,在遭到曹丕拒絕后,才退而求“私祭”于“北河之上”。前表佚失不傳,曹丕對前表的詔答又在類書文獻中被誤植于后表之下。一再求祭而終不得,進一步加劇了曹植的失怙之痛。

再看“自傷失先帝意”。學界一般認為,曹植的“行馳道”和“私開司馬門”公然觸犯禁令,冒瀆了曹操的尊嚴,在世子之爭中轉入不利的位置;后來又“醉而不能受命”,再次加深了曹操的失望之情,改立太子已無可能。然而據《三國志·魏書·曹彰傳》:“太祖東還,以彰行越騎將軍,留長安。太祖至洛陽,得疾,驛召彰,未至,太祖崩。”裴松之注引《魏略》復稱:“彰至,謂臨淄侯植曰:'先王召我者,欲立汝也。’植曰:'不可。不見袁氏兄弟乎?’”[14]曹操在臨終前何以“驛召彰”已成千古之謎,曹彰的猜測僅是提供了一種可能性。需要追問的是,這一可能性是否符合情理呢?據《三國志·魏書·陳矯傳》載:

太祖崩洛陽,群臣拘常,以為太子即位,當須詔命。矯曰:“王薨于外,天下惶懼。太子宜割哀即位,以系遠近之望。且又愛子在側,彼此生變,則社稷危矣。”[15]
俞紹初先生征引上述文字,輔以對曹操諸子進行的逐一分析,指出陳矯諫言中的“愛子”最大可能便是曹植,進而認為“在長期相處中他也覺察到曹操的態度,認識到曹植仍然是與曹丕爭奪嗣位的潛在對手,所以他所說的'愛子在側,彼此生變’是經過長期觀察而做出的估計,決不是危言聳聽的無根之談”[16]。倘此說能夠成立,則直到曹操逝世前,曹植仍存在繼承魏嗣的可能性,而這一可能性,是建立在曹操旨意基礎上的。如今先王已逝,政治前途變得晦暗不明,不免讓曹植感到深深的絕望。

三、“舍爾不誅”:曹丕的反應與降罪

與陳壽《三國志》相比,魚豢的《魏略》是當代史,其史料來源不僅是“記載”,更多出自“見聞”“傳說”和“遺跡”[17]。曹植的“怨激而哭”,或出于“見聞”,或出于“傳說”,固然有可能是道聽途說的街巷之語,但也不排除來自魏明帝苦心銷毀的“罪狀及有關議論”[18],而記載曹植之哭的始作俑者,最大可能便是環伺曹植身邊的監國使者如王機、灌均之流。他們當親見曹植的抑郁悲傷,又進而添注細節,繪聲繪影,并將其與曹丕受禪的時間節點聯系起來,以坐實曹植的罪狀,從而“不辱”使者之命。

曹植之哭不論出于傷時,還是止于自傷,對曹丕來說都構成了一種僭越和挑戰。在篡漢之事上,曹丕尤其顯得敏感,不容許臣下有任何褻慢和不尊的表現。《世說新語·方正》劉孝標注引華嶠《譜敘》:

魏受禪,朝臣三公以下,并受爵位。華歆以形色忤時,徙為司空,不進爵。文帝久不懌,以問尚書令陳群曰:“我應天受命,百辟莫不說喜,形于聲色;而相國及公,獨有不怡者,何邪?”群起離席長跪曰:“臣與相國曾事漢朝,心雖說喜,義干其色,亦懼陛下,實應見憎。”帝大說,嘆息良久,遂重異之。[19]
雖然誠如李慈銘和余嘉錫所言,華嶠稱其祖“以形色忤時”有附會和美化之嫌,然其對于曹丕期待“百辟莫不說喜,形于聲色”的心理描繪又是極為傳神的。另外“奉使賀文帝踐祚,而稽留不及”的郭淮,也受到了曹丕“昔禹會諸侯于涂山,防風氏后至,便行大戮。今溥天同慶,而卿最留遲,何也”的質疑[20]。陳群“有戚容”、華歆“不怡”以及郭淮“奉使朝賀”而未及時到場,都會引發曹丕的嫌怨和責難,更何況胞弟曹植的“怨激而哭”呢?

