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文獻記載中的夏代及其存續的時期是歷史研究的重要問題。
從中國文明的發展歷程來看,公元前三千二、三百年前中國文明便已興起,黃河、長江中下游和燕山南北及西遼河流域諸考古學文化的先民們跨入了文明的門檻,建立了神王之國。此后,中國古代的國家形態經歷了神王之國—王國—帝國的發展道路。夏、商、周三代處于王國階段。商、西周王朝又屬王國的不同發展階段。商為一國即一族的“排他性”國家政治體質。西周實行分封,形成了以一族為主,將眾多族群納入一國管理的國家政治體制。
中國古代文獻顯示,夏早于商,是中國歷史上的第一個王朝。夏王朝的建立,結束了龍山時代同一考古學文化居民或族群被分治于不同王國的局面,成為一族即一國的“排他性”國家政治體制的開端,開啟了王國的重要發展階段。
在世界文明的發展歷程中,公元前三千五百年前后,在亞洲西部的蘇美爾產生了城市文明,閃米特人薩爾貢一世(約公元前2371年—前2316年在位)建立了蘇美爾地區的阿卡德王國。公元前二千五百年左右,在亞洲南部的印度河流域,古印度文明達到成熟期。雖該文明的文字至今仍無法解讀,但在雅利安人入侵之前,古印度文明延續了約一千年。公元前三千一百年左右,非洲東北部的埃及進入了王朝時期。公元前三千年左右,埃及建立了統一國家,經歷了古風時代的早王朝時期(約前3000~前2686年),古典時代的古王國時期(前2686~前2125年),中央集權成熟的中王國時期(前2009~前1650年),國家全盛的新王國時期(前1550~前1069年)。
二里頭出土青銅爵
西亞、南亞和東北非古代諸文明的形成與研究情況顯示,有的文明因發現了可釋讀的出土文字記載而發展沿革較清晰;有的文明雖有文字發現,但無法解讀。
實際上,中國的情況更加復雜。一方面,商、西周由于發現了可自證的出土文獻材料,從而進入了世系明晰的古典時期。另一方面,學界至今未發現夏代的文字,關于夏代的文獻資料出現在西周及以后的歷史典籍中。
要之,夏代無論作為后世文獻中具有開端意義的“一族即一國”的第一個王朝;還是作為從中國乃至世界古代文明史上一個重要歷史時段,都具有亟待探究的關鍵意義。
二里頭出土玉牙璋
一、問題何在:史學困境與問題提出
學界未發現夏王朝的文字,成為了橫亙在學界面前的巨大困難。
囿于這一客觀實際,文獻史學界對西周及以后歷史典籍中記載的夏代存在不同看法。
一種看法不否認夏代的存在。如徐旭生在《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中認為把夏啟以前的歷史一筆勾銷的極端疑古派,存在無限度使用默證,武斷對待反證,過度強調古籍的不同記載而無視共同點,混淆神話與傳說等方面的不足;始終主張“禹之傳說乃屬一種神話性質”的顧頡剛亦明確指出,“夏代歷史亦僅憑后世之記載,然由種種方面證明,則知在殷商以前確有此一朝代也。”,均無法否認夏代的存在。
另一種看法對夏代持懷疑態度。如艾蘭(Sarah Allan)指出,夏啟以前的故事不能被認為具有任何歷史性,與夏有聯系的神話主題是殷商神話的轉換,“夏傳說的地區實質上是殷商的地區,但是如果夏只是一個殷商的神話,那么,這正是我們所期望的。” “夏代的可信性問題大體上仍然處于懸而未決之中。”
鑒于以上情況,學界主張把關于夏代的考古學研究劃入了“有文字,但未能解讀,或后期文獻有提及,但未有確實的考古證據者”的“原史考古學”的范疇。
中國考古學界以探索夏代、夏墟為目標的田野考古工作促進了二里頭文化的發現和研究。1959年,徐旭生調查夏墟。1959年秋,開始了二里頭遺址考古發掘,掀起了深入研究二里頭文化的浪潮。夏鼐在“夏王朝是歷史上存在過的”和“夏文化有它一定的特點”兩個條件下提出,夏文化是指夏時期夏民族的文化。鄒衡以甲骨文和安陽殷墟的發掘證實存在的商王朝和商文化作為討論夏王朝和夏文化的重要前提,以“鄭亳”說為基點指出,二里頭文化是夏文化,張忠培強調這一認識已“基本成為學術界的共識” 。
二里頭遺址發掘現場
以二里頭文化“缺乏像甲骨文那樣的自證性文字材料”為由,學界對二里頭文化是夏文化的共識仍存在不同意見,例如,其一,包括“鄭亳”說在內的討論,都是今人依據傳世文獻提出的假說;其二,二里頭文化一期的年代可限定在不早于公元前1750年的高精度碳十四測年結果,說明二里頭文化進入商紀年;其三,戰國竹簡的研究結果顯示,二里頭遺址不早于前1750年的時間和地理位置處于商湯六世祖先上甲微所求的“地中”;其四,組織成夏代國家的那些氏族部落(即所謂“夏族”)很難被編織進一個單純的考古文化譜系。
顯然,文獻史學和考古學界在努力克服夏代問題研究困難的過程中,須面對兩個問題:第一,夏代是否可信?第二,考古學應如何認識夏時期?
