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秦國和秦帝國
長期以來,秦作為一個小國或諸侯國而存在,然后又作為一個大的王朝和帝國存在了很短一段時期。作為一個國家,其起源在傳統上可追溯到公元前897年,[1]但需過500年,約在公元前4世紀中葉,它才開始朝一統天下的方向發展。對比之下,秦王朝和帝國只維持了15年,然后在產生隨之而來的漢王朝(公元前206—公元220年)的內戰中于公元前206年滅亡。可是這些年的政治和文化變化是如此重要,以致這些變化賦予這個時代的重要性與它的短暫性完全不相稱。
標志著從諸侯國向帝國過渡的公元前221年,因而是本世紀發生革命性變化前中國歷史上最重要的一個年份。說明帝國的威名甚至遠揚于中華世界以外的例子是,秦(Ch’in)這一名稱很可能是英語“中國”(China)及各種非漢語中其他同源名稱的原型。例如,“Thinai”和“Sinai”就作為這個國家的名稱出現在公元1、2世紀的希臘和羅馬著作中。但是,中國人由于秦帝國統治的暴政,對它始終非常憎恨,因而反而很少用這個名稱來指代自己;他們在過去和現在都用“中國”這一常見的名稱來稱呼自己。[2]
在這一章的附錄1中,本書將批判性地列舉主要的史料和近代研究著作。在這里只提一下:最重要的單項史料是司馬遷的不朽的《史記》,此書包括從遠古傳說時代至公元前100年前后的全部中國歷史。它的卷五和卷六兩卷提供了秦國和秦帝國自始至終的大事編年史,是本章敘事的基本史料,除非另有注明。此外《史記》包括的本紀、書和列傳的其他各卷對秦來說也同樣重要。沙畹的《(史記)譯注》把《史記》的許多(但不是全部)部分譯成了法文。[3]
附錄1還涉及《史記》及其他文獻材料在研究秦史方面的局限性,同時還提到考古學對研究古代中國的學者的日益增加的重要性。附錄列舉的幾個考古發現中占突出地位的是1975年從一個墓葬中發掘出來的一批秦代的法律文書。這些文書將經常被提到。
政治和社會背景
作為對公元前221年前秦史的任何有意義的考察的一個開端,我們必須從廣義上對周代(傳統時期為公元前1122—前256年)出現的政治和社會形勢進行了解。在那個時代最后兩三個世紀動搖著中華世界的許多形形色色的變化尤為重要。
當周王室推翻商朝時(可能約在公元前1025年,而不是傳統的公元前1122年),新統治者將征服的土地分封給王室成員或其緊密盟友、原商朝統治者的后裔,以及一些獲準保持原來土地的地方豪強。這樣,中華世界就被分成大批政治實體;據認為,在周代的分期春秋時期(公元前722—前481年)已有約170個政治實體。當然,其中絕大部分是非常小的,它們在內部分成采邑,又被分給每個統治家族的親戚或官員。在這個過程中,由于戰爭連綿不斷,許多諸侯國被消滅,或者其面積大為縮小,所以當周代的下一個分期戰國(公元前403—前221年)來臨時,只剩下了七個大國。[4]七國中包括遠處華夏大家庭極西端的秦,但不包括周王室本身。當公元前770年一次夷狄的進攻迫使周王室放棄今西安(在陜西)附近的西都,而在今洛陽(河南)附近的第二個,也就是東部的都城重立王室(其疆域及重要性均遠不如前)時,它已經喪失了一度行使的大部分政治權力。