曹植去世后,魏明帝曾下令將大臣舉奏曹植的罪狀及有關議論盡行銷毀,據景初中詔書:“陳思王昔雖有過失,既克己慎行,以補前缺,且自少至終,篇籍不離于手,誠難能也。其收黃初中諸奏植罪狀,公卿已下議尚書、秘書、中書三府、大鴻臚者皆削除之。”[21]于是曹植《說灌均上事令》所言“置之坐隅”、“朝夕諷詠,以自警誡”的“灌均所上孤章,三臺九府所奏事及詔書一通”[22]就都被銷毀了,曹植在黃初年間的獲罪原因由此成為疑問。

據《三國志》所載,曹植黃初初年獲罪的罪名即灌均所奏“醉酒悖慢,劫脅使者”[23],然而結合相關記載,可知“醉酒”以及對使者的“悖慢”“劫脅”都無法構成根本原由。曹植本人的表述即與此有別,《責躬詩》稱“舉掛時網,動亂國經。作藩作屏,先軌是墮”,《謝初封安鄉侯表》稱“懼于不修,始違憲法,悲于不慎,速此貶退”,《封鄄城王謝表》又稱“狂悖發露,始干天憲”[24]。以上表述雖指向仍顯隱晦,而“違憲法”“亂國經”卻絕非“醉酒悖慢”所能解釋。曹植黃初年間獲罪,當有更為“堂皇”的理由。俞紹初先生明確將曹植獲罪與“發服悲哭”聯系起來,因為是在解讀《洛神賦》時順帶道及,并非專文論述,未能引起學界重視:

曹丕一得悉曹植為獻帝“發服悲哭”的消息,便立即派灌均前去鄄城追究此事,而曹植身為諸侯,不甘蒙此冤屈,故借酒使氣,犯下了“劫脅使者”的錯誤,灌均又“希旨”上奏,從而為曹丕懲治曹植提了一個難得的口實。[25]
此雖未明曹植僅有“悲哭”之行,“發服”實為陳壽所誤增,然而將黃初獲罪事由追溯到他的這一行為,又頗具啟發性。關于曹植因悲哭而開罪于曹丕,其實前賢已著先鞭。如明張鳳翼說:“魏氏代漢,植與蘇則發服悲哭,乃是露植心事。后竟以此得罪,羈紲躓頓以死,可憫也。”[26]清喬億亦稱:“陳思王植初封臨淄侯,聞魏氏代漢,發服悲哭,其不得于兄,宜矣。”[27]據此可知俞紹初先生的觀點并非孤明先發。

進而言之,曹丕對待曹植的態度,恐遠非《三國志》所描述的那樣“從容”,《魏略》所稱的“追恨”庶得其實。裴松之注引《魏書》載曹丕詔稱:“朕于天下無所不容,而況植乎?骨肉之親,舍爾不誅,其改封植。”[28]聯系上引因陳群、華歆、郭淮等人而“久不懌”并責難的行為來看,曹丕“于天下無所不容”的自我標榜,看起來更像是大言欺人。“舍爾不誅”的表述透露出曹丕殺心已起,而曹植確曾一度游走于死亡的邊緣。當初的“怨激而哭”,不管是實有其事,還是“出自王機等人指鹿為馬、捕風捉影的任意'誣白’”[29],都可能為曹丕的迫害提供藉口,并進而對曹植坎壈的后半生帶來深刻影響。


四、“途窮之慟”:曹植之哭的先聲與回響

曹植的悲哭行為,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戰國時期齊國狐援的“哭國”。《呂氏春秋·貴直論》載其事:

狐援說齊湣王……齊王不受。狐援出而哭國三日,其辭曰:“先出也,衣絺纻;后出也,滿囹圄。吾今見民之洋洋然,東走而不知所處。”齊王問吏曰:“哭國之法若何?”吏曰:“斮。”王曰:“行法。”吏陳斧質于東閭,不欲殺之,而欲去之。[30]

狐援直諫而不納,于是“哭國”三日。以“哭國之法”斬之,反映了君王對此行為的零容忍。三條彰久《哭國考》認為“狐援是亡國之際的諫臣,他的哭國就等于預言國家滅亡”[31],這無疑是對國君忌諱的公然觸犯。曹丕當然不會以齊湣王自況,但齊湣王對狐援哭國的抵觸心理,與他對曹植悲哭的厭惡卻又相似乃爾。時易世移,無論是指向明確、還是表現激烈的程度上,曹植私下的“怨激而哭”與狐援公然的“哭國三日”都不可同日而語,但流淌其間的內在精神卻不能不說是一脈相承的。