關于夏代是否可信的問題。文獻史界雖承認,未見文字史料的困難讓持續了一個世紀的關于傳世文獻有關夏的記載是否可信的問題,仍要經歷一段“存疑”的時間;但在“將文獻史學本身做深做透”主張下的研究顯示,《左傳》相關記載反映的夏王朝早期歷史可與甲骨文、金文以及其他傳世文獻的記載相對應,夏史體系不應是周人杜撰或商人臆造。
關于考古學應如何認識夏時期的問題。筆者曾把學界對相關問題的研究歷程簡要概括為,20世紀20年代到1959年夏的“史學問題 考古引入”,1959年秋到1993年的“考古研究 廣泛關注”,1994年至今的“探索文明 文化表述”三個階段。第一、二階段表述了,中國考古學研究的史學傾向把夏文化研究與二里頭文化及其同時期諸考古學文化密切聯系了起來的進程。第三階段,以1994年蘇秉琦將視角置于全中國境內的考古學文化遺存提出中國文明起源和發展階段的“三部曲”和“三模式”學說為開端,體現出中國考古學界在對二里頭文化等課題方面,由史學問題為基礎的探討,深入到從考古學文化本身出發研究和構建歷史真實的意圖及“更注重理論上的建樹”的愿望,標志著二里頭文化及其代表的時期是中國早期文明發展重要階段的認識已成為學界的共識。可以看到,中國考古學已摸索出了辨識夏時期考古學文化遺存并研究其發展的學術道路。
經過近百年的努力,伴隨著中國考古學的學術體系、話語體系的不斷發展完善,中國考古學探索夏文化的道路不斷明晰了起來。中國考古學證實,在商代之前中國大地上的先民們就已創造出了輝煌的文化和文明。當前,中國考古學要解決的不是在文獻記載上的夏時期中國大地上有無文化或文明的問題。而是,中國具體有哪些考古學文化或遺存屬于這個時期,夏時期諸考古學文化與創造它們的先民們間存在怎樣的內在聯系,如何以考古學的話語體系闡釋文化發展,從而探索夏文化及其文明發展的問題。
二、前提何來:時間框架與物質文化
辨識出夏時期的文化遺存,是考古學的任務和研究夏文化的前提。
夏時期是絕對年代,是指夏代即夏王朝存續的時期。眾所周知,后世不同文獻記載的夏代積年存在差異,時間跨度最長與最短記載的年代差為52年。其中,在成書年代較早、唐代以前的文獻中,主要集中為471年和431年兩種說法。結合由殷墟、鄭州商城及偃師商城等推定的商代年代上限大約為公元前1600年左右的推斷,并考慮“約當公元前2200~前1750年為夏”的夏代可能存在的最早的始、終年代的意見,應在絕對年代約為公元前21世紀前后至公元前1600年左右的年代范圍內辨識夏時期遺存。
需要說明的是,考古學文化是物質文化,考古學依據出土人工制品的共同特征及其所處的時間和空間信息劃分考古學文化。考古學文化反映著其創造者的文化特征。然而,考古學文化的演進與王朝的更迭在時間上不可能同步,在空間上不可能完全重合。在考古學上,正如張忠培指出,“無論是依據科技手段測年,還是據考古類型學的橋連法確定的同期,在考古學年代問題上都存在局限性。” “考古學要確切、全面地了解處在特定的人文和自然環境中的空間,實在很難。”
在目前沒有發現自證性的文字材料的情況下,夏王朝是夏民族建立的“一族即一國”政權的特點,為考古學探索夏文化提供了依據和條件。即便如此,考古學依據類型學和科技測年手段辨識出的夏時期文化遺存都不是絕對精確的,考古學辨識出的考古學文化與夏文化也不會是完全對應的。
不容否認的是,大量的考古發現證明,在公元前21世紀至前1600年這段時間里,先民們在中國大地上創造出了輝煌燦爛的文化和文明。如果我們承認有夏代的話,那么,我們辨識出的夏時期遺存中當然包含有夏文化遺存。
考古學界在辨識夏時期考古學文化遺存的工作中付出了巨大努力,取得了重要認識。
