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學定義的“秦系文字”指的是春秋戰國時代的秦國文字以及秦統一之后的小篆(俗體字還有隸書,我們暫且不討論)。我們這里系統研究秦系文字,是基于我們學習秦印的需要(我們說過,臨摹漢印的學習重點在于錘煉“刀法”,臨摹戰國古璽的學習重點在于學習“章法”,臨摹秦印的學習重點在于學習“篆法”),要學習好篆法,研究秦系文字,是必做的功課。
我們現代漢語所用的文字,其前身就是“秦系文字”,因為在春秋時代的各個主要國家中,建立在宗周故地的秦國,是最忠實地繼承了西周王朝所使用的文字的傳統的國家,而戰國末期統一全國的也是秦國,所以,秦系文字實際上也是中華民族最早的文字系統。
這里先弄清楚兩個概念:籀文和古文
1、籀文?!妒肤ζ肥侵苄跆肤λ鞯囊徊孔謺?,籀文就是周宣王時代的文字,只不過在后來的傳抄過程中已經產生了一些訛誤。記住一點:籀文是周宣王時代的文字(裘錫圭的研究結論)。
2、古文。古文指的是戰國時代東方(函谷關以東)國家的文字,不僅包括齊、楚、燕、韓、趙、魏六國文字,還包括整個東方諸多小國所使用的文字(王國維的研究結論)。記住一點:古文是戰國文字。
《說文解字》中所引的“古文”與“籀文”字形即如上述兩個概念來說的,《說文》所收的字,字形一般以小篆為主,如果古文和籀文的寫法跟小篆不同,就兼錄古文和籀文,如果小篆只跟古文有出入就只錄古文,反之就只錄籀文。
(《說文解字》里“兵”字的古文和籀文)
據裘錫圭《文字學概要》所記:秦系文字有石刻文字、金文、印章、封泥文字、陶文、漆器、簡帛文字。陸續來說:
1、石刻文字。石刻文字中,最重要的是《石鼓文》,《石鼓文》已經被專家們論證清楚是東周時代的秦國文字,它的文字時代最可能屬于春秋晚期早段。我們來排排時間順序,籀文早于石鼓文,石鼓文早于古文。但是要注意,古文不屬秦系文字。
(石鼓文與石鼓文字)
現存最早的石鼓文拓本是宋代的拓本,石鼓原石保存在故宮博物院中,但是石鼓上的文字已經大半殘泐,漫漶不清了。
石刻文字還有詛楚文。就是秦王詛咒楚王的告神之文,原石和拓本都已失傳,現在只能看到摹刻本。
(故宮所藏的《詛楚文》元拓本復制品)
石刻文字此外還有秦始皇巡行天下時,在嶧山、泰山、瑯邪臺、之罘、碣石、會稽等地刻石銘功。此后秦二世又在每處刻石上加刻了一道詔書,這些刻石本是研究小篆的最好材料,但可惜的是這些刻石原石都已毀壞,只有瑯邪臺刻石尚有殘塊存留,保存的還主要是二世詔部分。嶧山刻石所傳拓本(包括《絳帖》),其實也都是摹刻本,并非原石拓本。
(嶧山刻石拓本)
而泰山刻石有原石傳世,卻只余十字碎片傳世,今存山東泰安岱廟,但似乎也有人提出并非原石,因此尚存疑問。
(泰山刻石所存余字中的“臣”字)
注意,判斷拓本的真偽,其實文字的篆法也是依據之一,比如,采用《說文》字形而與秦其他刻石以及其他資料中顯示的文字字形不同的,就很可能是后人偽本。因為秦代篆書,有些字形與《說文》篆書寫法并不相同(后面會談到)。
2、金文。戰國時代的秦國金文,多見于兵器、權量、虎符等器物。最著名的是秦孝公十八年(前344)所作的商鞅量(現在一般稱為商鞅方升),如圖:
(商鞅量)
秦統一后的秦金文則主要是秦詔版,即始皇二十六年(前221)統一度量衡時的詔書,詔書刻在銅板上的,叫“詔版”(或詔板),刻在權、量之上的銘文與詔版內容相同。
(詔版實物)
3、印章、封泥文字。這與詔版一樣,同樣是比較可考的秦文字實物載體。因為戰國后期和統一后的秦印,近現代大量出土,印文當然是秦系文字,我們甚至可以拿這些秦印和秦封泥中的文字考訂《說文》中小篆與秦文字不相合的差異。
(秦印實物)
4、此外存世的秦系篆體文字還有陶文和漆器等。但往往只是陶工或官府的印章,文字存量基本與印章疊合。研究秦代篆書,可不以此為主要資料。