或許曹植的悲哭還稱不上“哭國”[32],與“哭國三日”的狐援不處在同一個層面上,而毋寧說與箕子的“欲哭則不可”更為近似。《史記·宋微子世家》載:“箕子朝周,過故殷虛,感宮室毀壞,生禾黍,箕子傷之,欲哭則不可,欲泣為其近婦人,乃作《麥秀之詩》以歌詠之。”[33]如果說“多言荒蕪之事”的《送應氏》二首是遠紹《麥秀歌》影響的話[34],那么曹植“怨激而哭”的表現也可視為對箕子“欲哭則不可”的異代回響。不同之處僅在于,《送應氏》感懷的是漢末戰亂導致的洛陽宮室毀壞,其時代尚在建安初,而“怨激而哭”的背景則下移到了漢魏禪代之際。

漢魏嬗替之際,同于曹植悲哭的還有漢皇后曹節。據《后漢書》載:

魏受禪,遣使求璽綬,后怒不與。如此數輩,后乃呼使者入,親數讓之,以璽綬抵軒下,因涕泣橫流曰:“天不祚爾!”左右皆莫能仰視。[35]
如上所論,有關曹植“怨激而哭”的記載可能始自監國使者,而曹皇后的“涕泣橫流”當出于史官實錄;曹植的“怨激而哭”不見旁人在場,也沒有附以任何言論,因而是“靜默”的,同時也是多義的,曹皇后的哭泣則摻雜著“怒”“呼”以及“天不祚爾”的詛咒,其指向和意義就明確得多。因為同樣處于易代之際,同樣的宗族身份,“靜默”而多義的曹植悲哭,以曹皇后來做類比,便同樣體現了明確的情感向度,指向對故國的眷念和對新朝的疏離。

以此而言,曹植之哭在其身后同樣不乏嗣響,緊承其后就有司馬孚的“流涕歔欷,不能自勝”和司馬順的“遂悲泣”[36]。張燮將司馬孚和曹植并稱,認為“古今骨肉為帝而戀戀故主、哀不自勝者,惟陳王及司馬孚兩人”[37],司馬孚起家為曹植文學掾[38],他對曹魏的眷戀確實可能深受曹植影響。顧炎武在敘列“陳思王植初封臨淄侯,聞魏氏代漢,發服悲哭,文帝恨之”之后,又臚舉晉司馬順、隋楊瓚、后梁朱全昱等人的同類事跡,評價稱:“夫天人革命,而中心弗愿者乃在于興代之懿親,其賢于裸將之士、勸進之臣遠矣。”[39]顧氏不僅議論精微,而且在排比人物時突破了魏晉時代的封域,然而著眼于曹植之哭在后世的嗣響,又與張燮同一機杼。

從政治角度而言,這種象征性的悲泣固然起不到任何實質作用,在歷史的巨輪面前不過是螳臂當車,但從文化層面來說,以曹植為代表、發生于易代之際的悲哭行為卻是一種無價的精神遺產。原發于阮籍身上、已沉淀為著名文化符號的“途窮之慟”[40],就悲哭和無言兩大表現而言,都與曹植的“怨激而哭”形神相似。時代早已更迭,政治的劇本卻不斷在重演。對于時代弊政投下的陰翳以及亂世重創下的心靈痛苦,曹植和阮籍都有著切膚的體認。易代之際的士子之哭,其背后的精神向度是一致的:阮籍反復為之的“途窮之慟”,正可視為對曹植“怨激而哭”的效仿和致敬;而曹植悲哭的深層內因,也不妨置于“阮籍途窮”的層面來理解。

注釋:

[1] 如明陳絳《金壘子·中篇》卷五、張鳳翼《處實堂集》卷八《譚輅》、張燮《重纂陳思王集序》,清顧炎武《日知錄》卷十三、喬億《劍溪說詩》卷上、汪師韓《文選理學權輿》卷八、梁章鉅《文選旁證·情詩》注引朱超之語、陳沆《詩比興箋》卷一、丁晏《陳思王年譜序》等,均曾引述這一史料。這些評論除汪師韓兼引魚豢《魏略》外,均以《三國志·魏書·蘇則傳》為依據,或直引“發服悲哭”,或改稱“發喪哀哭”(陳沆、丁晏)。

