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我國的詩歌形式發展而論,我以為從“詩三百”到今天,已經歷了三個發展階段:唐以前的古詩自由體,唐以后的古詩格律體,五四以后的新詩自由體。這里的時間斷限,僅就總體而言,決不是說唐以后就不存在古詩自由體,五四以后除了新詩自由體就別無其他。何況像李白這樣一位唐代詩天巨星,與其說他是寫作格律體的詩人,不如說他是古詩自由體創作的集大成者。
唐代以前的古詩體是一種不講究格律,也沒有字數句數限制的詩體。唐以后,由于近體詩的產生,詩人為了將古體詩與新興的格律詩相區別,便有意模仿漢魏六朝古詩的寫法,在某些方面加以限定,從而形成了唐代古體詩的固定模式。其結果就是把唐以前完全自由的詩體,變成一種處于格律詩與自由詩之間的半自由詩。
古體詩沒有固定的詩行,也不會有固定的體式。所有古體詩都是按照詩句的字數分類。四字一句的稱四言古詩,簡稱四古;五字一句的稱五言古詩,簡稱五古;七字一句的稱七言古詩,簡稱七古。四言詩,遠在《詩經》時代就已被人們采用了。但至唐代卻逐漸衰微,寫它的人很少了。所以古體詩仍以五言、七言為代表。
古典格律詩詞對文字的平仄有嚴格的要求,稍諳古文者皆知。以七律為例,首聯,頷聯,頸聯,尾聯中,對中間兩聯尤其要求嚴格對仗。這種對仗不緊緊是字數,詞性上的,還包括聲調。從聲調上講,首先是平仄相間,即不能出現連續的平聲或仄聲,當然僅對偶數位字作這一要求,也就是所謂的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其次是聯間沾,聯內對,即上聯后句與下聯前句平仄相同,同聯當中平仄相對。詞的詞牌格式更多,平仄之式更為復雜,但平仄相間和固定仍是重要的原則,對詞而言,在固定的位置上只能放入符合平仄的字。律詩絕句以五字和七字為一句,一是讀起來節奏鮮明,另外從記憶心理學上講則是更符合記憶的要求,這種分句法最容易記住;對仗具有典型的軸對稱形式的美感,恰好又與中國文化的美學特征相協調一致,如古代建筑典型特征就是它的軸對稱性;韻腳一致能使閱讀吟誦和諧流暢;平仄相間使詩句抑揚頓挫;聯間平仄相沾則能起到整詩語氣貫通的作用,類似于漢語修辭手法中的頂針。各種固定形式特征之重要性和必要性,也由此看出不盡相等。比如押韻,即使現代漢詩也有這樣要求。由此可見押韻在詩歌表現形式中的重要性。
五四以后的中國詩壇,各種詩體雜呈,真是爭雄競長,各獻其伎;但誰也無法否認這樣一個客觀存在,新詩自由體事實上是構成近半個多世紀的詩歌創作的主體部分。由古詩自由體、格律體到新詩自由體,每一次詩體的大變革,都曾給詩歌藝術表現帶來一系列新的變化發展。不同的詩體,在自己的創作實踐中,業已形成了自具一格的表現特點、作風。
“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唐金昌緒寫的這首《春怨》,雖然也同有的詩一樣,都是企圖借助擅長揭示心理活動的夢境來抒發某種思想情緒,但它避開對夢境作正面描寫,或者對夢醒后的情狀進行刻畫,而是從一個征人之婦在做夢之前設想做一個好夢入手,表露其思親之情,并從而巧妙地傳達出當時人們的一種普遍反戰情緒。選擇的角度新穎,敏捷地捕捉住一般中的個別,以全篇渾成的格局表現詩情,創造出了所謂“意工而辭拙”的具有樸素美的境界,這大概是這首詩在藝術上取得成功的主要點。
對于《春怨》這首詩,向來評議者甚多,有的意見還很有啟發性。比如宋韓子蒼就曾以此為例,說明作詩“要從首至尾,語脈連屬”的道理(《詩人玉屑》引)。曾經師事于韓子蒼的曾季貍則進而確言:“予嘗用于蒼之言遍觀古人作詩,規模全在此矣”(《艇齋詩話》);明謝榛把詩的結構布局離析為一篇一意和一句一意兩大類,而《春怨》又成了前一大類的示范性作品:“此一篇一意,摘一句不成詩”(《四溟詩話》);對謝榛的說法,王世貞在他的《藝苑卮言》里又作了這樣的闡釋;“其篇法圓緊,中間增一字不得,著一意不得,起結極斬絕,然中自舒緩,無余法而有余味。”我們不妨把這些意見稍加歸納,即:古詩里存在有這樣一類作品,是一篇一意,渾然一體的;欲要全篇渾成,具體應講究篇法,注意前后語脈連屬;無句可摘,是全篇渾成的表現;全篇渾成,應為詩的標準規范。這樣,這些意見實際上就大大超出了對具體一首詩的分析,只是借之以為例證,從此出發,嘗試對古詩中某種帶規律性的現象進行理論的概括。
