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中官員”
作者:老談,來源:唐詩宋詞古詩詞
“酒中官員”
寒冷的冬夜,漆黑的夜晚,溫一壺新酒,悠然地啜飲,寫一首小詩,反復地琢磨。
白居易最懂養(yǎng)生,遇到美酒之時,所有的規(guī)矩,似乎也不再作數(shù)了。
他是個愛酒之人,自稱作“醉尹”。“尹”字初見于甲骨文,是一個會意字,有治理之意,后來引申為官員。
白居易深諳克制之道,他不似李白那樣張揚,自稱作“酒仙”。他說自己乃是“沉溺于美酒的官員”,倒也不是浮夸之詞。
某個寒冷的冬夜,詩人喝了一杯酒,寫下一首詩: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黑的夜,白的雪,紅的爐,綠的酒。詩人用淺顯的語言,勾勒出一幅溫暖和煦的畫面。
這首《問劉十九》作于何時,“劉十九”到底是何方神圣,后人已不得而知,這些也不再重要。我們知曉的是,白居易和朋友之間,彼此熟絡,他們間隔也很近,簡直是召之即來。
與其說這是一首詩,倒不如說是一張便條。
咕嘟咕嘟的小火爐,迎合著朋友的腳步;噴香撲鼻的新釀米酒,引導著好友的路徑。
及至今日,你我身邊的好酒之徒,亦不在少數(shù)。中國人愛酒,關于酒的起源,卻又不甚清楚。原因無他,釀酒之事,不可能一蹴而就。
還有一種可能,發(fā)明酒水的那個人,釀酒之時不覺自醉,醉了也便忘了。
總之,誰是最早釀酒之人,早已不可考證。這個人或者是杜康,或者是儀狄,或者是黃帝。眾酒徒爭論不休,干脆把這一殊榮,贈送給酒星。
酒星,即是天界的酒曲星君。古人敬畏上天,既相信上天與地下交相呼應,又覺得上天遠高于人間。
李太白曾說道:“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即包含了此理。
酒星將釀酒之術,傳授給儀狄,后集大成于杜康。于是一切便說通了,這是愛酒之人才有的詭辯。
“酒”字該作何解釋?筆者以為,許慎的觀點最為通透。在《說文解字》中,有如下記載:“酒,就也。所以就人性之善惡。”
許慎的意思是,酒水乃是遷就之物,它就像是一面鏡子,與個人的內在世界息息相關。
所以,酒水之于曹孟德是抱負,酒水之于陶淵明是隱匿,酒水之于李太白是狂傲。
至于白樂天,他的一生,深受儒、佛、道的影響,早年性格耿介不屈,老年后明哲保身,知足隨緣。
能夠喝到新釀的酒,尚有朋友隨時相聚,他已經(jīng)很知足。
白居易身體不太好,但他最終能以75歲的高齡去世,這與他知足常樂的性格,有莫大的關系。
七十一歲的新年佳節(jié),詩人已經(jīng)垂垂老矣,卻不忘飲酒抒懷,他喝得挺美,樂滋滋地寫了一首《喜入新年自詠》:
白須如雪五朝臣,又值新正第七旬。
老過占他藍尾酒,病余收得到頭身。
銷磨歲月成高位,比類時流是幸人。
大歷年中騎竹馬,幾人得見會昌春?