這里,不再贅述學界就二里頭文化與夏文化的關系、年代及其同時期諸文化所展開的長期而深入的討論。可以明確的是,二里頭文化的開始應晚于夏王朝的興建,其結束也滯后于夏王朝的滅亡。
1980年代,學界提出,二里頭文化年代上限的C-14年代在公元前1900年左右;李伯謙在研究二里頭文化的性質、張忠培在研究夏家店下層文化的問題時就注意到二里頭文化與文獻記載的夏代始年間可能存在年代缺環。
1990年代,李伯謙指出,二里頭文化時期是中國青銅文化發展的初始階段,將這個時期的考古學文化劃分為中原、山東及蘇北、北方、甘青等四個地區,指出二里頭文化、漳河型與輝衛型遺存、岳石文化、夏家店下層文化、朱開溝文化、齊家文化、火燒溝文化等的年代屬于夏時期,為學界從中國青銅文化結構體系的角度考察夏時期考古學文化提供了視角。
2009年,張忠培為紀念徐旭生調查殷墟50周年發表了《關于二里頭文化和夏代考古學遺存的幾點認識》一文,系統地討論了二里頭文化與歷史上的夏代和商代的年代關系問題,并指出,龍山時代遺存的年代下限,可晚到夏代之初,在二里頭文化之前仍存在一些位于夏紀年之內的“龍山時代和二里頭文化時代之間”的遺存,并列舉了位于甘肅、青海、寧夏、內蒙、陜西、山西、河南等地約12支位于后來二里頭文化分布區域內及其西、北邊的“年代早于二里頭文化的夏時期遺存” 。隨著田野考古工作的不斷深入,除中原地區的新密新砦、鞏義花地嘴、洛陽王灣、禹州瓦店等遺址發現了大量早于二里頭文化的“夏紀年早期”遺存外,在北方地區諸如忻定盆地的游邀、陽白、晉中地區的汾陽峪道河、晉南地區的南禮教、河套地區的朱開溝、燕山南北及東北地區的夏家店下層文化、陜北地區神木新華、石峁、河西走廊的天水西山坪等遺址和西北地區的齊家文化、四壩文化中均可以辨識出“年代早于二里頭文化的夏時期遺存”。廿一世紀后,又有二里頭文化年代上限的C-14年代不早于公元前1750年的意見。
這些認識和發現,為進一步探索夏時期考古學文化及夏文化提供了重要基礎。
總之,隨著學界對夏紀年階段遺存研究的不斷深入,新發現和新認識不斷涌現,我們有條件在比二里頭文化時期年代尺度更長的夏紀年范圍內對中國境內諸文化進行系統研究,從考古學的角度進一步充實和豐富夏時期和夏文化的研究基礎。
三、根本目的:探索文明與文化表述
關于探索夏文化的方法,學界有“對證法” “都城界定法” “文化因素分析法”等說法。筆者以為,一言以蔽之,探索夏文化還是應“從已知求未知”。
目前,我們已在當今中國境內辨識出28類考古學文化遺存的年代全部或部分與二里頭文化的年代相當。加上學界已認識到的“年代早于二里頭文化的夏時期遺存”。通過考古學類比研究,我們可在考古學可辨識的范圍內進一步明晰夏時期的考古學文化序列和年代標尺。并應在夏時期的考古學文化中進一步辨識和研究夏文化遺存。
毋庸置疑,考古學文化是人類文化的一種體現,是夏文化研究最重要的對象。
出于對夏王朝和夏族研究的關注,學界廣泛地討論了二里頭文化的族屬以及由此產生的夏商分界問題,均認為二里頭文化與以夏族命名的文化即夏文化存在密切關系,大體概括起來有三大類意見。第一類為二里頭文化即夏文化。第二類為二里頭文化為夏文化的一部分。第三類為二里頭文化的一部分為夏文化。
由于夏代沒有發現文字等原因造成的不確定性,夏鼐曾謹慎地提出“二里頭文化的晚期是相當于歷史傳說中的夏末商初。但是夏朝是屬于傳說中的一個比商朝為早的朝代。這是屬于歷史(狹義)的范疇。在考古學的范疇內,我們還沒有發現有確切證據把這里的遺跡遺物和傳說中的夏朝、夏民族或夏文化連接起來。”