前人關于《春怨》的一些評議,恰恰接觸到了古詩自由體的表現特點作風問題。當然,想從唐代一首絕句來概括古詩自由體的“規模”,顯然是不夠典型的;而想用古詩自由體的規模作為標準來規范格律體,就更加顯得迂闊和不可行了。比較起來,宋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提出的“漢魏古詩,氣象渾沌,難以句摘”的見解,倒多少避免了這個毛病。他雖然還缺乏比較系統的論證,但是從總體上把握住了古詩自由體的主要藝術特點。以后,明胡應鱗吸取宋人研究成果,進一步指出:“盛唐句法,渾涵如兩漢,不可以一字求。至老杜而后,句中有奇字為眼,才有此句法,便不渾涵”(《詩藪》)。于是,古詩自由體與格律體在藝術表現上的歧異現象,開始被明確地揭發出來了:前者無句可摘,后者句中有眼。
嚴格說來,所謂無句可摘、句中有眼,只是觸到了表面現象。然而前人確實在這里發現了、提出了問題。從一定意義上說,在歷史上包括在詩歌發展的歷史上,凡能提出一個真正稱得上問題的問題,能夠引發人們對某些帶規律性現象的重視,從而推動人們去作進一步探索,其本身就是個貢獻。因為它意味著認識的深化,預示著學術的進步。
與后來的格律體相比,古詩自由體篇無定句,句無定字,音律的要求也不甚嚴密。這就使它有可能比較充分地運用諸如反復、遞進等手法,制造出一唱三嘆的藝術效果。如“采采芣苜,薄言采之;采采芣苜,薄言有之。采采芣苜,薄言掇之;采采芣苜,薄言捋之。采采芣苜,薄言袷之;采采芣苜,薄言擷之”(《詩·周南·芣苜》)。以一種主導的情緒即勞動的歡悅作為基調,先后三段同義反復,只依靠兩個動詞字的易換來實現畫面的流動和意義的遞進。單純的語言,輕快的節奏,帶有明顯的歌謠風。《國風》里有不少篇什都具有類似風貌。在它們那里,往往把一首詩作為一個整體給人以某種情緒感染。為了要造成整體感,作品所注重的是對詩情的直獲,具體的語言文字主要用來表現已獲得的詩情,對語言文字本身反而力求其質樸自然,避免出現炫目的奇麗,以防喧賓奪主。
像《木蘭詩》里的“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之類,則比較充分地運用了諸如鋪張、排比等手法,以此來渲染環境的情緒氣氛,或者以此來調整高昂或低回、急速或緩慢的情緒節奏。這種作法,可以追溯到屈原的《離騷》、《招魂》等鴻篇巨制。在那里,往往大事鋪張排比,寫一個環境,東南西北,上下左右,寫一個人物,從頭到腳,從里到外。倘若從中拈出某字某句,可能經不起幾番咀嚼,但它們一旦集合起來,共同組成一個整體,確能制造出洶涌的氣勢,利于宣泄比較熱烈、激越、深沉的感情洪流。
人們常把“以文為詩”視為詩的太忌。其實,以文為詩,在古詩自由體里曾屢見不鮮。它不但可能無害于詩,有時還大有助于對詩情的傳達。“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一山氣目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飲酒》其二)。我們用不著為陶淵明曲辯,在這樣的詩里,實在是摻雜進了明顯的散文句法,其中一些語言也還保留著隨手拈來的痕跡。然而這恰恰正是構成陶詩“質而自然”風格的一個方面。陶淵明高度重視直獲詩情的重要性,自覺地(也可以說是有意地)放棄對語言的鍛造,讓它們保持自然狀態,用這個局部的犧牲去換得整體的成功。如果換一個角度來看,這也可視為對語言的一種特殊的鍛造方法。就像《飲酒》其二這首詩,關鍵在于抓住了在喧鬧人世如何享得心境寧靜的剎那感受,詩人陶醉其中但又不欲窮究到底是什么樣一種感受。于是,他就明白如話地把這個感受過程布露出來,大概他認為講出這個感受本身就已經富有詩意,用不著在講話時字斟句酌。正是對生活中詩情捕獲的高度敏感和熟練,陶詩贏得了人們對它的激賞。
因此似乎可以說,所謂氣象渾沌,所謂渾涵,應該是源于古詩自由體這種講求直獲詩情、著意制造全篇的整體感、重篇法不重句法字法的特點作風。而無句可摘,只是這種作風的一種外部表現罷了。
