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張旭 嚴仁墓志 郎官石柱記
《嚴仁墓志》,全稱《唐故絳州龍門縣尉嚴府君墓志銘并序》,張萬頃撰、張旭書。1992年1月在河南省偃師市磷肥廠出土,現藏于偃師商城博物館。墓志為青石質,近方形,志蓋盝頂,石質粗糙,右上角已殘缺。高53厘米,寬55厘米,四剎陰刻纏枝牡丹。蓋頂篆書“大唐故嚴府君墓志銘”,3行9字。志石方形,寬、高各52.5厘米,厚12厘米。志文楷書21行,滿行21字,共430字,有淺線界格。
關于《嚴仁墓志》的書寫者是否是張旭,目前學術界還存在爭論。樊有升、李獻奇在1992年第4期《書法叢刊》發表《洛陽新出土唐張旭楷書<嚴仁墓志>》,文中作者提出了《嚴仁墓志》與《郎官石柱記》的差異,但對真偽問題未做深究。李志賢在1999年第4期《書法叢刊》發表《我看(傳)張旭<嚴仁墓志>》,認為墓志書寫者不是張旭。李志賢將《嚴仁墓志》中的字和《郎官石柱記》中的字進行比勘后,認為《嚴仁墓志》可能并非張旭所書,而是一個喜愛書法的人,集當時流傳的張旭的字而成,缺字部分,則由書法平庸的人湊足,再署上張旭的偽款而已。
那么《嚴仁墓志》到底是不是張旭所書呢?
首先,志文署書者為“吳郡張旭”。《新唐書·李白傳》中謂“旭,蘇州吳人。” [1]志文與《新唐書》中所載張旭的郡望相合,而且當時并沒有與張旭同名并且郡望是吳的書家。
據朱關田先生考證,張旭的生卒年為唐高宗上元二年(675)至唐肅宗乾元二年(759)。[2],墓志書于天寶元年(742),志文書寫時間也符合張旭的活動時間。
朱景玄《唐朝名畫錄》記載:“開元中,駕幸東洛,吳生與裴旻將軍、張旭長史相遇,各陳其能” [3]關于張旭與裴旻會于洛陽的時間,朱關田先生考證為開元二十三、四年間。(735-736)。[4]按照朱景玄的記載張旭在開元二十三、四年間已經來過洛陽。此期間張旭除了與裴旻、吳道子交往外,是否與張萬頃有接觸,史籍沒有記載,但不排除二人相識的可能。由此也為張旭應張萬頃之約,于天寶元年(742)為嚴仁書寫墓志提供了可能。
其次,墓主嚴仁官龍門縣尉,雖然是一個品級很低的小官,但在極重孝道古代,其子嗣斷不會偽托名人書,以至于作出欺先人于地下的不孝的事情。張旭為志文書丹,很有可能是出于張萬頃的邀請。張旭于書法雖有大名,但其官職很低,于官場亦不得志,所以請張旭書丹不是很難,所耗費用也不會很多。認為此志是他人托張旭之名作偽,顯然沒有說服力。
再次,墓志作偽多見于后人,其唯一的目的就是牟利。而當時,墓石是隨著志主的棺槨埋于地下,不存在牟利的問題,更無偽品存在。從發掘報告來看,此次發掘是嚴格按照科學程序進行的。經測定,石質亦為唐代,斷無后代作偽的可能。
由此,此志由張旭所書當無疑問。
但問題的關鍵并不在此,值得研究的是,為什么《嚴仁墓志》的書寫風格與其書寫時間相差不到一年的《郎官石柱記》風格有異,這也是一些學者以為此志為偽品的重要根據。而且一些文章指出,該志的一些字錯訛明顯,且變形比較嚴重,當不是張旭所書。
目前,大家公認的張旭的傳世楷書,是他于開元二十九年(公元741年)所書的《郎官石柱記》。《郎官石拄記》,原石久佚,此石宋時已有刻本,傳世僅王世貞舊藏“宋拓孤本”,明董其昌曾刻入《戲鴻堂帖》。
對于《郎官石拄記》,歷代書家多有評論:
“旭以草書知名,而《郎官石柱記》真楷可愛。” [5]
“長史《郎官廳壁記》,唐人正書,無能出其右者。” [6]
