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三仁湯,大家都很熟悉。有的醫生喜歡用三仁湯,說是“清利濕熱”,這個說法準確嗎?不太準確吧?三仁湯出在《溫病條辨》的上焦篇?中焦篇?還是下焦篇?請回答。
(眾答:上焦篇!)
回答正確!現在讓我們來重溫一下三仁湯的出處。
“頭痛,惡寒,身重疼痛,舌白不渴,脈弦細而濡,面色淡黃,胸悶不饑,午后身熱,狀若陰虛,病難速已,名曰濕溫。汗之則神昏耳聾,甚則目瞑不欲言;下之則洞泄;潤之則病深不解。長夏、深秋、冬日同法,三仁湯主之。”
組成:“杏仁五錢、飛滑石六錢、白通草二錢、白蔻仁二錢、竹葉二錢、厚樸二錢、生薏仁六錢、半夏五錢。甘瀾水八碗,煮取三碗,每服一碗,日三服”。
——《溫病條辨·上焦篇》
吳鞠通之后,有的醫者解釋三仁湯,說是杏仁宣暢上焦,白蔻仁溫通中焦,薏苡仁清利下焦。主藥是三個仁,所以叫三仁湯。
但吳鞠通不是這樣解釋的。吳氏自注說:“唯以三仁湯輕開上焦肺氣,蓋肺主一身之氣,氣化則濕亦化也。”
試問方中何藥能輕開上焦肺氣?主要是杏仁。因為四川氣候潮濕,濕熱致病者一年四季都有,三仁湯大有用武之地,江老也很喜歡用。時病用,雜病也用。例如,20世紀80年代,江老在中醫病房用三仁湯治療腎炎蛋白尿,效果很好,治驗多多,他的女兒江文瑜總結發表過3例,現舉1例,以見一斑。
男患,25歲。浮腫、尿少,持續蛋白尿5個月。尿蛋白(++++),紅細胞少許,尿素氮14.2mmol/L,血壓165/95mmHg。西醫診斷為腎病綜合征。經中、西藥治療無效。現癥為全身高度浮腫,小便不利,嘔惡,厭食;苔黃厚膩,脈沉滑。
辨證為玄府不通,三焦濕阻,氣化失司。治法以開通玄府,宣暢三焦。用三仁湯合五皮飲加減,服7劑后,嘔惡止,浮腫消,納食增,二便如常;唯苔尚厚膩,尿蛋白(+++)。
繼用前方(去五皮飲),服8劑后,厚膩苔退,尿蛋白、紅細胞均轉正常。守方加減,服藥月余,漸漸康復。爾后多次查尿常規,無異常。尿素氮6.8mmol/L,肌酐146.2mmol/L,血壓也正常。
看看,守服三仁湯不到2個月,治愈了腎病綜合征。這樣的病例不少,不太相信吧?要知道,當年的中醫病房是正宗的,是貨真價實的。有些病人還是要上點西藥,打點針,輸點液,這是不可避免的。關鍵是以中醫藥為主,先中后西,能中不西,必要時才配用西藥。有些人說是“中西醫結合”,怎么結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可能!所以我從來不說什么“中西醫結合”,我的習慣說法叫“中西藥配合”。
大家可能覺得太淺顯了吧?誰不會用?大路貨嘛。如果真是這樣,還有資格在這種大雅之堂來宣講嗎?我觀摩學習江老運用三仁湯很長時間,江老至少有三條心法,是獨創的,不落窠臼的,領異標新的。