這些秦系篆書,最終,大多收錄在漢代文字學家許慎編定的字典《說文解字》之中,可以說《說文解字》是秦系篆書的的集大成之作。當然,存世的秦文字資料還有簡帛文字,因為字體多是隸書,暫不在我們的討論之列。
現在我們學篆刻,提起小篆,多以《說文解字》為標準字書。而《說文解字》實際上也是最豐富最系統的秦系文字資料,但實際上這中間有問題:
1、《說文解字》成書于東漢中期,這個時期人們傳寫的小篆字形,已經有了一部分訛誤;2、包括許慎在內的文字學者,因為沒有見過遠古文字資料,對于小篆的字形結構免不了有錯誤的理解,這種錯誤理解,會造成對篆書字形的竄改;3、《說文》成書之后,屢經傳抄刊刻,書手、刻工以及不高明的??闭?,又會造成一些錯誤。(這三點結論也來自《文字學概要》)
顯然,學習篆刻或者研究漢字的結構和歷史離不開《說文》,但卻不可以迷信《說文》,我們學習秦印,就更要注意秦印中文字“篆法”與《說文》的異同。
實際上,如果我們把西周金文、石鼓文、詛楚文的文字字形放在一起比較就會發現:秦國文字形體的變化,主要表現在字形規整勻稱程度的不斷提高上,一是求得字形規整,二為書寫方便,但因此,文字的象形程度也越來越低,到了小篆,字形比石鼓文、詛楚文更規整、更勻稱,因此象形程度更低(這實際上也導致了后來的漢印往往沒有秦印活潑和富有趣味,因為秦印中的文字并非完全的小篆,而是秦人熟悉的秦系篆書,它們往往更具象形意味)。
熟讀《說文·敘》之后,我們往往會認為許慎《說文解字》所收集的小篆是李斯、趙高等人將“籀文”“省改”而成的,但經過眾多資料證明,這種說法是不妥當的。實際上小篆是由春秋戰國時代的秦國文字逐漸演變而成的,李斯、趙高等人所作的工作是整理、統一,不是創新的工作,這一點很重要。
(秦系文字的來龍去脈)
當然,《說文》之后(或者同時或更早),秦系文字走向隸書,漸漸成了我們現在所使用的漢字。
附上我們秦印臨摹作業的最后10方(總共50方):
(第41、42方秦印作業)
注意這兩方印中“年”字不同的篆法,前者略合乎小篆字形,而后者幾乎就是隸書字形了。在秦私印中,印面文字的篆法是正體、俗體都可以入印的,并不嚴格。
(第43、44方秦印作業)
這兩方也是私印,共同點是都有一個“達”字,但也要注意這兩個“達”字篆法上的不同,第43方略似小篆,而第44方隸化了許多,或者說,省去了內部的“大”部,只留下了“羊”部。另外,“辵”部的篆法也有細微的差異。
(第45、46方秦印作業)
第45方“中壹”的“壹”字用了簡寫,而“中”字用了《石鼓文》的篆法,“籀文”的篆法上部兩橫在左側,顯然,這方秦印中的文字,根本不是小篆,只是秦系文字罷了。第46方,印文簡單,但需要注意的是“平”字的篆法,它與《絳帖》本的《嶧山刻石》上的篆法一致,“平”字的中豎直通頂畫,與《說文解字》中的“平”字并不相同。
(第47、48方秦印作業)
第47方“姚戎臣”,要特別注意“戎”字的篆法,《說文解字》的“戎”字從戈,從甲,但早期秦系文字的“戎”,從戈,從十。這里的“十”的篆法,與《嶧山刻石》相符,是“毌(guàn)”的簡化寫法,實際上就是盾牌。顯然,這里的“戎”是秦系文字的早期寫法。第48方“王翥”重點在于“翥”字下部“羽”字的篆法,它不是三個斜筆,而是每個只有兩斜筆,這有點類似于隸書的寫法,與小篆不同,這個字一半小篆,一半隸書。
(第49、50方秦印作業)
這兩方印,都有“吾”字,都與《說文解字》的小篆“吾”字篆法不同,但又與早期石刻文字《石鼓文》等的“吾”字字形不同,要簡單些。第49方中的“印”字作左右結構,這有點像后來的隸書了,但“爪”部又有篆書的痕跡。第50方的“贊”字,上部的“兟(shēn)”部也簡化隸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