“長安猶有長史真書《郎官石柱記》,作字簡遠,如晉宋間人”。[7]
“《郎官記》則備盡楷法,隱約深嚴,筋脈結密,毫發不失,乃知楷法之嚴如此。失守法度者至嚴,則出乎法度者至縱。世人不知楷法,至疑此非長史書者,是知騏驥千里,而未嘗知服襄之在法駕也。” [8]
“旭善草書,而楷法精絕,其小楷《樂毅論》不可得見,而《郎官石記序》尚有傳本,清勁寬閑,唐代楷書中風格如此者,實不多見。” [9]
將這些評述與作品對照比較,我們很清晰地了解到張旭的楷書從晉人而來,其近接智勇、虞、褚,遠紹二王,晉人流風,躍然筆下。這些特征也是歷代學者書家所認定的《郎官石拄記》的風格。
從《嚴仁墓志》的志文知道,其書丹時間是天寶元年(742)。《嚴仁墓志》中的字,有一部分與《郎官石柱記》類似,形神具備,儼然有晉人流風,而另外一些字與《郎官石柱記》確存在很大差異,不但字形,氣格和風神也相去甚遠,個別字有北魏碑刻的氣息。從整體上看,《郎官石柱記》勁力內涵,正如蘇軾所言,儼然晉人楷書風氣。而《嚴仁墓志》中較多的字線條尖細,外露鋒芒,氣息上與《郎官石柱記》相異。
雖然有這樣的區別,但不能就因此懷疑《嚴仁墓志》不是張旭所書。
考《郎官石柱記》與《嚴仁墓志》之別蓋有以下幾個因素。
首先,書寫時的心態和書寫時間的不同,會使二石風格有所不同。《郎官石柱記》全稱《尚書省郎官石柱記序》,當為張旭應尚書省之請所書,張旭書寫時自然要恭謹有加,而《嚴仁墓志》則是為品級十分低下的縣丞所書,隨意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二者書寫時間雖然僅相隔一年,但書寫時,由于作者的態度是不同,由此筆下書跡的風格相異也十分正常。
另外,古代書家不同時期書寫的作品風格不同,不只張旭,其他書家也有這種情況。以顏真卿為例,顏真卿的《多寶塔碑》碑公認是顏真卿早期的代表性作品,此碑書寫于天寶十一年(752),而1997年出土的《郭虛己墓志》是顏真卿書寫于天寶十九年(750),二者時間相差僅兩年,但風格亦相異。另外褚隨良于貞觀十五年(641)十一月書寫的《伊闕佛龕碑》與貞觀十六年(642)五月所書寫的《孟法師碑》,時間相隔半年,但風格也不盡相同。由此可知,書家不同時間所書寫的作品風格不同是很正常的。
其次,刻手之高下,亦使二石風格不同。一般來說,看石刻作品刻工水平的高下,對我們認識作品有重要意義。刻工精者,刀從筆出,多能體現作品原貌。而刻工拙劣者,完全不顧原書特征,刀下多現習氣,書家的作品,在他的刀下進行了二次創作,刻出來的碑志和原書丹者墨跡完全不同,古代碑刻中這種情況并不少見。叢文俊先生對古代碑刻中刻工的二次創作現象進行了深入的研究,他指出,古代志石書法中,很多刻工在鐫刻時滲入自己的習慣,而使原來的墨跡變成了另外一種風格的志石書跡。同時刻工水平的高低,服務對象的不同,志石書跡和原跡的差別也有所不同,所服務對象如果是皇室和貴族,那么刻工相應的也是技術水平很高的人,其所刻志石也更接近原跡,若服務對象是品級很低的官員,相應的刻工也是技術水平較低的人,所刻志石也顯得粗糙,去原跡更遠。[10]所以關照古人碑刻,刻工情況不可不察。
《郎官石柱記》是由尚書省所置,為此記摹刻的工匠自然要有較高的水平。嚴仁官職低微,志石刻工當是普通石工,《嚴仁墓志》刻工不能精良,亦在情理之中。我們現在所見石刻都是工匠依照原書鐫刻后的作品,在工匠的鐫刻過程中,肯定會加入工匠自己的習慣行為。即使同一篇墨跡,由不同工匠去刻,其結果也會存在很大差別。更何況是不同時間和不同心態下書寫的兩幅墨跡,自身風格就有差異,而經過刻工的手之后,風格相異也屬自然。