我們知道,三仁湯是吳鞠通創制的,但他沒有出方解,只是說:“唯以三仁湯輕開上焦肺氣,蓋肺主一身之氣,氣化則濕亦化也。”因為濕溫初起,病位主要在上焦。那么,開宣肺氣的主藥便是杏仁,前面剛講過。
江老認為,吳鞠通創制三仁湯的時候,借鑒了葉天士。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葉天士治療濕阻氣分、中焦失運時,病人“雖有脘中痞痛,宜從開泄,宣通氣滯,以達歸于肺,如近世之杏、蔻、橘、桔等,輕苦微辛,具流動之品可耳”。以上這番話,見于葉天士的《外感溫熱篇》。
江老由此推論,三仁湯宣通肺氣,主要是依靠杏仁,輔以白蔻仁,宣肺的藥力明顯不足。江老是這樣解釋的,白蔻仁首載于宋代《開寶本草》,功效是“主積氣,止吐逆、反胃,消谷,下氣”,這明顯是溫化中焦寒濕的。有人說,白蔻仁芳香,可以助杏仁宣肺。但是《內經》明言“五臭所入”,香入脾,非入肺也。不入肺,就難以助杏仁宣肺。所以用三仁湯時,一般應當去掉白蔻仁,代之以另外的宣肺藥物。
用什么藥物來代替白蔻仁呢?江老體驗很多年后,倡導用桔梗來代替。我們知道,桔梗性平,味苦辛,專入肺經,開宣肺氣,功專效宏,古人稱之為“藥之舟楫”。《神農本草經》說桔梗“主胸脅痛如刀刺,腹滿,腸鳴幽幽,驚恐,悸氣”。可見桔梗主入上焦,又兼入中焦、下焦。所以江老用三仁湯時,大多數情況下都去白蔻仁,加桔梗。但如果舌苔白厚膩,中焦濕也盛時,則加桔梗也保留白蔻仁,當然用白蔻殼更好。
江老的這一條心法,言之成理,持之有故,行之有效,算得上新穎吧?
第二條心法:加熟附片、干姜
我們知道,三仁湯是治濕溫之方,加入大辛大熱的熟附片、干姜,看起來有點別扭,是吧?為什么要這樣加?因為臨床上有這種證。什么證?陽虛濕熱證。
(問:臨床上真的有陽虛濕熱證?)
有的,讓我們來看一個病案。
患者女,50歲,淋雨后惡寒發熱,輸液3天,熱勢反升至39.6℃。急用柴葛解肌湯,方中重用生石膏40g;服2劑,體溫降至37.5℃,但增腹痛、泄瀉。停藥后,體溫又升到39.8℃。急服撲熱息痛,高熱暫降,但大汗淋漓,倦怠無力,泄瀉水樣便。經胸透及血、尿、便常規檢查無異常。
刻診患者腸鳴腹痛,瀉水樣便,每日十余次,畏寒,困倦,汗出黏衣,口干喜熱飲;舌質淡,苔白黃相兼而厚膩,脈濡數。詳細詢問病史,知道她10歲時曾患過腸傷寒,脾胃素虛,畏寒涼。
考慮患者為陽虛之體,濕熱之證,予三仁湯加減:
杏仁10g、薏苡仁30g、桔梗10g、蒼術15g、厚樸15g、法半夏10g、青蒿15g、熟附片10g、干姜10g。
服3劑,畏寒減輕,泄瀉減為一日3~4次,體溫降至38.5℃。效不更方,上方熟附片、干姜各加至15g,再加廣藿香、葛根各30g,又服3劑,諸癥大減,體溫降至37.3℃。繼予參苓白術散加減善后。
當年患陽虛高熱證時,此人50歲。至今已經15年,很少感冒;即使偶感風寒,體溫也沒有超過38℃,當然再也沒有患過陽虛濕熱證了。
(問:老師遇到過陽虛實熱證嗎?也是用三仁湯加熟附片、干姜?)