不論是非馬克思主義史學家,或是馬克思主義史學家,都對封建主義(feudalism)一詞的正確使用感到困擾。非馬克思主義者曾經爭辯,封建主義是否為說明周代社會政治形勢特點的適當名詞;如果是,它適用于將近八個世紀的整個時期,還是只適用于其中的某個時期。筆者認為,與歐洲封建主義的相似點幾乎完全足以說明把這個字眼用于周代開始的四個或五個世紀是有道理的。但是,在此以后,它必須在更嚴格的意義上只用來描述大諸侯國中不同程度地持續存在的封建狀況的殘余。這些諸侯國到了戰國初期已經變成了完全獨立的國家。
對馬克思主義者來說,分期是一個大問題。從奴隸制向封建主義(馬克思主義意義上的)過渡是理所當然的,唯一的問題是什么時候過渡。對這個問題,答案不那么一致。中國的馬克思主義者經過了以前的搖擺不定后,總的說來在20世紀70年代似乎一致認為,過渡是發生在周代最后的兩個半世紀,或者剛剛在此以前。但隨著1976年毛澤東的去世,又出現了謹慎地重新對分期問題感興趣的跡象,這說明有可能再對這個題目展開學術爭論。同時,蘇聯的學者對這個問題的研究依然準備不足,當他們投入這項工作時,傾向于把過渡期定在比中國學者所定晚得多的時期——也許晚至公元3世紀(漢帝國的滅亡時)。[5]
在這一方面,重要的是縱觀一下周代最后兩個或三個世紀的概貌,下面提出的九個分類問題在某種程度上是部分重疊的,不一定按其重要程度順序提出。[6]
技術變化
當前考古學界認為,中國開始使用鐵的時間不會晚于公元前7世紀,或者甚至不會晚于公元前6世紀。在文獻記載中,最早的材料見之于《左傳》,[7]此書記載公元前513年晉國鑄刑法于一套鐵鼎之上。從戰國時代的墓葬中發掘出來的兵器、農具和器皿都是鐵制的,許多學者認為這幾個世紀農業產量已經增加,正在發展的冶鐵技術很可能是一個因素。其他的因素大概是,日益擴大地采用了灌溉和排水的技術和肥料,特別是耕種大片新的土地。
可是,不應把這些及其他的技術改進的效果估計過高。在整個戰國時期,鐵相對地說依然是很少的,當時的鐵常常是鑄鐵,而不是鍛造的,因此比較軟而脆。許多工具繼續用青銅、石塊、木料或貝殼制成。此外,改進的農業技術的某些重要方面特別難以估量和確定其時間。因此,關于畜拉犁在何時開始取代遠為原始但顯然長期沿用的鋤耕的問題,引起了很大的論戰。根據極為不足的證據,中國的學者各自把拖拉犁的開始使用定在公元前400年,直到此前的一個或兩個世紀,甚至定在周代以前。文獻中最早的明確的材料,其時間只能定在漢代(約公元前90年或前85年)——不過這個材料表明有一段相當長的較早的發展時期。[8]
人口的變化
農業的改進很可能伴隨著人口的增長,盡管同時戰爭加劇了。在戰國時期,城市似乎大為增加,而且規模擴大,設計也復雜了。幾個跡象之一,如考古發掘所顯示的,是它們的幾段城墻相當長。但是這里所提到的證據又是分散的,遠不能提供具體人口的近似數字。一個例外是,有一文獻材料假定,齊國國都的人口為35萬,此數是浮夸的,不能認真考慮,盡管有的學者已經利用了這個材料。(附錄3將討論這個數字及其他有問題的統計數。)
軍事變化
戰國時期的史料給人的最突出的印象是,戰爭日益加劇。所以許倬云編寫的統計材料乍一看顯得令人吃驚:根據這項材料,公元前722年—前464年的259年中,只有38年沒有戰爭,而在公元前463至前222年的242年中,沒有戰爭的年份不少于89年。[9]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主觀的印象比用統計學來衡量更有意義,因為后一種方法掩蓋了一個事實,即春秋時期與戰國時期相比,戰爭雖然更加頻繁,同時有更多的國家卷入,但規模要小得多,時間較短,也不那么激烈。