“酒中皇帝”
縱觀整個唐朝,飲茶和飲酒,在帝王的日常生活中,都占據(jù)了極為重要的地位。時人有詩歌曰:“茶為滌煩子,酒為忘憂君。”印證了兩者之間的關系。
但是,相比于茶,酒總能給人更加壯懷激烈的感覺。
唐朝經(jīng)濟發(fā)達,酒的品類,自然也是極多。《唐國史補》中有詳細的記錄,酒水種數(shù)之繁,類目之多,不亞于相聲演員背誦的《報菜名》。
皇家貴族成員,對美酒的奢華追求,同樣沒有上限。《清異錄》是一本古代的文言瑣事小說,此書中收錄了一則舊事。
唐代名臣裴度,飲酒時頗為講究,寒冷的冬季,他喜歡喝燙沸的熱酒。酒水燙好之前,裴度還要往酒壺里丟進一條小魚,小魚是一個微雕,先以龍腦凝結,之后雕刻而成。
龍腦又被稱作冰片,是一味中藥材,不溶于水,有開竅醒神之功效。
裴度稱這種酒為“魚兒酒”,推杯換盞的時候,還能看到小魚,在滾燙的酒水里上下游動,又是另一番別致的景色。
坦率地說,唐代皇帝嗜酒的程度,遠不及五代十國的帝王。因為五代時期的皇帝,更多的是,少數(shù)民族和武人出身。
但嗜酒的皇帝,也并不是沒有。譬如,大名鼎鼎的唐太宗就能喝酒。
于酒水方面,唐太宗作出一項偉大的貢獻,他普及了葡萄酒。
唐代初期,哪怕在皇家貴族那里,葡萄也是稀罕之物。《舊唐書》中曾有記載,李淵有次賞賜近臣水果,有個叫陳叔達的臣子,接過葡萄,卻不去吃它。
李淵不解,于是問其緣由。陳叔達低聲說道:“我的母親患有口干之癥,臣想把葡萄帶回去,給母親大人吃。”
陳叔達重現(xiàn)了“陸績懷橘”的經(jīng)典場面,這也從側面說明,葡萄的珍貴程度。
唐太宗主政時期,設立安西都護府,西域諸國皆臣服于李唐。都護府的設立,大大加快了葡萄在內陸的普及速度。
差不多同一時期,葡萄酒的制作方法,也通過官方途經(jīng)傳至大唐。據(jù)史料記載,唐太宗在御苑中,命人種植一種叫“馬乳葡萄”的葡萄品種。
之后,太宗以葡萄釀酒。“酒成,凡有八色,芳香酷烈,味兼醍醐。”
此等瓊漿玉液,自然能得到詩人的青睞。古往今來,吟誦葡萄酒的名篇,除去那句“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詩人王績,也有詩歌傳世:
竹葉連糟翠,蒲萄帶曲紅。
相逢不令盡,別后為誰空。
王績是隋末唐初的詩人,他個性散漫,不是個好官,卻是喝酒的行家,他親撰《酒經(jīng)》、《酒譜》,自號“醉吟先生”。
“酒中仙人”
自古以來,中國就是講規(guī)矩的國度,哪怕在酒席宴間,也要遵守相應準則。
唐朝時期,人們舉杯敬酒之時,用手指伸入杯子,略微蘸一下,彈出酒滴,此種習俗被稱作“蘸甲”。
杜牧曾有詩曰:“為君蘸甲十分飲,應見離心一倍多。”以此表達對朋友的敬意。
但酒喝多了,誰還會在乎規(guī)矩呢?
杜甫是出名的老實人,他喝醉之后,猶然喊出:“儒術于我何有哉,孔丘盜跖俱塵埃!”的放肆之語。
杜甫顯然是失態(tài)了,盜跖算什么人物,以偷盜為生的慣犯罷了,在杜甫筆下,他竟然能和孔夫子相提并論。
大家并沒有怪罪杜甫,誰又愿意和一個醉漢講道理呢?