我1992年秋治過一例肝膿腫,男,39歲,高熱寒戰1個月。更醫4次,有用柴葛解肌湯、甘露消毒丹、麻黃附子細辛湯、達原飲等,諸癥不減,不得已住院。西醫用抗生素7天,配服清熱解毒、瀉肝通絡、豁痰利水中藥7劑,高熱不降;不得已加用激素,體溫陡然降到37℃以下。但停用激素幾天后,又波動在38.5℃~39.5℃,血象仍居高不下。西醫認為已經化膿,要做肝臟穿刺,抽取膿液。患者害怕,要求中醫會診。
刻診患者體溫39℃,面色蒼白而晦暗,瘦骨嶙峋,體重已減輕7kg,精神委頓;上午嗇嗇惡寒,下午、夜間潮熱多汗,心下痞滿悶脹、拒按,口中有腐穢味,納呆,大便稀,小便黃少;舌質黯淡,左側有瘀斑,苔灰黃厚腐膩,脈濡數。
反復思考之后,決定學用江老三仁湯方證的第二條心法,診斷為陽虛氣滯、濕熱蘊結、胃絡瘀阻之證。治宜溫陽導滯、清熱利濕、祛瘀通絡,用干姜附子湯合平胃散、三仁湯加減。服3劑,諸癥減輕。上方合參附湯、芪附湯,加仙鶴草,又服3劑,體溫終于正常。接著用香砂六君子湯合苓桂術甘湯,加三七粉吞服。服到12劑,一切癥狀消失,B超復查也基本正常。
附帶補充一句,服中藥時,西藥抗生素沒有停。為什么沒有停?那是西醫病房,西醫不讓停。
病治好了,但學生有疑問。陽虛指體質,濕溫指病邪。陽虛之人只能感受寒濕,怎么會感受濕溫呢?江老認為,素體陽虛,也可能感受濕熱;或者濕遏熱伏,傷人陽氣,都可能形成陽虛濕熱證。
江老引用葉天士的《溫熱論》,葉氏諄諄告誡醫者,在治療濕溫的時候,“如面色白者,須要顧其陽氣,濕盛則陽微也”。他深究濕熱病的體質病因,舉酒客患濕溫的例子說:“酒客里濕素盛,外邪入里,里濕為合。在陽旺之軀,胃濕恒多;在陰盛之體,脾濕亦不少,然其化熱則一。”
我們知道,陽旺之軀,胃濕化熱,是熱重于濕;陰盛之體,脾濕化熱,應是濕重于熱。所以江老告誡,治療濕重于熱,不可過用寒涼,恐傷陽氣;如果素體陰盛陽虛,感受濕熱之邪,服清熱利濕藥無效,或反而加重;又見畏寒、泄瀉,那么使用三仁湯的時候,就要大膽加入熟附片、干姜。實踐證明,清熱利濕與溫陽化氣可以并行不悖,甚至相反相成,兩擅其長。
其實江老的這一條心法是符合傳統中醫理論的。江老說過,三仁湯加熟附片、干姜,理論可以上溯到《傷寒論》治療熱痞兼陽虛的附子瀉心湯方證,“心下痞,而復惡寒汗出者,附子瀉心湯主之”。我們知道,這是《傷寒論》第155條。這個處方中,大苦大寒的三黃,也就是大黃、黃連、黃芩,與大辛大熱的附子合用,瀉熱消痞,扶陽固表。清代醫家尤在涇評論這種用藥法度是“寒熱補瀉并投互治,誠不得已之苦心”。
第三條心法:舍舌從癥,舍脈從癥
我們知道,濕溫初起的舌與脈,確實如《溫病條辨》所說的:“舌白……脈弦細而濡。”但是濕熱引起的不少時病,特別是雜病,就不一定了。例如,舌質大致正常,或者淡,或者偏紅。舌苔呢?薄白,或薄黃,或白黃相兼,或灰,或灰褐,并無定體。脈象呢?有濡的,有滑的,有弦數的,也沒有定體。
江老指出,有的疑難病癥,四診獲取的信息不一定完全一致。三仁湯方證如此,其他方證也如此。江老強調,如果從整體宏觀上可以診斷為濕熱證,但舌象或脈象不符合,或不完全符合時,應當舍舌從癥,舍脈從癥。
請看江老用三仁湯治咳嗽的一個病例。