春秋時期的戰事是由駕戰車的貴族所支配,他們根據騎兵的規則交戰,對他們來說,威信和“面子”更重于實際所得。戰國時期的戰事由職業的將領所支配,他們為雇傭他們的任何國家拼死作戰,爭奪領土和資源。戰車的作用(在不規則的地形中戰車總是難以駕駛的)大為降低,而群體步兵的作用則相應地提高了。在公元前4世紀末,中國人(特別是公元前307年的趙國)從亞洲腹地騎馬的游牧民族那里學會了作為步兵的一個重要補充手段的騎射術。很可能約在同一時期,中國人發明了弩,在中國歷史的大部分時期中,它一直是一種主要的兵器。軍事技術的其他進展包括與攻防有城墻的城池有關的那些戰術改進。
從計量的方面說,出現了關于戰國后期軍隊規模報道的可信性的問題。所產生的一個類似的問題與大戰的傷亡數有關。在附錄3中,對這兩個問題都要作更詳細的討論。
政治變化
在周朝創立時由周王室分封領地的貴族成了世襲的統治家族的創始人,它們隨著時間的消逝,日益脫離了周統治者的羈絆。特別在公元前770年周被迫從西往東遷移后,它的統治者們終于被它以前的屬國所漠視,甚至實際上被遺忘了。因此,公元前256年秦最后滅周已不再有很大的政治意義。在那個時候以前,原來受周朝領導的諸侯國早已發展成為不同程度地具有共同語言和文化的獨立國家了,但它們之間互設軍事和關卡的壁壘,隨時準備搞縱橫捭闔,時而進行戰爭,時而議和。
同時,在各個國家內部,有幾國政權日益集中,損害了臣屬于它們的世襲的土地擁有者和官員的利益。其主要方法是把國土組合成名為郡、縣的新行政單位。這類單位通常由該國中央政府任命和支付俸祿的郡守和縣令分別管理,郡守和縣令對中央政府負責;他們的職位一般也不是世襲的。開始時這個制度可能是為管理新殖民的或從別國新奪取的土地而設置。但是逐漸地,它可能終于用于國內封地擁有者的土地,他們的權力和財富因而受到了限制。
縣是這兩種單位中較早的一種,它最早出現于公元前688年的秦國。但是有理由對這個時間提出疑問和認為這種行政實體實際上可能發端于南方的楚國,在那里縣肯定在公元前598年被提到,可以想象,它可能早已存在了。郡遠比縣晚,最早的材料提到它出現于公元前400年前后的魏國。郡有軍事淵源,這與縣相比要明顯得多,它使新獲得的邊境土地置于國家的中央控制之下;而在很多情況下,縣似乎由世襲的地方行政長官控制。在一開始,郡被認為不如縣重要,因為它地處邊陲;但果真如此的話,情況很快逆轉。縣終于形成了從屬于郡的一級行政單位。到周的最后一個世紀,一個郡可以劃分為一個到二十幾個縣。郡縣制對秦帝國和后世歷史的重要意義將在下面討論。[10]
行政變化
在秦和幾個同時代的諸侯國中,與上面提到的政治變化同時出現的是一種朝著更加周密的中央政府制度和機構發展的趨勢。擔任的職務日益職業化和專業化——總之,這種官僚管理形式的發展趨勢將成為中華帝國的最突出的特征。
一個重大的發展是種種計量方法的采用,諸如保持人口和稅賦的簿冊、莊稼收成的統計,等等。秦使用這些技術的情況將在下面屢次提到。
另一個重要的制度革新是采用成文的法典化法律。這種法律日益代替了傳統和主要是不成文的、但被默認的那些稱之為“禮”(此字有不同的解釋,如“傳統習俗”、“禮貌行為的通例”、“禮儀儀式”等)的習慣行為的準則。最早的一個確鑿無疑的例子是公元前536年鄭國把刑書刻在一套青銅鼎上。在公元前513、501年及以后的年代,有的國家采取了類似的步驟;在秦國,法典化的主要工作是在公元前4世紀中葉秦孝公及其顧問商鞅時期進行的。
