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傳銷型集資是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以傳銷的運作方式向社會不特定對象公開吸收資金,在組織建構上具備傳銷的金字塔結構,客觀行為又符合非法集資所要求的公開性、非法性、利誘性特征的違法犯罪活動。不同于傳統傳銷活動以銷售實際商品為名掩蓋詐騙本質,傳銷型集資是以經營投資項目或者虛擬財產為名,在性質認定上難以與集資詐騙罪相區分。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與集資詐騙罪是典型的涉眾型犯罪,本質都是詐騙罪的特殊形式,在客觀方面存在相似,但是集資手段與傳銷手段有實質差別,兩罪之間不會產生競合,應屬對立關系。同時使用傳銷手段和集資手段騙取財物,均達到構罪程度的,應數罪并罰。
[關鍵詞]傳銷; 集資詐騙; 非法集資; 投資
依托網絡平臺發展起來的新型互聯網傳銷活動,假借投資理財、虛擬貨幣、消費返利等名義騙取財物,也具有集資類犯罪非法性、公開性、利誘性的特點。尤其是以高收益投資理財項目為名,吸引投資者參與,并以拉人頭返利方式推廣的傳銷活動,利用了參與者的貪利動機,此類“投資人”兼具詐騙活動受害者和擴大詐騙范圍推動者的身份,使得傳銷型集資在傳播速度、 影響范圍上都遠勝于傳統的集資犯罪。如何認定以投資理財為名的傳銷型集資活動的性質,尤其是如何與同樣具有詐騙性質的集資詐騙罪予以區分,對預防和懲治此類違法犯罪活動、保障金融安全和公民財產權利具有重要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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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銷型集資活動的司法困境
《刑法修正案( 七) 》施行前,根據 2001 年最高院下發給廣東省高院的《關于情節嚴重的傳銷或者變相傳銷行為如何定性問題的批復》,從事傳銷或者變相傳銷活動,擾亂市場秩序,情節嚴重的,以非法經營罪定罪處罰。以傳銷或者變相傳銷方式集資是構成非法經營罪還是集資詐騙罪,理論和實務上主要是以行為人主觀上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目的來加以區分的。但是《刑法修正案( 七) 》新增的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規制的是詐騙型傳銷,具有“騙取財物”的性質,并不包括原始型或者經營型的傳銷活動。而不具備非法占有目的,為銷售商品,以銷售業績為計酬依據的單純的“團隊計酬”式傳銷活動,根據2013 年最高院、最高檢、公安部《關于辦理組織領導傳銷活動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 下稱《傳銷意見》) ,不再作為犯罪處理。因此,僅以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已難以對傳銷活動定性。
詐騙型傳銷采取拉人頭返利的方式,激勵參加者不斷吸納新的成員加入,以新成員繳納的入門費牟利,加之其具有規模大、傳播速度快的特點,在結果上就表現出大量資金匯集的集資特征。實踐中,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與集資詐騙罪的適用問題也逐漸凸顯,有不少學者開始關注兩罪的區分問題,從行為人的主觀目的、組織架構、組織參與者等角度論述二者的不同。這樣的區分十分細致但仍然流于表面,對實踐的指導意義不大,尤其難以應對那些既有集資特點,又具有傳銷形式的犯罪活動。
例如,陳某峰集資詐騙,魏某通組織、領導傳銷活動一案中被告人陳某峰利用被告人魏某通為其開發的理財交易平臺,通過互聯網和微信群等公開宣傳,承諾投入 1500 元到30000 元不等的資金,即可成為“萬達復利”等理財產品的會員或報單中心,每天可以得到固定比例的高額分紅,會員再發展他人加入還可以得到更高比例的推薦獎和依層級順序的見點獎等獎勵。法院認為,被告人陳某峰以傳銷的方式非法集資,數額特別巨大,同時構成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和集資詐騙罪,依法應擇一重罪處罰,故對被告人陳某峰以集資詐騙罪定罪處罰。被告人魏某通對陳某峰的組織、領導傳銷活動起到了幫助作用,在共同犯罪中起輔助作用,是從犯,以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定罪,應當減輕處罰。