醉酒之人,即是混人,他們眼中的世界,到底是怎樣一副模樣?前文提到的那個王績,欣欣然作過一篇《醉鄉(xiāng)記》。
在詩人的筆下,那個地方,堪稱是大同世界:“醉之鄉(xiāng),去中國不知其幾千里也。其土曠然無涯,無丘陵阪險;其氣和平一揆,無晦明寒暑;其俗大同,無邑居聚落;其人甚精,無愛憎喜怒,吸風飲露,不食五谷。”
王績寫得太過詩意縹緲,距他一千年之后的戴名世,以相同的題目,寫了一篇散文。
戴名世以寫實白描的手法,重現(xiàn)了醉漢眼中的世界。進到那里之人,迷迷糊糊,昏昏沉沉,飄飄搖搖,“天地為之易位,日月為之失明”。
他們寫得還是不夠透徹,以寫詩淺顯著稱的白居易,用簡單一句話,總結出醉漢的終極形態(tài):“熱飲三杯即是家”。
李唐的江山,從南方到北方,遍地都是醉漢,處處是他們的溫柔鄉(xiāng)。
據(jù)《嶺表錄異》記載,廣州人天生愛酒,晚市歇業(yè)之時,栽倒在地的男女醉漢,每天都有二三十人。
他們的集市,也頗具人性,少婦沿街賣酒,三文錢就能喝一大碗,當然也可以先嘗后買。這就讓某些貪杯之人,有空子可鉆,他們常常不帶一錢,照樣喝得呼天搶地。
尋常百姓愛酒,廟堂之上的貴族當然也愛酒。尋常百姓蹭免費的酒水,貴族為喝酒一擲千金。
君不見,賀知章用金龜換酒;諫官陽城把俸祿盡數(shù)付給酒家;蘇晉特意設立“酒窟”,室內每一塊磚鋪一甌酒,他雖然常常醉著,但是對家中五萬塊石磚,卻是如數(shù)家珍。
飲酒最兇的那位,非李太白莫屬。
醉酒之后,李白愛擺弄管制刀具,所謂“酒后競風采,三杯弄寶刀。”
李白喝起酒來,連天王老子都不認。唐明皇在沉香殿賞花,特意召他寫詩助興,李太白喝得酩酊大醉,楊貴妃口含清水,將他噴醒。
醒酒后的李白,文思如泉涌,下筆即成詩:
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
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楊貴妃只覺得詩寫的美,卻讀不懂李白的諷刺之意。詩人將趙飛燕和巫山神女,比之于楊貴妃。趙飛燕何許人也?以美色誤國的妖姬;而巫山神女,在李白筆下,也不是那么端莊持重。他曾作詩譴責:
神女去已久。襄王安在哉。
荒淫竟淪替。樵牧徒悲哀。
醉酒的李白,用詩歌諷刺皇帝和貴妃,唐明皇雖然明白其意,卻又無可奈何。
就像前文所說,誰愿和醉酒之人論長短呢?
為了等候皇帝的召見,尋常人等,自然會高接遠迎。李太白對美酒的興趣,顯然超過對皇帝的熱忱。
他喝酒忘我的程度,也令今人嘖嘖稱嘆。李白本來是個富二代,但他揮霍的速度實在是太快,很快就成為窮光蛋。
“解我紫綺裘,且換金陵酒”,“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他的寶馬和錦衣,隨著翕動的嘴唇,咕咚咕咚流進了胸腹之內。
李白喝的酒,想必都是名酒佳釀,畢竟都是用最貴重的寶貝換來了。“斗酒十千恣歡虐”,于李白而言,不過是灑灑水罷了。他喝的哪里是酒,簡直就是金光閃閃的黃金,“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
相比而言,杜甫就沒有那樣財大氣粗了。連最平常的酒水,也只有在和朋友相聚時,才敢痛飲幾杯。杜甫曾在《贈畢曜》中寫道:“速宜相就飲一斗,恰有三百青銅錢。”
杜甫喝的酒,最多值三百錢;李太白飲的佳釀,卻常常是千金起步。
李白喝的酒,竟然比杜甫的貴上33倍。
有的人或許覺得,李白寫詩難免有夸大言辭。但杜甫飲酒的時代,唐朝已然走向衰落,倉庫內糧食不再充盈,糧食短缺,酒價自然會高。
而李白生活在盛唐時期,所謂“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他縱酒為樂的時代,恰逢酒價最便宜的時候。縱然如此,李白喝酒時,依舊是一擲千金。
兩者一抵消,李白說的便不算是大話了。
關于杜甫飲酒,其實還有一則軼事。宋朝皇帝真宗,某天突發(fā)奇想,問臣子唐朝酒價何如。底下群臣默默無語,唯有丁渭站了出來,他信誓旦旦地說道:“唐時酒每升三十錢”。
丁渭所依據(jù)的,也正是杜甫的那句“恰有三百青銅錢”。
詩歌與美酒,是輔車相依的關系。據(jù)相關學者統(tǒng)計,留存后世的五萬多首唐詩中,“酒”字出現(xiàn)過5449次,與酒水間接相關的詩句,更是不勝枚舉。
毫不夸張地說,美酒是唐詩最高效的催化劑。有才情之人,可以喝美酒,灑筆墨,寫詩賦;而我等蕓蕓眾生呢。
還是先端起酒杯吧,一切都在酒里。
-作者-
老談,always talk,老是夸夸其談之人,除此外,別無長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