[2] [晉]陳壽撰、[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國志》卷一六《蘇則傳》,北京:中華書局,1971年,第492頁。

[3] 《說文解字》稱“哭,哀聲也”,段玉裁注“哭本謂犬嗥”。[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年,第63頁。

[4] [晉]陳壽撰、[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國志》,第493頁。

[5] [唐]歐陽詢等:《藝文類聚》卷一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244頁。

[6] [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卷五三,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774頁。

[7] 《曹子建詩箋》稱:“'炎光再幽’,明指魏代漢事也。”張可禮:《三曹年譜》,濟南:齊魯書社,1983年,第179頁。

[8] [明]張溥著、殷孟倫注:《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第71頁。

[9] 參見王京州:《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論者”考釋》,《中國典籍與文化》2015年第2期。

[10] [明]張燮著、王京州箋注:《七十二家集題辭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96頁。

[11] 河北師范學院中文系古典文學教研組編:《三曹資料匯編》,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23頁。

[12] [唐]歐陽詢等:《藝文類聚》卷一三,第242頁。

[13] [宋]李昉等:《太平御覽》卷五二六,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2390頁。

[14] [晉]陳壽撰、[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國志》卷一九《曹彰傳》,第556-557頁。

[15] [晉]陳壽撰、[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國志》卷二二《陳矯傳》,第644頁。

[16] 俞紹初:《曹植生平若干事跡考辨》,《鄭州大學學報》1982年第3期。

[17] 鄭春穎:《〈魏志·高句麗傳〉與〈魏略·高句麗傳〉比較研究》,《北方文物》2008年第4期。

[18] [晉]陳壽撰、[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國志》卷一九《曹植傳》,第576頁。

[19] 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281頁。

[20] 《世說新語·方正》劉孝標注引《魏志》。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第282頁。

[21] [晉]陳壽撰、[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國志》卷一九《曹植傳》,第576頁。

[22] [宋]李昉等:《太平御覽》卷五九三,第2671頁。

[23] [晉]陳壽撰、[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國志》卷一九《曹植傳》,第561頁。

[24] 趙幼文:《曹植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399頁,第353頁,第365頁。

[25] 俞紹初:《曹植〈洛神賦〉寫作的年代及成因》,袁行霈主編:《國學研究》第13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46頁。關于曹植黃初年間獲罪的原因還可以參考徐公持《曹植生平八考》,《文史》第十輯(1980年);顧農《曹植生平中的三個問題》,《揚州師院學報》1993年第1期;邢培順《曹植黃初初年獲罪事由探隱》,《濱州學院學報》2010年第1期。

[26] [明]張鳳翼:《處實堂集》卷八,《續修四庫全書》,第1353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64頁。

[27] [清]喬億:《劍溪說詩》卷上,《續修四庫全書》,第1701冊,第214頁。

[28] [晉]陳壽撰、[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國志》卷一九《曹植傳》,第562頁。

[29] 俞紹初:《曹植〈洛神賦〉寫作的年代及成因》。

[30] 陳奇猷:《呂氏春秋新校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542頁。

[31] 三條彰久:《哭國考》,《中國の歷史與民俗》,東京:第一書房,1991年,第269頁。

[32] 有學者稱曹植之哭為“哭漢”,可能即受上文所引張燮、丁晏等人之影響。劉躍進:《秦漢文學編年史》下編《東漢文學編年》,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672頁。

[33] [漢]司馬遷:《史記》卷三八《宋微子世家》,第5冊,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1958頁。

[34] [清]丁晏《曹集銓評》語。趙幼文:《曹植集校注》,第6頁。

[35] [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一〇《后妃紀·獻穆曹皇后》,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455頁。

[36] [唐]魏征等:《晉書》卷三七《宗室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084頁,第1114頁。

[37] [明]張燮撰、王京州箋注:《七十二家集題辭箋注》,第96頁。

[38] [唐]魏征等:《晉書》卷三七《宗室傳》,第1081頁。

[39] [清]顧炎武:《日知錄》卷一三“陳思王植”條,黃坤、嚴佐之、劉永翔主編:《顧炎武全集》,第1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564頁。

[40] [唐]魏征等:《晉書·阮籍傳》稱:“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返。”《晉書》卷四九《阮籍傳》,第1361頁。

【作者簡介】
京州(1977- ),河北沙河人暨南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古典文獻學和類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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