從“刑書”一詞的字面看,這些法律主要是刑事性質的。并非所有國家都頒布過這些法律,這些法律也不是同樣地施行于各階層的人民。但是,它們的出現,與其他行政變化一起,在創建一個官僚帝國的逐漸加快的過程中是很重要的。主張朝這個方向變革的政治家和思想家在后世被稱為法家,而秦全心全意地采納這些思想和方法的行動無疑是它能夠從諸侯國向帝國發展的主要原因。[11]
農業關系的變化
在周初的幾個世紀中,占人口絕大部分的農民顯然作為依附者(以家庭為單位)依附于他們為封建主耕種的土地上。這種土地使用制是一種被描述為井田制的理想化的形式,它幾乎可以肯定是存在的,雖然現代學者幾乎對它的實施的所有方面提出疑問。實際上,它不可能符合孟子(約公元前372—約前289年)及其他周末和漢代學者所總結成的幾何圖形。根據這些人的理想化的記述,每一塊稱之為井的大方塊土地,像棋盤那樣分成九小塊土地,其中八塊分別由占用它們的家庭為自己的需要耕種。中央的第九塊由八家共同耕種,以便向封建主提供用益權的物品。
井田制一直是許多后來的作者帶著濃厚感情來對待的一個題目,他們懷舊地追憶在更早和更單純的時代中共同生活的種種想象的美德。但是,作為一個真正實行的制度,除非封建主代理人施加壓力,它幾乎不可能給耕作者提供刺激,以推動他們提高超過最低需要的產量。另一方面,封建主有一定的義務供應依附者的衣食,或者保護他們及其家庭。
但是,據史籍記載,公元前594年從魯國開始的新的稅制已在幾個國家紛紛出臺。雖然記載的條目簡略而令人不解,但一般地說,新稅似乎基本上包括農民的實物支付,以代替原來的個人勞役。在有些情況下,這些支付可能直接繳給該國的中央政府而不是給種植者依附的封建主,這樣就造成了封建主和依附者之間傳統關系的逐步解體。由于各國越來越多地耕種原來的荒地(這些地不在傳統的分封制領地以內),這種解體加快了。
有人爭辯說,作為半獨立耕作者的農民的這種新自由可能鼓勵他們更勤奮地勞動,從而有助于提高所假設的晚周的農業產量。但是新的自由又迫使農民完全負責他們自己的需要,而得不到封建主原來提供的保護。到了周代的最后一個世紀,土地的買賣已經變得很普遍;結果富人獲取大量土地,而農民則再次淪為佃戶或作為農業勞動者而被人雇傭。如果有貧富差距,那么從晚周而至秦漢差距已經擴大而不是縮小了。但是史料的缺乏和含糊不清往往只能使以上的概括成為一種猜測。
權力關系的變化
不應假設,那些在晚周行使政治權力或為自己購地的人一定是在周初曾經統治諸侯國或擁有地產的貴族的后裔。相反,變化的動力在最高的政治階層導致了越來越厲害的社會變動。許多舊的貴族門第衰敗或消失,而被一些出身微賤的人所代替,這些人血統上與最高層的家族沒有直接關系。
這些青云直上的人大部分可能來自稱為士的低層邊緣的貴族;這些人有良好的出身,但沒有貴族的爵位,他們充當武士、官吏、國家政府和貴族家庭的監管者,或者靠土地為生,有時他們自己也種地。許倬云根據對春秋時期在政治上活動的516人及戰國時期在政治上活動的713人所作的統計研究,發現后一個時期出身微賤的人的百分比兩倍于前一個時期:春秋時期為26%,戰國時期為55 %。[12]