古詩發展到了格律體,每一首詩的字數、句數及其句法、韻律都有一定之規,這無疑會給詩人們帶來諸多限制。“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有失才有得,這也是藝術創作中的辯證法。格律體失去了充分調度語言的自由,反而卻得到了它在充分發揮語言潛力方面的赫赫戰績。
比如,格律體詩就比較充分地借助有限的語言文字表現意象的密度。像“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雨濃”,“落葉他鄉樹,寒燈獨夜人”;像“織女機絲虛夜月,石鯨鱗甲動秋風”,“蟬聲驛路秋山里,草色河橋落照中”,意象高度密集,詩的意境中的一幅幅動態畫面,其線條,其色彩,其聲音,及其互相之問的聯接關系,都在有限的詩行里得到豐富的暗示。為了以盡可能少的語言去暗示盡可能多的意象,有的詩句甚至卸脫了一切句法標記,如同“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之類。出于同樣的要求,使事用典手法在格律體里得到了長足發展。“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人去紫臺秋入塞,兵殘楚帳夜聞歌”,這里,依靠點醒讀者對那些熟知的民間傳說、歷史故事、掌故軼聞等的回憶,從中暗示出了多少一言難盡的意緒!使事用典,從一個特殊途徑豐滿了意象的內容。
由于意象的密集,迫使格律體要相應地注意處理意象畫面的排列。否則,密而不集,雜而且亂,適得其反。所以,出現了畫面的各式各樣的排列方式。對列,是排列方式的基本法則。在對列的基礎上,虛與實,象與意,大與小,仰視與俯瞰,遠與近,聲與色,開與合,抑與揚,兩相對仗,千姿百態,窮極幻變,簡直令人為之目眩神迷。杜甫嘗自謂“晚節漸于詩律細”,這倒一點也不夸張。如果我們把他晚年在四川夔州寫的諸如《登高》、《閣夜》和組詩《秋興》、《詠懷古跡》等名篇細加尋味,那末,對于格律體詩對仗的妙用,恐怕可以思過半矣。高明的對仗,既能使意象密集而井然有序,又能在詩行之間留出大片空白,用畫論里的術語表述,即所謂“留空”。“風急天高猿嘯哀,諸清沙白鳥飛回”,這好似一幅畫,卻又是一幅未完成的畫,它只提供了畫面的主要事物及其主要情狀,這些事物到底如何具體組合及組合后將是怎樣的具體形象,需要讀者自行完成,這是其一;其次,詩人所要抒發的內心情緒感受是潛藏在畫面背后的,只是靠畫面間接暗示,并沒有由詩人直接出面說明,這也需要讀者自行體會;還有,通過對留空的間隙之大小、長短等的控制,使全詩的節奏可以在不同速度中變換,或在跳躍中緩進,或在飛騰中前行。格律體講求“辭斷而意屬”,畫面在跳躍著,詩意在升華著,很少遵循“從首至尾,語脈連屬”的規則。
對于語言,格律體更有近乎苛刻的要求,那就是首先要講究語言的生動。這里說的“生動”,是語義學上“生動”的本義:活生生的,有動態感的。詩的語言既要負擔對詩歌意境中的動態畫面的表現,又要完成對畫面情緒性的暗示。于是,力求“一字之奇”,就成了格律體對語言的必然要求,而那些不只是一以當十、簡直可謂一以當百的關鍵字,如“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中的“咽”、“冷”,如“孤燈燃客夢,寒杵搗鄉愁”中的“燃”、“搗”,就被奉為“詩眼”。詩眼也者,關乎一個詩句乃至全詩的死活之謂也。此語蓋源自圍棋術語,有眼,棋子兒才算活,沒眼,就算閉氣。可見,由“意工而辭拙”到“語意兩工”,這又是格律體對古詩自由體的新發展。
今天的新詩自由體,從詩體形式而言,是對古詩的否定。自然,否定中同時包含著肯定的因素。古詩自由體偏重于對詩情的直獲,古詩格律體偏重于對意境的創造,并在具體組織運用表現手段時各具一套特點、作風。無疑,它們從不同方面都為新詩提供了寶貴的經驗,如何溶而化之,集而成之,新詩才可望達到一個新的發展高度。因此,深入展開對古詩藝術表現經驗的研究總結,按照我們時代的美學思想觀點對之作出新的解釋,以利于新詩借鑒、繼承,是相當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