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讀到第四十八回,回目標題是“濫情人情誤思游藝,慕雅女雅集苦吟詩”,主要情節是薛蟠因為錯認柳湘蓮的為人遭遇毒打于是出處經商游藝,香菱因此有機會進了大觀園并得以拜林黛玉為師學習寫詩。但這一回有一個重要情節隱藏在回目中,就是“石呆子事件”。
石呆子事件的始末,全部出自找寶釵要棒瘡藥的平兒之口:
石呆子是個“窮得連飯也沒得吃”的人,但是他家里有二十把古董扇,偏偏讓賈赦相中,派賈璉去討要購買,但不論出多少銀子,石呆子總是不賣。賈璉無奈回報,賈赦因此惱怒,偏賈雨村知道了這件事,“便設了個法子”訛石呆子拖欠官銀,把石呆子拿到衙門,責令變賣家產賠補,那二十把扇子也被抄來送給了賈赦。賈赦因此大罵賈璉無能,并下重手打了賈璉一頓,打得賈璉幾日出不了家門。
(賈赦)
顯然,這件事中,石呆子最為可憐,也最為無辜,賈赦是始作俑者,當然可恨,但實際上,最可恨的人卻該是賈雨村。
依照紅樓續書,石呆子事件是賈府敗落的導火索,可見它的重要性。那是后話,回頭再說,這次事件,我們至少需要再次審視賈雨村這個人物。
賈雨村在整個《紅樓夢》體系中非常重要!因為他是引起故事的線索人物,問題是,賈雨村這個人到底應當如何評價呢?
(賈雨村)
賈雨村貫穿《紅樓夢》全書,他從第一回就開始出場,讓我們看他的表現——
賈雨村出身不錯,他“也是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鄉無益,因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第一回)。也就是說,他出身不錯,只是因為時運不濟,不能走襲官的路線,只能從考取功名入手,因此,他在學問上是下過苦功的,我們看他的口占五律,看他的對聯,都顯示出相當不錯的學問功底。
實際上,他也確實有才華,因為“那年士隱贈銀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會了進士,選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你看,他入進士試,是一考就中,才華可見一斑。
也正因此,林如海肯讓他做林黛玉的家庭教師。林如海是什么學問根底,是探花啊,他聘賈雨村為家教,自然要與他深切對談,了解他的才華。
賈雨村帶同黛玉入都之后,也常常到賈府與賈政清談,賈政對他的評價也非常高,常常在口頭贊賞,要知道,賈政也是“自幼酷喜讀書”,這足以證明,僅從學問一條來看,賈雨村有上佳的學問根底。
(賈雨村入京都路上)
賈雨村自從在第一回出現,就是“人渣”級別的人品,他讀了一肚子圣賢書,卻不愿意以圣賢的行事規則要求自己:
當甄士隱贈他銀兩助他進京應試時,他在第二天凌晨(五鼓)就走了,要知道寒儒獲贈進京趕考之費,這是大恩,可是他根本不再面辭,像逃離,像隨時害怕甄士隱反悔。
(賈雨村與甄士隱)
他做了知府回來,以他之力,給甄士隱的家人一個安妥的照顧是不難辦到的,偏偏他毫無報恩之心,根本不再打聽甄士隱的下落,也不再設想甄士隱家人的境況,只是討了嬌杏為妾,過自己的安穩日子去了,不過,他官品不佳,很快就以“貪酷之弊”被參革了。對!“貪”與“酷”是他的老毛病,并不是后來新生的毛病。
更有甚者,等到再次借賈府之力起復任官,他從門子口中得知薛蟠所搶女子正是甄士隱的獨生女兒時,他仍然依然故我,仍然為了自己的前途胡亂判了“葫蘆案”,不但“官品”皆無,人品也基本敗盡。
(賈雨村和門子)
甚至唯一了解他的根底的舊人——門子——他也不念舊情,也被他“到底尋了個不是,遠遠地充發了他才罷”(第四回),要知道,門子是剛剛點撥他在“護官符”下逃出生天的人物。
到了石呆子案,賈雨村更是底線全無,為了自己討好賈赦,甚至無中生有,訛石呆子拖欠官銀,最終謀了石呆子的扇子(很可能也要了石呆子的命,其實,扇子就是石呆子的命)。
至此,賈雨村已經談不上人品,談不上官品,他成了一個底線全無的職業官僚。
賈雨村不是個高尚的人,但現實生活中,這樣的人物接近真實。我們之所以覺得他格外人品低下,是因為我們常常拿他與大觀園中的人品高潔的人物相比較。
相對于外面復雜的塵世,大觀園是世外桃源,是人間的真空地帶,大觀園的兒女們,包括寶玉、寶釵、黛玉、三春、湘云、妙玉等,他們不必顧忌人心鬼域,不必擔心爾虞我詐,他們可以單純地活在自我的靈性世界里,這些人物,真把他們放到世俗民間去,估計很大程度上也會“水土不服”,既便他們有“和光同塵”的能力與見識,也很難避免會漸漸墮入無奈的世俗塵網中而改變自我。
(賈雨村)
賈雨村是活在時代現實中的人,他要實現自己的理想和抱負,他品行上的劣跡斑斑,固然是他難以改變的人性之惡在作祟,也很大程度上是他在污濁塵世存活而被逼“不得已”的“生存竅門”。
相對于大觀園中的純凈,賈雨村這樣的人,更適合那樣的時代,我們可以看輕他,但卻要真正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