約在最后一個世紀,社會出身不明的人的隊伍由于平民出身的人(如商人)——他們的財富能使他們取得土地和權力——的加入而進一步擴大。一個新的地主和官吏階級以種種方式,到戰國后期已經形成,它是整個中華帝國史中一直作為統治精英的學者——紳士階級的鼻祖。
工商業的變化
晚周時期工商業無疑有了相當的發展,雖然像其他許多情況那樣,無法精確地估量所發生的情況。一個重要的標志是在不同的國家出現了不同的、有固定價值的金屬貨幣,在公元前5世紀和4世紀更是如此。(據說秦的通貨最早在公元前336年發行。)這類錢幣顯然便于商業交易,雖然某些像谷物和布那樣的商品,特別在大宗交易中繼續用作交換媒介。商業的發展當然有助于城市的成長,并且還出現了工業按地點進行專業化的趨勢。《史記》和其他史籍還記載了幾個著名的商人,首先是孔子的弟子子貢,直至秦統一全國之前不久的丞相呂不韋。大商人不經營主要商品,它們量大,容易壞,只有在短缺時才有利可圖;他們寧愿集中經營奢侈品或者通山澤之利。政府并不像集散主要商品那樣直接關心這些商品。
思想變化
從孔子(公元前551—前479年)起,周代的最后三個世紀出現了成體系的思辨思想,它主要體現在六七個思想學派中,但別的不容易歸于任何學派的個別思想家也表現出這種思想。這些學派和思想家可能主要來自正在興起的士的階級,他們的討論和著作不可避免地集中在這個時代有力的變革使之成為如此緊迫的政治和社會問題上。為了方便,這一章將使用儒家、法家和道家等名稱來稱呼這些思想結構,雖然通常被貼上這類標簽的周代思想家可能并不像漢代的學者那樣覺得他們屬于最早由漢代學者劃分的各具特色的那些獨立“學派”。
在許多新的思想傾向(經常發現表現于一個以上的“學派”)中,這里只能列出很少的幾個:(1)傾向于放棄關于天地運行的超自然的和神話的舊解釋,而代之以非人格化的力量和趨勢(如道、陰陽、五行)作出的解釋。(2)至少在理論上強調統治者必須具備的先決條件,即高貴的出身再輔之以合格的智能和道德,從而使他能當之無愧地承擔十分重要的統治任務。(3)但是由于統治權在正常的情況下是世襲的,于是相應地強調訓練一個受教育的非世襲官吏階級,以充當統治者的顧問。這一強調標志著斷然背離了任職只取決于良好的出身這一傳統的觀點,同時朝著根據競爭性的考試吸收官員的中華帝國文官制度的方向發展。(4)強調社會和諧的理想,雖然這種和諧建立在不平等的基礎上。換句話說,這一強調的基礎是,每個人準備接受他在一個有等級的結構中的特定地位,盡其最大的努力履行與那個地位有關的社會職責。(5)強調大一統,它不但包括政治的統一,也包括思想意識和文化的統一,同時它也為和平、好政府和社會福利提供一個必不可少的基礎。
最后一個主題所暗示的種種內容可以追溯到周初時代,這在政治上表現為普天之下不能有二主的思想。(它實際上是整個中國歷史中壓倒一切的主題。)在晚周時期,它構成了與前面《政治變化》一節中討論的那個朝中央集權發展的政治運動相對應的思想。這樣,它給這個時代的統治者、政治家和將軍們提供了有力的意識形態根據,以便進行最后導致形成帝國的日益加劇的軍事斗爭。
秦國:最初的幾個世紀,公元前897?—前361年
傳說中的統治者顓頊(據說生活于公元前的第三個千年)有一孫女,她在織布時吞了在她附近的一枚玄鳥卵。她因此懷孕并生一子,其子的后裔中包括輔助傳說中的統治者舜和禹的一批人。這就是秦王室和旁系的趙王室(它統治中國西北毗鄰秦國的趙國)的神話中的起源。[13]
