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個的篆刻家再優秀,他也不可能一個人形成篆刻“流派”,必須要有印風的跟隨者和擁護者。
丁敬之后,使“浙派”真正確立并完善的篆刻家是蔣仁。蔣仁是“西泠八家”的第二家,他不是丁敬的入室弟子,但卻深得丁敬神氣,他選擇以“簡拙”入手,追求“生澀”,印面盡量簡樸,但精神不減,印風沉著、醇厚、簡潔,卻又充滿古樸秀逸之氣。
值壬寅新春之際,我們來讀一方最適合春節臨摹的浙派印作,就是這方蔣仁的“吉祥止止”:
(蔣仁“吉祥止止”及其邊款)
蔣仁(1743-1795)本名泰,字階平。是的,他原名并不叫蔣仁,他之所以改名“仁”,是因為他在揚州時獲得了一方漢代“蔣仁之印”銅印,于是決定改名為蔣仁,這跟汪關很像,他們都是“印癡”。他跟丁敬一樣,也是杭州人,也是一生布衣,也是經易不與人刻印,差別在于,丁敬生前有自己的酒肆,有生活來源,蔣仁卻有點“隱士”性格(他的生活來源是做別人的門客和老師),因此最終是窮困而逝,只活了53歲。蔣仁留下的作品不多,但從這些作品中,我們屢屢看到他對丁敬的崇敬和懷念,足見,他是站在丁敬的身后,同“明人習氣”作斗爭的那個人,當然,正因為這個原因,“浙派”終于形成流派。
回到這方印。
這方印的印面文字是“吉祥止止”,出自《莊子·人間世》:“瞻彼闕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這里的“羊”用同“祥”,這里的第二個“止”,應當讀作“之”,因為篆書的“止”和“之”寫法相似,應當是“吉祥止之”。這句話前面的“闕”,依照《說文解字》:“闕,事已閉門也。”《毛詩傳》:“闕,息也。”所以,這句話完整的理解應當是:看那勞作完了以后關起門來休息的人,在他虛靜的內室里面,總像是生出了光明,一切吉祥如意的事情都涌向他的心頭。實際上,勞作完休息的人渾身都散發著吉祥的光芒!
(勞作歸來的人)
邊款里,蔣仁再次提到丁敬:
辛丑小除夕,磨兜堅室為納蘭居士制此印。頗超逸,惜鈍丁老人不及見也。女床山民蔣仁燈下記。
這方印刻于蔣仁39歲時,即1782年,此時丁敬已去世17年,顯然,這是蔣仁的得意之作(“女床山民”是他的別號,“磨兜堅室”是他的齋號),他多么希望丁敬能親見此印,佳印共賞,無奈斯人已逝,徒嘆奈何!
這方印是典型的“浙派”朱文印作,字法(繆篆)、篆法(篆隸結合)、章法(均分印面)均取法于漢印,大方、平正、簡潔、樸素。
1、字法。西漢初年,實用印章(特別是印面方正的官印)的印面用字,由于印面章法的需要,字體由縱向修長的“小篆”漸漸轉化為字形方正的“繆篆”(這個名稱在新莽時期才出現),繆篆中,大部分字形都是正方形,非常適合于正方形印面的平均分配,并形成端莊、大方、平正的印面格局。
(《漢印文字征》中收集的繆篆)
“浙派”的用字,基本上沿用漢印的繆篆,采用的就是這種方方正正的字形,比如這方印中的“吉祥止止”四個字,每個字都方方正正,呈現大方端正氣象。這實際上也等于選擇了漢印的章法:“均分印面”。
(漢印實物里的繆篆)
2、篆法。“明人習氣”最大一病,就是雕琢、盤曲過甚,浙派的篆法,糾正了這種風氣,他們力求簡古,在篆法上,不求盤曲,不作過分雕琢,這些字,字法中所呈現的線條如何,浙派印人就將它們簡簡單單地放入印面,不增加盤曲以求填實空隙,也不增加篆法上的修飾,只求“原本如此”的古拙狀態。這方印的四個字都足夠簡單,依“明人”慣用手法,往往會或盤曲以使印面密實,或裝飾以使印面文字具備裝飾之美,或挑選奇文古字以使其彰顯古奧,但蔣仁的這方印,就是簡單地放入這四個簡單的繆篆了事,再不做更多的加工,這是“浙派”,特別是早期“浙派”的顯著特征。
但并不代表它呆板、單調,作者在這方印里,通過書法上相應筆畫之間的筆意聯絡,通過調整同一根筆畫兩端的方圓,通過同字形的兩個字相同位置的方圓變化使文字富有變化,因此,它雖然簡樸,但卻并不簡單。
(筆意變化與方圓變化)
“吉”字上部的兩橫,作者第一橫尾部有“回鋒”,第二橫頭部有“映帶”,加強了這兩筆的聯絡,這兩處因此也變圓了,而這兩橫的另一端均作“方頭”處理,因此,這方印里,既有筆墨之意,又有刀石之趣。同理,“羊”字的下部兩橫,起筆方圓有別,兩個“止”相同位置大多“求異”處理,圓者見筆,方者見刀。實際上,這已經跳到了“刀法”層面,刀法與篆法當然是相關的。
3、由刀法形成的“浙派”特征。“浙派”的朱文,為了體現“繆篆”篆法的“篆隸結合”的特征(方不方圓不圓),常常在刀法處理上形成有規律、有節奏的刀法痕跡,比如:(1)筆畫的連接處或轉角處,外邊處理成方的,內側則處理成圓弧的(簡單說就是“外方內圓”);(2)筆畫的形態呈現不規則的波磔狀。
(外方內圓與波磔明顯)
同樣的筆畫和交接處刀法特征,使“浙派”印作在“章法”之外,形成了使印面更具整體感的刀法手段,簡單地說,因為這些特征,“浙派”印作有天然的“整體性”優勢。
因為這方印的內容是“吉祥止止”,所以,這是一方最適合于在春節期間臨摹學習的“浙派”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