中國新石器時代結束于古代文獻記載的夏王朝創立時期。對夏時期與夏文化的研究不可避免地要大量使用考古層位學和類型學方法,從考古學文化研究出發在已知的各類信息和研究成果的基礎上,梳理諸考古學文化的譜系及其關系,考察不同譜系文化間的互動關系,從而考察隱藏于現象之后的歷史真實。鄒衡系統地對夏商時期北方地區諸鄰境文化及相關問題進行探討并提出,相對年代早于二里崗文化的“漳河型” “輝衛型” “南關外型”遺存與二里崗商文化屬同一譜系,為先商文化,成為最具代表性的研究,為進一步辨析夏文化提供了前提和基礎。
從根本上來講,考古學辨識夏時期遺存并探索夏文化的目的,是考察這一時期考古學文化表述的文明及其發展。
蘇秉琦于1975年提出了考古學文化區、系、類型理論,1985年提出了“古文化、古城、古國”的三概念。同年,夏鼐在日本發表的《中國早期國家》中指出,二里頭文化“至少它的晚期是夠得上稱為文明,而又有中國文明的一些特征。比二里頭更早的各文化,似乎都是屬于中國的史前時期。”佟柱臣提出,文明可以從農業經濟和畜牧經濟兩個基礎產生,二里頭文化是國家和文明產生的初始階段。李伯謙曾提出二里頭文化是中國最早的文明。安志敏提出中國文明起源于二里頭文化。王迅形容,文明時代是隨著二里頭文化的形成而降臨于中原地區的。方酉生在二里頭文化一至三期是夏文化的前提下,認為二里頭文化反映出奴隸制國家的情景。
廿世紀末到廿一世紀初,張忠培提出并論證了中國古代文明起源與形成的“四階段學說”,即半坡四期文化及其稍后時期、龍山時期或其后段、夏商時期、西周時期,指出二里頭文化時期已大致處于中國文明發展的第三階段前期。秦小麗把二里頭文化置于中國初期王朝國家的形成階段,強調二里頭文化陶器群以伊洛河流域為中心向周圍地域擴散;在伊洛河流域以外的周邊地區的二里頭文化陶器,除具有二里頭特征的陶器群外,還有本地特有的陶器群以及從鄰近地區流入的其他系統的陶器群,呈現出一種多系統混在的復雜特征。后來崛起的二里崗文化用單一系統的陶器組合終結了二里頭文化的“多系統混在的復雜狀況” 。董琦研究了中原地區二里頭文化時期諸文化,并指出二里頭文化是這一時期中原地區的中心文化,同時期的下七垣先商文化、岳石文化根本無法與之相比。宋豫秦等著眼于黃河下游地區,從二里頭文化、先商文化和岳石文化的地理分布上指出,夏代的黃河下游實際上呈現的是夷、夏、商三個政治實體的鼎立之勢。
各家的表述與意見雖有差異,但可以肯定的是,從考古學文化出發的研究表明,在中國古代文獻記載中夏時期的中國大地上不止一個考古學文化表征的人群處于文明時代。
四、求事與求實
將考古學作為廣義史學的組成部分是中國考古學的優良傳統。
考古學通過研究物質文化遺存揭示人類文化傳統的發展變遷,在沒有或缺乏文獻記載時期考古學的研究結果是以物質文化表征的體系性認識呈現出來的。一方面,史前和原史考古學與文獻史學力求探尋歷史真實的研究目標是一致的。另一方面,史前和原史考古學話語表述的“事件”是以物質文化的形式表述出來的,與文獻史學所表述的具體事件和人物不能完全對應。
考古資料及其蘊藏的信息紛繁復雜,千頭萬緒。怎樣才能發現其中埋藏著的歷史?如何才能發現其后隱藏著的規律?筆者以為,堅持實事求是地探索遺存之間的內在聯系,把田野考古獲得的分散的資料納入到學術課題之中,以“人、遺存、時、空”這四維的視角入手,連點成線,織線成網,縱橫求索,科學地發現和表述蘊含著人群“文化基因”的譜系結構,才能不斷接近歷史的真實。
具體在以續寫夏代古史為目標的夏時期考古研究上,就是要堅持讓材料牽著鼻子走,實事求是地“以物論史”,在系統構建考古學文化譜系的基礎上,探求既符合中國具體實際又體現人類共同規律的體系性認識,以考古學的話語為書寫夏代古史做出應有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