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天氣漸漸涼爽了,正適宜讀書。夜不成寐,隨手抽出法國昆蟲學家法布爾的《昆蟲記》,翻至《蟋蟀》一章讀起來,依稀記得小學語文課本里學過其中一節。
忽聽“唧唧、唧唧”幾聲清脆的鳴叫,應該是蟋蟀這小精靈在我窗外快樂的彈琴、歌唱。起身尋到外面,果然在一堆瓦礫叢中捉到一只,但見它油頭、長須、短翅、軟腹、健腿,一身精短打扮,宛然夜行客、飛行俠,在墻角、瓦礫、巖石間出沒,或者在草叢、荊棘中跳躍——儼然早些年香港影視劇中古惑仔的形象,可謂帥呆了、酷斃了。
整個漫長的夏天,你是找不到蟋蟀的身影的,它不知到哪兒流浪了,似乎銷聲匿跡很久很久,等到回歸故鄉時暑氣已消,秋風漸緊,夜涼如水。它惡作劇似的躲在夜的一角,扯開他那帕瓦羅蒂般美妙的嗓子,抑揚頓挫引吭高歌。
所以《詩經》里云:“蟋蟀在堂,歲聿其莫。”“蟋蟀在堂,歲聿其逝。”“蟋蟀在堂,役車其休。”又云:“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都是說天已漸涼,歲已大半,遠行的游子該像蟋蟀一樣回家了。
在鄉下,蟋蟀就是一介頑童。聽聽鄉人給它取的諢名兒吧,什么“土狗子”“蛐蛐兒”“大將軍”,“最喜小兒無賴”,他就是鄉下一個青皮少年,一個“流氓無產者”,神出鬼沒,悄悄潛入你的臥室一隅,皎皎月光下掀開夢的衣袂,在你枕邊耳畔“彈琴復長嘯”,夢里給你講夜行者的故事,演繹那些靈異驚險、離奇古怪的傳奇,趕也趕不走,耍無賴似的。
不過,在那首很有名的搖籃曲里,它的形象是極恬靜溫柔的,“月兒明、風兒靜,樹葉兒遮窗欞啊,蛐蛐兒叫錚錚,好比那琴弦聲呀……”大多時候,它少年的放蕩和不羈顯露無遺,所以鄉下小兒多是喜歡它。
早年間,北方鄉下的小兒們都有一兩個或幾個口大肚圓的泥罐兒,用以養可心可意的蛐蛐兒。那年月,莊戶人家日子困頓得很,吃飯都成問題,哪有什么雞蛋黃、豌豆黃,更甭說“蟹白栗黃”來將養它?可小孩子家愛惜得不得了,沒有上品,就用饅頭渣、米飯粒喂養,所以鄉下小兒的蟋蟀絕沒有碩大無朋或大腹便便的樣子,多是五短身材,精壯穩健,干起架來身手敏捷,斗殺起來個個都是亡命徒。
正如南宋詩人葉紹翁《夜書所見》里所言:“知有兒童挑促織,夜深籬落一燈明。”“促織”是蟋蟀的別稱,這是說:幾個貪玩的孩子還在興致勃勃地斗蟋蟀,夜深人靜了,還亮著燈不肯睡眠呢。
在小小蟋蟀一聲聲短嘆,一曲曲長吟里,秋踏著時間的節拍翩然而至。“蛩鳴古砌金風緊,蟬噪空庭玉露生。莫謂微蟲無意識,秋來總做不平聲。”因為叫聲清越、寂冷,所以這種小精靈還沒喚做“蛩”“寒蛩”——秋,也許就是被蟋蟀的鳴叫聲召喚而來的吧。
秋聲催人老,也催發詩人們秋思無限。唐代詩人賈島毫不隱諱他對蟋蟀的別樣情愫:
《答王建秘書》
人皆聞蟋蟀,我獨恨蹉跎。
白發無心鑷,青山去意多。
蟋蟀叫老了時光,蹉跎歲月染白了斑斑鬢發。北宋詩人張耒感觸更深:
《夜意》
每見青桐落,常虞白發侵。
傷心惟片月,不睡更清砧。
蟋蟀秋聲早,銀河夜色深。
崎嶇無限意,蕭索一長吟。
南宋那個道士詩人白玉蟾佇立芭蕉樹下,聆聽這唧唧復唧唧的秋聲,不由感慨道:
《蟋蟀》
白發秋來又幾莖,萍蓬湖海困平生。
三更窗外芭蕉影,九月床頭蟋蟀聲。
蟋蟀聲聲,聲聲彈唱的是羈旅鄉愁。唐代大詩人杜甫一首《促織》,滿是望鄉情、思親意:
促織甚微細,哀音何動人。
草根吟不穩,床下夜相親。
久客得無淚,放妻難及晨。
悲絲與急管,感激異天真。
這首詩作于乾元二年(759年)秋,當時杜甫還在遙遙異鄉的秦州,夜間聽聞蟋蟀哀婉的叫聲不由感秋悲秋,繼而牽動了思鄉之情,表達詩人對家鄉對親人的無限思念。
同樣的心情,在唐人賈島的《客思》里也有深切的表達:
促織聲尖尖似針,更深刺著旅人心。
獨言獨語月明里,驚覺眠童與宿禽。
借蟋蟀如芒刺之聲,寫出了游子深深的離愁別緒。
昨夜寒蛩不住鳴。
驚回千里夢,已三更。
起來獨自繞階行。
人悄悄,簾外月朧明。
白首為功名。
舊山松竹老,阻歸程。
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南宋抗金名將、愛國詩人岳飛的這首《小重山》借蟋蟀徹夜哀鳴,家仇國恨涌心間,深切地表達了詩人壯志難酬和憂國憂民的悲苦心境。
蟋蟀的別名“促織”還有另一層含義,蓋因其鳴似有織機織布時的響聲,且多在寂靜的夜里響起,仿佛敦促婦女辛勤勞作,紡紗織布,縫制寒衣。故諺語有云:“促織鳴,懶婦驚。”
南宋詩人陸游寫有一首《夜聞蟋蟀》來勸耕勸織,其中有句:“布榖布榖解勸耕,蟋蟀蟋蟀能促織。”“耕亦不須勸,織亦不須促。”“機上有馀布,盎中有馀粟。”
元代詩人陳高晚年辭官歸里,躬耕田園,作有《促織鳴》云:
促織鳴,鳴唧唧。
懶婦不驚,客心悽惻。
秋夜月明露如雨,西風吹涼透絺苧。
懶婦無裳終懶織,遠客衣單恨砧杵。
促織促織,無復悲鳴。
客心良苦,懶婦不驚。
也是勸解慵懶的婦人趕快給即將遠行的家人趕制寒衣。
我一直是把清代蒲松齡《聊齋志異》里的名篇《促織》,作為“寫給成人的童話”來看的。在蒲翁筆下,主人翁成名九歲之子幻化的蟋蟀成了復仇的化身,擁有超凡的勇氣和力量,它“輕捷善斗”,勇往直前,敢于同來自同類的強者作斗爭,甚而敢于挑戰異類中的強悍者大公雞,我覺得蒲翁在這篇小說里把小小蟋蟀的形象亮化美化了,成了英勇無畏、所向披靡的少年斗士。
而法布爾這外國老頭卻對蟋蟀觀察得那么細致入微,對蟋蟀極盡溢美之詞,稱之為“可以與蟬的清澈的鳴叫相抗衡”“沒有什么其它的歌聲比它更動人、更清晰的了”“簡直就是一曲動物之中的’歡樂頌’”。我也是喜歡聽蛐蛐兒彈琴唱歌的,“唧唧、唧唧”“唧--唧、唧--唧”,或清澈嘹亮,或雄渾低沉。
從蟋蟀的歌聲里,我有時能聽出家鄉山東沂蒙柳琴戲、郯馬調的淳樸,民樂《梁祝》《茉莉花》《彩云追月》的纏綿,聽出早期搖滾歌手崔健竇唯們的迷惘張揚、汪峰們的狂放不羈,甚而能聽出鋼琴曲《致愛麗絲》《秋日私語》的陽光韻味,聽出薩克斯《回家》《昨日重現》的幽思懷遠……心里純凈的沒有一絲云翳,一簾幽夢便浮了上來。
-作者-
劉琪瑞,男,山東郯城人,一位資深文學愛好者,出版散文集《那年的歌聲》《鄉愁是彎藍月亮》和小小說集《河東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