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直覺上講,“動物沒有思想”這句話好像是不對,很多野生動物有覓食和交配行為,甚至能形成某種形態的組織和社會,人工飼養的狗被稱為『 人類最好的朋友 』,經過一段時間的馴養,它們往往能表現出良好的忠誠品質。
并且,有的人甚至會說,其實人不也是『 動物 』嗎?
要討論這個問題,首先我們得把動物這個概念限定在『 除人以外的動物 』(其實“動物沒有思想”這句話的當中的動物,指的就是這個概念,不必在這一點上鉆牛角尖)。
那為什么從心理學,也就是科學的角度,我們都不會說“動物具有思想”這樣的話呢?
因為心理學作為科學,必須要遵從基本的『 操作主義 』的方法論:把所有研究的東西都量化,也就是變成可操作的一個實驗變量;然后,通過對照有這個變量和沒有這個變量的不同實驗組,來確定這個東西是不是有效。
比如我們都知道咖啡能夠幫助我們提神,但是它到底是不是能夠幫助我們提升自己的表現,讓我們『 變得更聰明 』呢?
如果一個心理學家來研究這個問題,首先,他會對這個問題進行一個『 還原 』,剝除其中的『 表達 』的成分,真正去理解一句話當中想要傳遞的『 信息 』。
比如,當一個人說咖啡讓我們『 變得聰明 』,可能會讓人產生一種誤解,那就是他把咖啡當做像是游戲里的加成道具一樣,吃下去就能提升體力,提升魔抗,或者攻擊力和智力;他想表達的意思,應該是『 飲用咖啡能否增強人的智力表現 』這樣一個信息。
了解到別人傳達的信息,那我們就能開始設計實驗了,現在,就是心理學的量化工具登場的時候,『 智力表現 』這個東西不過是一個概念,我們需要把它具體到一個具體的,能夠考驗人的智力的測試當中。
但是,這個測試可不能隨便找,因為我們在這里研究的東西,是盡可能純粹的『 智力 』表現,做測驗題,或者對一個東西發表看法,做投資決策,這當中經驗和知識占的作用是很大的,所以,這些都不是好的測試。
那心理學家們一般會用什么東西做測試呢?要排除知識和經驗的影響,那我們就想一想,我們的社會當中,哪一類人是沒有什么知識和經驗,但是我們也在嘗試提升他們的智力的?
沒錯,就是小孩子嘛。所以,一般涉及智力和認知表現這樣的研究,心理學都會用一些盡可能簡單,但是仍然需要一定的智能才能完成的測試,比如走迷宮,或者發現實驗箱中某個按鍵和某個事件的聯系。
那我們就選擇走迷宮吧,所以現在,我們的問題已經從『 喝咖啡能不能讓人變聰明 』變成了『 飲用咖啡能不能讓人更快的走出迷宮 』,這個問題自然就能很好的研究了。
而為了避免參加實驗的樣本,也就是人的智力差距影響測驗結果(有的人智力水平很高,能更快完成任務,沒辦法研究是不是咖啡起了作用),而且這些測驗往往也比較簡單,所以很多心理學實驗室會用專門飼養的小白鼠做實驗,節省挑選被試的成本,而且更可控。
那現在,給一組小白鼠注射合適的咖啡因,另一組不注射,放到相同的迷宮中測試,然后多次重復驗證,自然就能得出結果了。
這,就是『 操作主義 』的內涵所在,現在,我們反過頭來看『 思想 』這個東西,它真的能夠被研究嗎?
也許有的讀者受到我們講解的這個實驗的啟發,覺得其實我們也可以把思想這個東西量化,而且小白鼠能夠走出迷宮,不也就也能說明動物在某種程度上是有思想的嗎?
很抱歉,這行不通,我們所講的『 思想 』,標志性的特點,就是通過語言來進行表達,所謂『 語言是思想的直接現實 』,指的就是我們只有從語言當中,才能來研究思想;即使動物有某種所謂的“語言”(實際上不過是一些簡單的符號和聲音信息),由于我們目前沒有辦法進行解碼,也研究不了。
那什么直接觀測行為可以嗎?有思想,肯定就有行動啊,通過觀察行動,我們就能研究思想了嘛。
再次抱歉,這也行不通,如果按照這個邏輯,那我們看到一片垃圾從這里飛到那里,光是分析現象,我們是不是也可以說這是一片有思想的垃圾?
當然了,因為有一定的物理知識,我們可以說垃圾是被風吹動的,它沒有思想;但是當我們觀測動物的行為的時候,卻沒有這樣的知識,我們怎么能夠保證動物的某個行為其實不過也就是這樣的“被風吹了一下”?
思想沒有辦法被研究,除了不能夠操作,不能做量化,不能被觀察,還因為它是一種很個人的體驗——這就像我們能夠用甜度來衡量一塊蛋糕甜不甜,但是卻沒有辦法拿一個指標來衡量一塊蛋糕好不好吃,什么程度的思維活動能被稱為思想,沒法研究(所以,心理學也沒辦法研究人的思想,能研究的只是智力、語言和認知等等)。
因為觀察不到,沒法觀察,心理學只會對這個問題給予否定,即『 無法確定動物有沒有思想 』,而『 動物沒有思想 』,不過是一種簡單化的誤解罷了。
一次,和一位朋友在交談,我提到了『 一切心理現象都是生理現象 』這句話,她立馬就表示了不同意,我相信任何一個有理智的人聽到這句話都會覺得不對勁,這種不可一世的傲慢,哪里是科學應該有的態度?