該案件是較為典型的傳銷型集資活動,即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以傳銷的運作方式向社會不特定對象公開吸收資金,在組織建構上具備傳銷的金字塔結構,客觀行為又符合非法集資所要求的公開性、非法性、利誘性特征的違法犯罪活動。依據《傳銷意見》第六條“關于罪名的適用問題”的規定,“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組織、領導傳銷活動,同時構成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和集資詐騙罪的,依照處罰較重的規定定罪處罰。”對于該《意見》中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和集資詐騙罪兩罪之間存在競合關系的觀點,筆者持保留態度。但就本案而言,法院根據該條認定被告人陳某峰的行為同時成立兩罪,因此以處罰較重的集資詐騙罪定罪處罰,而共犯魏某通,僅因其屬于從犯應減輕處罰,而以法定刑較輕的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定罪,明顯說理不夠充分。同時體現出司法實踐中因對兩罪關系理解不當,而產生同案不同判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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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資手段與傳銷手段的區分
兩罪在本質上都是詐騙罪的不同形式?!缎谭ā返诙俣臈l之一規定的“騙取財 物”即表征傳銷行為的欺詐性,與傳統的經營型傳銷相區別,此類傳銷謀取的非法利益來源 于新參加者所繳納的入門費,而非提供商品、服務所產生的營利。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處罰 的傳銷僅限于以騙財為目的,帶有詐騙性質的傳銷,而不是作為銷售手段、經營方式的傳銷。集資詐騙罪規定于金融詐騙罪一節,是詐騙罪的特殊形式。相比于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集資詐騙罪對行為人主觀方面的要求多了“非法 占有目的”,意味著投資人的財產權面臨永久滅失的風險。因此,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與集資詐騙罪的本質都是詐騙犯罪,只是客觀表現有所不同,二者區分的關鍵在于客觀方面的手段行為。
筆者認為,區分傳銷手段與集資手段可以考慮以下三個方面:
入門費的認定。傳銷的行為模式中,要求參加者以繳納費用或者購買商品、服務等方式獲得加入資格,在集資型傳銷活動中,這種入門費不過是采取了一種購買理財產品或者投資項目的方式加以掩蓋,名曰投資款但本質仍然是參與者加入傳銷組織的敲門磚。為擴大影響面,組織者、領導者往往采用“薄利多銷”的方式,限制投資數額,變相要求不拉人頭的投資者出局。從投資者或者參與人的角度判斷其行為是否屬于投資行為。投資行為具有被動性,投資者往往不會直接參與資本運作,而且其獲利的主要來源也是資本的升值。而在傳銷活動中,參加者的收益主要來自于拉人頭獲得的報酬。
行為人所作虛假表示是否達到足以使一般人產生認識錯誤,進而處分財物的程度。集資詐騙罪中的詐騙要求符合“行為人實施欺騙行為 - 對方產生錯誤認識 - 基于錯誤認識處分財物 - 行為人獲得財物 - 被害人遭受財產損失”的構造,所以,需要達到足以使對方陷入“行為人合法募集資金”“出資后會有回報”等認識錯誤,足以使對方“出資”的程度。而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中的騙取財物雖然也具有詐騙的性質,但是由于傳銷活動中的參與人具有受害人和傳銷犯罪實施者的雙重身份,因此傳銷活動中的欺騙不以單個人是否因受騙進而處分財物為標準,而是看整個傳銷活動的運行方式是否是屬于“以新補舊”的龐氏騙局,“參與傳銷活動人員是否認為被騙,不影響騙取財物的認定”。在實踐中,也不乏十分了解傳銷運作模式的參與者,在明知傳銷騙局的情況下,由于前期擴張階段有利可圖而主動參與傳銷活動。
投資者或者參與人獲取的利益的性質。集資詐騙案件中,為獲取信任吸引投資者投入更多的資金,行為人在前期往往會返還本金和高額利息,并說服其進一步投資。而傳銷組織為穩定參與者,不斷發展下線,通常采取周結、月結或者對沖的方式將“投資收益”和“人頭費”發放給參與人員。從投資者或者參與人的角度來看,都表現為定期獲取的一定收益,而這種收益的性質就取決于其參加的傳銷還是集資活動,因此,收益的計算方式和來源對傳銷手段和集資手段的辨別也有重要作用。當成員的收益與其發展人員的數量掛鉤時,此類活動的傳銷性質就十分明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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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與集資詐騙罪的關系
