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省親十八記
作者:梁軍(悉尼)
十一 泡澡
早上七點鐘,被老炮叫醒,去吃早點連帶泡澡。
三伏天大清早起來,誰會去泡澡?自打上中學(xué)開始,家里安裝了熱水器,就不再去公共浴室洗澡。
京津一帶,泡澡堂子是一種文化。清末民國開始,天津陸續(xù)興建了華清池、玉清池等高檔澡堂子。散落四周的小澡堂子不計其數(shù)。住在五大道小洋樓的富貴之家,自備小鍋爐,由傭人燒水,自然不用和下九流們赤膊相見,混雜在一個池子洗澡。
愛洗澡的人,稱作堂膩子,要一早來,洗清水池。老炮這么早拉著我,就是為了洗頭一水兒。他信誓旦旦地說,北京澡堂子幾乎絕跡,天津勢微,要體驗風(fēng)俗民情,澡一定要泡。
老炮輕車熟路,帶著將信將疑的我,來到體院北居民樓群里的澡堂子。
到了服務(wù)臺,柜臺的大姐說泡池子、搓澡、刮痧、拔罐兒、捏腳,外帶一壺花茶,承惠一百元。交了錢,拿著手牌兒,走進(jìn)男部。
進(jìn)來大廳,嚇了一跳。已經(jīng)有幾十位中老年同好在洗澡。他們大都毫無顧忌地赤身裸體,走來走去。有的閉著眼睛,躺在簡易木床上,享受師傅的按腳;有的喝著花茶,和相熟的老堂客開玩笑;有的全神貫注地盯著大屏幕轉(zhuǎn)播的世界杯足球賽,自得其樂,互不相干。
這種氛圍在童年的記憶中司空見慣,沒想到在這里得以完整的保存,真應(yīng)該去申遺。
過去,簡易躺箱邊都有一付木制拖鞋,俗稱趿拉板兒,不分左右腳,走起路來,踢里趿拉,像快板兒書,節(jié)奏歡快均勻。由此衍生出一句俗語:澡堂子里的趿拉板兒,不分左右。
見我左顧右盼,老炮說,現(xiàn)在社會進(jìn)步了,改塑料拖鞋了,您湊合吧!
拿著毛巾,走進(jìn)里面的大池子間。里面熱氣蒸騰,像現(xiàn)時的桑拿浴。先沖淋浴,再準(zhǔn)備下池子。左邊的溫水池,水溫40—50度,右邊小一點的熱水池,溫度在70—80度,非皮糙肉厚的老堂膩子不能享受。下池子的一瞬間,感受皮膚驟然緊縮的刺激,必大喝一聲:“好!”震得倒掛屋頂?shù)乃猷枥锱纠驳粢坏亍?/span>
這聲吆喝,一來給自己壯壯聲威,老少爺們我來了,二來贊揚(yáng)自己的勇敢,各位瞧瞧,這么熱的池子,大爺下來了。就像在戲園子聽?wèi)颍莾撼鰣隽料啵_底下的戲迷一定給個碰頭彩,叫聲:“好!”
大概是由于剛從南半球寒冷的冬季歸來,皮膚還不能適應(yīng)五六十度的溫差,試了幾次,連腳丫都難以下到溫水池去,只得象征性地喊了幾嗓子,便作罷。
召喚搓澡的師傅。這位師傅是河北農(nóng)村人,兩口子一起來這里務(wù)工,媳婦在女部搓澡。他剃了光頭,肌肉結(jié)實,腰里圍了一塊毛巾,手拿水舀子,從溫水池舀了一瓢清水,“嘩”地一聲,將搓澡床上殘留的泥球沖干凈,命我上去趴下。
他先用搓澡巾(或許是絲瓜瓤子)蘸了一點可憐的臭蟲血似的沐浴液,就開始從頭到腳大力地搓起來。這搓澡巾我沒來得及端詳,質(zhì)糙是肯定的。一身的細(xì)皮嫩肉,在他孔武有力的物理摩擦力的作用下,泛起紅潤。耳朵后面、胳肢窩下面、腳趾頭縫,無一吋遺漏。黑青色的體泥裹挾著無用的皮膚細(xì)胞組織,形成圓錐狀長條,成片成片地從我的身體剝離。我心中納悶,幾十年來,天天用沐浴露洗澡,體泥從何而來?