再次,拓本的不同,也是《郎官石柱記》與《嚴仁墓志》風格相異的原因之一。我們知道,《郎官石柱記》原石早已佚失,在宋代時已經出現翻刻本。目前所見最早的拓本是王世貞的“宋拓孤本”,即使我們確信王世貞所藏的拓本為宋拓本,那么,《郎官石柱記》從開元二十九年(741)的書丹立石到宋代建隆元年(960)便已經過二百二十年。這期間有多少拓工捶拓《郎官石柱記》已不可考,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我們現在作為張旭楷書風格依據的王世貞所藏的宋拓本《郎官石柱記》,與在開元二十九年張旭所書的原石不可能風格完全相同。經過數百年間的捶拓損傷和風雨侵襲,碑的字口已經不如原來的清新,碑的漫漶和殘損為后來拓本的風格制造了一種假象。我們說宋拓本《郎官石柱記》的風格是在張旭原來書丹的基礎上,滲透了數百年間自然和人為影響的再一次“創作”的結果。而《嚴仁墓志》于1992年出土,原石久埋于地下,我們所見到的拓本是能真實反映原石風格的初拓本,拓工亦甚精良。與宋拓本《郎官石柱記》相比較,更能真實的反映張旭的書法風格。故以宋拓本《郎官石柱記》所體現的書法風格為依據證明《嚴仁墓志》之真偽,顯然是不科學的。
至于認為《嚴仁墓志》有錯訛字,還有字跡變形的情況,而以此論非為張旭所書,亦不可取。
一個字有多種寫法,在古代很常見,我們不能以今天的文字標準衡量古人。《顏氏家訓》中有這樣的記載:“晉、宋以來,多能書者。故其時俗,遞相染尚,所有部帙,楷正可觀。至梁天監之間,斯風未變;大同之末。訛替滋生。蕭子云改易字體,邵陵王頗行偽字;朝野翕然,以為楷式,畫虎不成,多所傷敗。至為一字,唯見數點,或妄斟酌,逐變轉移。爾后墳籍,略不可看。北朝喪亂之余,書跡鄙陋,加以專輒造字,猥拙甚于江南。” [11]造字的行為在魏晉南北朝時是很普遍的,就其所造的字,按照當時的文字標準而言,確是偽字無疑,但作為個體存在,流傳幾百年,甚至上千年之后,也就成為傳統了。故對于古代碑石文字與今天有異者,不能單純以今天的文字標準衡量古人,要注意到時代背景。
我們再回到《嚴仁墓志》。
以“滕”字為例,《嚴仁墓志》中“滕”字右下作“心”部,并非作者寫錯,而是“滕”字的另一種寫法而已。《隋故王弘墓志銘》中“滕”字的寫法與《嚴仁墓志》中“滕”字的寫法完全相同。又,《隋牛君大夫申氏墓志》中“滕”字右下部亦作“心”部。可見,“滕”字右下部從“心”部的寫法,在隋唐時是有依據的。另外《嚴仁墓志》中“襄”字的寫法與《魏故王昌墓志銘》中“襄”字寫法亦相類似。至于“猶”、“綸”、“變”、“邃”、“淵”等字,在沒有確切依據之前,亦不可貿然認為是錯字,他們很有可能是異體字或者別字。
而《嚴仁墓志》中一些字的變形問題,應該張旭直接書丹于石時的書寫位置有關。
《嚴仁墓志》中“遶”、“枳”、“痛”、“諱”、“引”、“霄”、“頃”、“比”、“為”、“嚴”、“冥”等字確實存在一些變形的情況。從拓本來看,這些字筆畫刻的十分清楚,出現變形顯然不是刻手的原因。通過仔細觀察,我們發現,這些變形的字的位置相當集中,都出現在墓志的下六行之間,或者是墓志的最后部分。如果此志不是張旭所書,或者說是集字,問題不會僅集中出現在志石的下半部分,在志石的其他部分也應有所體現。對于這種情況,唯一可以解釋的就是:張旭在書寫時直接面對志石,行筆到志石的下半部,因為身體和執筆的角度的問題,使一些字發生變形。