( 一) 現有理論聚訟
上文提及的《傳銷意見》中規定,同時構成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與集資詐騙罪的,以處罰較重的規定定罪處罰,肯定了兩罪之間存在競合關系。從從重處罰的結果看,這種關系的性質偏向于想象競合。理論上對兩罪關系問題的探討,大致有以下三種觀點:
1. 法條競合論
該觀點認為,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處罰的是詐騙型傳銷,其本質就是一種詐騙行為,因此該罪與詐騙罪、集資詐騙罪存在交叉關系。同時這種競合是由法條規定本身的原因所致,屬于法條競合。認定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與集資詐騙罪之間屬于交叉競合,就意味著兩罪各構成要件要素都存在平行交疊關系。但是從客觀行為中的手段要素來看,集資手段與傳銷手段似乎并不存在重合。
2. 想象競合論
有學者從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處罰的犯罪對象出發,認為本罪是對傳銷組織進行組織、領導的行為予以處罰,并不是對組織、領導傳銷活動或者詐騙活動的行為進行處罰,進而得出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與詐騙罪、集資詐騙罪等詐騙類犯罪不是法條競合,而是想象競合關系的結論。該觀點的問題在于,與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罪中的組織、領導行為并不反映實行行為性質不同,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與非法組織賣血罪中的組織( 或領導) 行為均難與實行行為分離。傳銷組織的構建與擴張就是通過拉人頭的傳銷行為進行的,對傳銷組織的組織、領導同時也是對傳銷活動的組織、領導,在理論上將處罰對象區分為傳銷組織與傳銷行為沒有實際意義,該觀點也不具有合理性。
3. 牽連關系論
持該觀點的論者一般將集資型傳銷表述為“使用傳銷手段從事非法集資”,認為在這種情況下,傳銷屬于手段行為,而集資詐騙是目的行為,二者具有手段、目的的牽連關系,因此應當按照牽連犯處理,從一重罪處罰。以集資詐騙罪從一重罪處罰可以解決傳銷犯罪的法定刑過輕從而導致罪刑不相稱的問題,但這一處理方式實際上是混淆了手段行為與目的行為,集資與傳銷都是手段,將收集來的財物、資金非法占為己有才是目的。此外,詐騙型傳銷本身就是以經營為名,行騙取財物之實,由于傳銷規模較大,必然產生資金集中的后果,按照這一觀點,均以重罪論處會在事實上架空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
上述三種觀點均有不合理之處,筆者認為,在處理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和集資詐騙罪的關系時,首先應當明確同時使用傳銷手段與集資手段時,危害行為的數量問題。
( 二) 行為數量的認定
以張春普等組織、領導傳銷活動、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案為例,被告人張某以發展股東為名公開集資,采取股權眾籌和債權眾籌兩種集資方式,前者以發展下線的人員數量及層級作為返利依據,后者分活期理財和定期理財,根據投資數額、投資時間返利。法院認為,被告人張某以“股權眾籌”為名實施傳銷,成立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以“債權眾籌”為名非法集資,成立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數罪并罰。
不同于陳某峰、魏某通案,行為人以同一運作方式吸引投資并向參與人返利或給付報酬,張春普案中由于被告人明顯是以兩種方式籌集資金,且兩行為均達到了構罪標準,故以集資犯罪和傳銷犯罪數罪并罰。但事實上,即使行為人是以同一方式公開向社會籌集資金,由于這種宣傳行為類似于民法中的要約邀請,根據應約者需求的不同,在實際進行投資或者參與傳銷時才能認定其行為性質,而且此類“投資”協議( 口頭或者書面) 都是與單個人分別訂立的,實際上也應當是數個行為,而非一行為。
行為人的主觀方面存在一種不確定的故意,無論行為對象是選擇參加傳銷組織還是僅實施投資行為都未超出行為人故意的范圍,根據具體結果,成立相應犯罪也完全符合主客觀相統一原則。