伴隨我的“哎喲”之聲,搓澡師傅心滿意足地停下來,說了句:“不錯,泥兒不少!”肯定了自己的手藝,他又抄起水舀子,從溫水池舀水,對著床上的我,從頭到腳沖了一遍。
看到我撐起雙臂擺出起床的架勢,師傅大叫:“別動,現(xiàn)在給你刮痧。”
刮痧據(jù)說可以行氣活血,疏通經(jīng)絡(luò),滋陰清熱,對于頸肩腰腿關(guān)節(jié)的疼痛有奇效。工具通常是玉石、牛角、砭石。這位師傅給我用的是一枚乾隆時期的老錢。
在后背上抹了一點不知什么油,乳液、香油、植物精油,反正由不得我,他順著脊柱,由內(nèi)向外,用銅錢“咔哧咔哧”地刮起來。
“嚯,師傅練過武術(shù),手勁兒真大。”我委婉地求饒。
“通則不痛,痛則不通。”師傅頭也不抬。
我接著旁若無人地“哎呦”,周圍的堂客們不以為意,甚至于很享受這近乎告饒的天籟之音,因為我看到他們用眼角的余光瞟著任人魚肉的我,嘴角似乎掛著笑意。
我的意識變得模糊,大腦中閃現(xiàn)一個問題:“這里如果是敵人的刑訊逼供室,我能否為了信仰,熬得住皮肉之苦?”
慢慢地,身體似乎適應(yīng)了陣陣酸麻的疼痛。時間過了很久。
“好了。您先歇一會兒,咱們接著拔罐兒。”師傅捏著吃飯的家伙—那枚乾隆老錢,拿了一塊浴巾,蓋在我身上,自顧自地出去喝茶了。
我迷迷糊糊,正然無助,老炮過來關(guān)照說:“嘿嘿,還行吧?還拔罐嗎?”
這是跟我叫板呢!我有氣無力地說:“豈能半途而廢?今天大爺跟他死磕到底!”
話音未落,師傅拿著拔火罐的家伙—大小不一的一堆玻璃罐又進(jìn)來了。
他手法利落,點火、噓罐、吸附,一氣呵成。
“你這個時間不能長,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紅了。”他自言自語。
大約過了十五分鐘,師傅幫我起罐,緊繃的皮膚瞬間松弛,血脈流暢,我長出一口氣。
老炮過來扶我起身,到鏡子前面照照。我一看,四個字的評語:慘不忍睹!
眼前分明是掛在屠宰場車間等待處理的半扇兒豬肉,“鮮血淋漓”。
我和老炮一瘸一拐地走回自己的躺床,喝了半壺花茶,眼皮子發(fā)澀,搭訕了幾句,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朦朧中,師傅又來了:“給您按腳,您躺著就行。”
這次我得給他點贊,手法嫻熟,輕柔細(xì)膩,完全和搓澡時的行徑判若兩人。兩只腳巴丫子在他手里被揉捏的像兩個柔軟的面團(tuán)兒,血脈從刮痧和拔罐時略受阻滯的背部直達(dá)足底,完成了周身貫通,陰陽平衡,氣血兩足。
閉眼享受著足底按摩,耳畔是大爺們神侃,從世界杯足球賽到中美貿(mào)易戰(zhàn),從城管監(jiān)督拆除臨街的違章建筑到普京來天津品嘗煎餅果子,紛繁的世界,盡在掌握中。
扯了會子閑篇,各人穿衣告別。有的說要趕飛機(jī)去談生意,有的說要去音樂廳排練,有的說要帶孫伙計去補(bǔ)習(xí)學(xué)校。剎那間,喧囂的澡堂子恢復(fù)寂靜。
我神清氣爽地出來,如脫胎換骨,涅槃重生。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年紀(jì),還能重溫童年時的快樂,夫復(fù)何求?唯一遺憾的是變得敏感嬌嫩的肌膚不能重回在熱水池白花花進(jìn)去紅彤彤出來的境界。
下次回國,一定再來泡澡!
作者介紹:
梁軍(澳籍華人,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州華文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悉尼追夢錄??移民代理?,短篇小說?馮老爺子??亨利的抉擇??圣女珍妮?以及大量的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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