男患,36歲。感冒后咳嗽纏綿,已兩月余。曾經輸液,服多種西藥抗菌消炎,止咳祛痰;中藥曾用過桑菊飲、止嗽散等十余劑,均乏效。刻診患者胸膈滿悶,咳聲重濁,痰黏量多,小便黃,大便黏滯,口干,舌質紅,苔黃白相兼而厚膩,脈滑。
辨證為濕熱咳嗽,邪戀三焦;治宜宣暢三焦,化痰清熱。雖不是“舌白……脈弦細而濡”,仍宜用三仁湯化裁:
杏 仁15g,薏苡仁30g,桔 梗10g,
法半夏15g,柴 胡15g,黃 芩10g,
車前草30g、魚腥草30g、瓜蔞皮10g。
服3劑,咳嗽大減,厚膩苔消退強半;上方加仙鶴草30g,又服3劑,咳止。
(問:《溫病條辨》上說濕溫初起的舌象是“舌白”,我想,這個“舌白”應該是指舌苔吧?不是指舌質吧?如果是這樣,這一例咳嗽病人的舌苔是黃白相兼而厚膩,本來就是濕熱證的舌象,還舍什么舌呢?還有,三仁湯本來就是治療濕熱咳嗽的。)
哇,不簡單!被這位博士生發現紕漏了。您的質疑是對的。這則醫案曾經公開發表過。如果您是責任編輯,肯定槍斃了。(眾笑)不過我要重申的是,臨床要四診合參,權衡取舍。比如這例濕熱咳嗽的舌象—舌質紅,苔黃白相兼而厚膩,倒很像甘露飲方證,或甘露飲合封髓丹方證。這個方證的基本病機是陰津虧虛,濕熱蘊蒸。后面我還要專門講這個方證。
我在2010年夏天治一姜姓叟,60歲,患復發性口腔潰瘍10多年,就是這種舌象。此人略懂中醫,在某縣醫院中醫科斷斷續續服中藥,用的就是三仁湯加減,口腔潰瘍時而消失,不久又復發,而舌苔基本上就是老樣子。我說,咱們換一個思路吧。用甘露飲合封髓丹原方,服6劑,口腔潰瘍消失,舌苔褪干凈,三個月沒有復發。他很高興,為鞏固療效,又服了6劑,至今快5年了,一直沒有復發。
那么我換的是什么思路呢?是病與證合勘的思路。什么病?口瘡,西醫叫復發性口腔潰瘍。這個病,絕大多數是陰虧夾濕熱。據說有單純濕熱的,有氣虛的,甚至還有陽虛的,我統統沒有遇見過,畢竟井底之蛙,所見甚窄嘛。
江老獨創的三條心法,就講到這里。其實還有第四條心法,就是三仁湯宜與小柴胡湯合用。這個好像不止江老一人講過吧?我這里簡單說幾句。
三仁湯與小柴胡湯合用,實際上就是三仁湯加柴胡、黃芩。因為小柴胡湯中的半夏,三仁湯中也有;小柴胡湯中的人參、甘草、生姜、大棗要去掉。為什么要合用呢?江老認為,三仁湯苦辛芳香,輕宣淡滲,流暢氣機,化濕清熱,適用于濕溫初起,病在上焦,吳鞠通所謂“病勢不甚顯張”的證候。如果治療濕熱內外俱盛,或濕熱久羈的時病和雜病,就有“輕描淡寫”、力量薄弱、不堪擔當重任的顧慮。這時如果合用了小柴胡湯,就能夠旋轉少陽樞機,從少陽之樞以達太陽之氣。
正如《傷寒論》第230條說的,“上焦得通,津液得下,胃氣因和”,從而引領諸經邪氣外出。這樣,三仁湯宣上暢中滲下的作用就顯著增強了。江老的學術傳人江長康頗擅此法,療效歷歷可稽。他曾寫過一篇繼承整理文章,題目是“江爾遜運用柴仁湯的經驗”,在《中醫雜志》上發表。
三仁湯方證講完了,讓我們記住江老編寫的方證條文吧,“濕蘊熱蒸,頭重身困,胸悶脘痞者,疏利氣機,宣暢三焦,三仁湯主之。陽虛濕溫,加熟附片、干姜”。
▼版權申明
整理/文緘 排版/文緘 校對/青竹學術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