因此在案例一中,如果參與者同時以分紅和拉人頭兩種方式獲取利益,那么最初的投資額應當認定為是其加入傳銷組織的入門費,所謂的會員實際上是獲取了參與傳銷的資格。該行為是以傳銷手段實施的詐騙行為,組織者、領導者成立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而不是集資詐騙罪。如果有投資者僅獲取利息收入,并未賺取人頭費的,其行為屬于投資行為,對于這部分人來說,行為人實施的是集資詐騙。在同一傳銷組織中,既有一般參與人,又有普通投資者的情況下,由于行為對象的不同,應認定行為人實施了數個行為,部分屬于集資詐騙罪,部分屬于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均達到構罪程度的,應數罪并罰。
( 三) 對立關系前提下的數罪并罰
明確行為數量是處理刑法競合問題的前提,在行為單一時,規范之間是想象競合或者法條競合,而有多個行為時,則需要判斷行為之間是否具有關聯性。相互關聯的數行為分別符合數個
構成要件的,觸犯的罪名之間產生實質競合,根據關聯性的不同具體適用連續犯、牽連犯等處理原則。而數行為之間并不相關的,則屬于典型的數罪,并罰即可。如前所述,在行為人以傳銷手段籌集資金時,實際上實施的是兩個行為,而非一行為,因此,以一行為觸犯數罪為前提的想象競合論和法條競合論顯然不能成立。筆者認為,兩罪屬于對立排斥關系,不會產
生競合。從構成要件來看,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與集資詐騙罪在行為對象、主體、目的等方面是基本相同的,但是二者客觀方面的手段行為存在排斥關系。傳銷手段與集資手段有本質區別,一種行為如果被認定屬于集資,就不可能同時屬于傳銷。是否導致資金匯集的后果或者行為人是否以社會公眾的財產為對象并不是判斷集資手段應當考慮的因素,幾乎所有的涉眾型經濟犯罪———如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擅自發行股票、公司、企業債券罪都會如此表現。在集資犯罪中,行為人與受害人之間屬于投資關系,投資人僅履行投資義務,并期待以行為人的資本運作獲取收益,具有消極性和被動性。而傳銷活動的參與人在“投資”后會親自實施傳銷行為,以自己的“努力”獲取收益,具有積極性和主動性,其與組織者、領導者之間不是投資關系而是違法層面的共犯關系。因此可以借助參與人給付資金的行為性質是否屬于投資來區分集資手段與傳銷手段,在不屬于投資的情況下,給付的資金應當認定是為加入傳銷組織而繳納的入門費,屬于傳銷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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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語
非法集資活動以其多發性、隱蔽性、涉眾性成為近年來刑事立法和司法領域關注的重點,據 2020 年處置非法集資部際聯席會議上公布的數據,2019 年全國共立案打擊涉嫌非法集資刑事案件 588 起,涉案金額 5434. 2 億元,同比分別上升 3. 4% 、53. 4%?!缎谭ㄐ拚? 十一) 》在不同程度上提高了集資詐騙罪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兩罪的法定刑,調整量刑結構以適應此類犯罪社會危害性的增加,以無限額制罰金刑的適用抑制犯罪分子的貪利動機,提高刑罰的震懾效力。2021 年 2 月 10 日國務院發布《防范和處置非法集資條例》,明確了防范和處置非法集資的責任部門和具體措施,在國家層面建立聯席會議制度,地方各級政府建立非法集資監測預警機制,并納入社會治安綜合治理體系。2010 年至 2020 年十年間,最高司法機關發布了若干司法解釋和數批集資犯罪案件的指導案例,包括《關于辦理非法集資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 2014) 、《關于辦理非法集資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 2019) 等,以適應打擊日趨嚴峻的集資犯罪活動的需要。
相比于提高集資犯罪處罰力度的立法傾向,現行《刑法》對傳銷犯罪法定刑的規定存在處罰過輕的問題,與傳銷活動嚴重的社會危害性不相匹配。這也是部分學者主張在涉案金額巨大時,以集資詐騙罪論處以做到罪刑相稱的主要原因。但是,傳銷型集資活動的本質仍然是傳銷,這是由其手段行為的性質決定的。在《刑法》仍規定有組織、領導活動罪,并配置了相應刑罰的情況下,這種以刑制罪的定性思路有違罪刑法定原則之危險。
來源:山東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作者:王昕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