但這不過是心理學對自己的方法論的一種闡釋,這句話要表達的意思,應該是:在心理學視角下,我們用各種生理指標對心理變化進行刻畫,以此開展實驗研究。
比如,用血壓,心率和激素水平,加以對患者詢問,醫師能夠很好的判定一個人是不是處在焦慮狀態;對有墜入愛河的體驗的人的激素進行檢測,看看是哪些激素引起了這樣的快樂的體驗……
正是有了生理指標這個工具,心理學才真正能夠成為一門嚴謹的科學,同行之間才能夠交流,實驗才能被反復重復,驗證。
在心理學剛誕生那會兒,根本沒有這樣的工具。1879年,馮特在萊比錫大學建立起世界上第一個心理學實驗室,作為科學的心理學正式誕生,但馮特的研究方法卻并不是很“科學”,因為他主要通過詢問被試,通過內省的方式來研究心理(被稱為『 構造主義 』),比如問參與實驗的人觀看日落的什么感覺,悲傷是什么感覺……很明顯,這種研究的主觀性是很強的,所以這個方法派很短命。
沒錯,心理學用生理指標刻畫心理,確實難以描繪我們絢爛的心理世界;但也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除了這個方法,我們沒有第二條路可走,雖然它是『 受限 』的,也正因為它是『 受限 』,我們才能夠在一個有限的范圍內做研究。
這才是科學的本來面目,很多人以為科學應該解釋一切的;但實際上,它不過是遵守一個嚴格的方法論,以此提供一種可靠的研究體系。
這種方法論,是一種極其微妙的東西,稍有不注意,就會跑偏。
舉個例子,如果統計結果表明,在智力測驗中,智力測驗的分數大概有50%可以歸因于遺傳因素,很多人也許就會得出結論:一個人的智力,大概有50%是取決于遺傳的,所以你爸媽很大程度上會決定你的智力水平,你還不信?心理學家做了實驗的啊,有統計結果的!
不過,這個統計結果并不能說明這樣一個觀點,因為它是基于大量的樣本得出的一個平均值,并且統計的都是過去的案例,它只能用來說明:『 人和人之間的智力會存在差異,其實是有遺傳因素的影響 』這樣一個事實,僅此而已。
在這里,我們統計出來的東西不是『 概率 』,而是對整體狀況的一個數據概括,是不能用來做預測的。
我們能夠看到,心理學對自己的方法論能夠處理什么,不能說明什么,是非常謹慎的,這看起來好像同我們之前提到的『 無法確定動物有沒有思想 』和『 一切心理現象都是生理現象 』這樣的傲慢不太一致,但實際上,這不過是心理學嚴格貫徹自己的方法論,并且明確自己的方法論的邊界的表現。
看到這里,我們也許會生出一個疑惑,既然科學能夠研究的東西那么少,總是畏手畏腳,那我們為什么還這么推崇呢。
其實這種嚴謹,才是科學精神的真正所在,筆者在多篇文章中提到弗洛伊德式的心理分析不靠譜,就是因為他的研究根本不遵從這樣的方法論:精神分析理論包含很多的假設,但是從來不做對照實驗,都是基于個案的研究與毫無節制的所謂“解讀”,并且也從來不反復驗證結論是否可重復。
每當發生持續的自然災害,網絡上便會盛傳一種言論:『 這是大自然對人類的懲罰 』。
如果一個小朋友說出這樣的話,我們可以輕輕拍拍他的腦袋鼓勵一番,因為這孩子有基本的道德觀,懂得恩怨相報,知道不應該壓榨任何一個人甚至是環境。
但我相信,任何一個追求智慧人,是不會滿足于這樣的道德統治一切,看任何東西都從人類中心的視角去解讀的思想。
表面上看,『 這是大自然對人類的懲罰 』是對自然,對人類未知領域的敬畏,是在訓斥人類的狂妄,但實際上這種理解本身,才是最大的狂妄,因為它認為大自然是有目的,有意識的;但我們知道,因為無法進行觀察和研究,我們是不能這樣說的。
確實,不可否定的是,大自然有一個保持平衡的機制,但是之所以會發生天災,不是『 為了 』維持平衡,也不是『 為了 』懲罰人類,大自然沒有我們在嚴格意義上講的『 目的 』,最終達到的平衡,不過就是這個系統的狀態調節而已——不拿我們人類的道德式的思考方式去理解自然,這,才是真正的尊重自然。
并且,思維警覺的人,往往會注意到『 這是大自然對人類的懲罰 』這種思維的危險之處,用這樣的方式理解自然,好像為那些我們無能為力的,發生了的壞事找到了原因,但如果事情反過來,發生了好事,比如全球農業大豐收呢?那你也必須的解釋說,這也是自然的意志,是『 大自然對人類的獎賞 』吧?
在這樣的視角下,人變得無足輕重,所謂的大自然成為了神明,一下退回到原始社會的認知,這是好事嗎?
我們能夠看到,不管是這種錯誤的理解自然的方式,還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都是一種自大,用一個籠統的理論理解整個自然界或者是人類的心理。
但是科學的認知方式,正是對這種思維的克服,它通過我們所講到的各種工具嚴格限制自己的方法論,嘗試從一個個具體的角度去理解一個現象。
所以,如果你想要發展出更客觀的一套認知體系,不妨學一學科學認識世界的方式:找到一個好的理解方式,然后將它貫徹到底;但是,對那些無法解釋的東西,就不要嘗試去套用,明白自己的邊界——這就是好的認知應該有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