此外,字跡變形也與張旭當時的書寫心態有關。檢索隋唐時墓志,墓志的書刻水平和志主的身份關系很大。品級高的官員的墓志銘多由名家撰文書寫、書丹,然后由水平高的刻手鐫刻。而品級低的官員的墓志,撰文、書寫、鐫刻,相對都簡單粗糙。嚴仁作為品級地位的小官,張旭為其墓志銘書丹,斷不會如書寫《郎官石柱記》時的恭謹。另外志石是埋于地下,志石作為標志,重視程度自不及書碑,所以出現一些變形的字時,他也不想再改動,而是由它去了。
志中個別字還體現出北魏碑刻風格,如第三行的“英”字,十二行“忘”字等,這種情況,也好理解。從成熟的北魏碑志到唐天寶的《嚴仁墓志》,時間相隔二百余年,但對于世守其業刻工而言,北魏時的碑刻技術,甚至一些字的刻法也會在世代父子的傳承中得到延續。《嚴仁墓志》中個別字有魏碑特征就是這種情況。
此志篆蓋的書寫者也值得著些筆墨。
《嚴仁墓志》僅署書丹者姓名為張旭,而未提及篆額者姓名。在唐代墓志中,存在與《嚴仁墓志》相同的情況。1997年10月在河南偃師出土了顏真卿書寫于天寶九年(750)的《郭虛己墓志》,志文的撰寫和書丹者是顏真卿一人,志文中亦沒有記錄篆額者姓名,然按其時成例,篆額(蓋)者的姓名是必須在志文中有所記錄。經劉濤先生考證,《郭虛己墓志》的志蓋是由顏真卿所書。[12]與此相類似的還有1999年秋出土于河南洛陽伊川縣出土的《張說墓志》,此志由張九齡撰、梁升卿書、衛靈鶴刻,亦無篆蓋者姓名,后經考證,篆蓋的書寫者為梁升卿。[13]由此,我們也可以推斷《嚴仁墓志》的篆蓋亦為張旭所書。
《嚴仁墓志》的篆蓋“大唐故嚴府君墓志銘”字體與唐景龍三年(709)的《王震墓志》的篆蓋風格相近,二志時間相隔三十余年,而篆書風格相統一,據此亦可知其時篆書的具體風貌。二志志蓋篆書整體水平并不高,線條略嫌刻板,然結構尚能端正,線條亦均勻,可知當為篆書的恢復時期的產物。雖如此,《嚴仁墓志》志蓋篆書亦有其深刻意義在。典籍上沒有張旭擅長篆書的記載,此前更無篆書書跡流傳,據此志,蓋可粗識張旭篆書風貌。而其粗略處,有張旭篆書水平的因素,亦與刻工之粗陋有關。
注釋:
[1]《新唐書·李白傳》中華書局 1986年標點本;
[2][4]朱關田《張旭考》見《唐代書法考評》 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 1992年;
[3]朱景玄《唐朝名畫錄》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1年;
[5] 歐陽修《集古錄》 見《歐陽修全集》 中國書店 1986年;
[6] 黃庭堅《山谷題跋》 上海遠東出版社 1999年;
[7] 蘇軾《東坡題跋》上海遠東出版社 1996年;
[8] 董逌《廣川書跋》 見《歷代書法論文選續編》 上海書畫出版社 1993年;
[9]沈尹默《書法論叢》 上海教育出版社 1979年;
[10]叢文俊《關于魏晉出土文字遺跡的性質與學術意義的分析》、《魏碑體考論》 見《揭示古典的真實--叢文俊書學、學術研究論集》中州古籍出版社 2003年10月;
[11]《顏氏家訓》 天津人民出版社 1998年6月;
[12]劉濤《顏真卿<郭虛己墓志>相關問題的探討》見《書法叢刊》2003年第二期;
[13]梁繼《唐<張說墓志>考略》,《書法賞評》待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