但是,對那些對神話不感興趣的人來說,秦的真實的史事始于非子,此人是一個小酋長和高明的牧馬人,在公元前897年(按傳統的年表),他得到周王賜給的一小塊封地(附庸),這樣就可以為周王室牧養馬匹;此后不久,他的后裔得到了公的稱號。[14]這個稱為秦的附庸位于今甘肅省的天水,在今西安市(陜西)之西渭水上游約190英里之處。后來,幾次遷都使秦越來越東移,主要的幾次遷移發生在公元前677年,那一年在雍(今陜西鳳翔,約在西安西北偏西約90英里)建立了新都,公元前350年終于又遷往咸陽(西安西北約12英里)。本章不打算系統地提供公元前361年(那一年改革者商鞅來秦)以前的大事記,而只涉及少數幾個突出的特征。
秦初期的幾個統治者把大部分精力專門放在與稱為戎的“野蠻人”的軍事斗爭方面,戎生活在西方和北方,在公元前822年殺死了秦的一個統治者。但在公元前623年秦的二次大勝后,隨著秦日趨強大和日益卷進諸夏內部的戰爭和陰謀,關于戎的材料就變得很少了。戎對秦的最后一次進攻見于史籍關于公元前430年的記載中,一個世紀后,在公元前315年,秦攻占了戎的二十五座城邑,這說明那時,這個一度以游牧為生的民族,至少有一部分人已經定居了。
毫無疑問,秦的統治者和人民在文化上——很可能還在種族上——深受其鄰近部落的影響。在秦的整個歷史中,秦曾以野蠻和“非諸夏”之國而聞名。公元前266年,毗鄰的魏國的貴族信陵君向魏王驚呼道:“秦與戎翟同俗,有虎狼之心……不識禮義德行。”[15]秦帝國的未來丞相李斯在公元前237年向未來的秦始皇上疏:“夫擊甕叩缶彈箏搏髀,而歌呼嗚嗚快耳者,真秦之聲也。”[16]
《史記》卷五中有幾條記載說明,秦逐漸采用了其他國家的制度和禮儀。公元前753年秦政府開始專設史官紀事。在公元前676年,秦采用了稱之為伏的夏祭和節日,前326年,它又采用了稱為臘的更為重要的冬祭(它在整個漢代仍然是主要的新年節日)。
有兩個其價值尚模糊不清的文化貢獻與殉葬有關。在商代,殺人為死亡的顯貴殉葬的做法在華夏文化區已普遍實行,并且持續到周代后期,當時出現了以陶俑或木俑代替受害的真人的動向。到漢代,用真人殉葬的做法已在中國本土消失。[17]
公元前678年秦武公死時,據記載,“初以人從死,從死者六十六人”。公元前621年秦穆公死,史籍記載從死者177人,這是已知的最大數字。[18]公元前384年,這種做法在秦正式被禁止,這可能是因為這時人道主義的思想有了發展。但在公元前210年秦始皇死時,他的許多妃子連同營造他陵墓的許多勞工隨葬,以防止他陵墓的秘密被泄露出去。
另一種顯然是秦從其東鄰借鑒而舉行的人祭,它只見于關于公元前417年的記載中。據記載,〔秦〕公主“首次”嫁 〔黃〕河為妻。這段記載反映了鄰國魏國每年選美女給稱為河伯的黃河之神當妻子的習俗。美女穿著結婚的華麗服飾,被放在類似喜床的浮筏上,最后浮筏與其美麗的受害者一起沉入河中。[19]
在行政和經濟方面,公元前456年無可爭辯地是秦設置一個縣的第一年。[20]史籍記載,公元前408年開始征糧稅;這段記載很重要,因為它標志著秦的農民可能從為所依附的封建主服勞役轉為以實物繳納土地稅(可能最后直接繳給國家政府)。在此以前,其他國家已經有了類似的發展。
在政治方面,公元前770年秦開始脫穎而出,當時在殺死了周平王之父(周幽王)的犬戎的一次進攻以后,周平王將國都東遷時秦襄公給他提供了保護。作為報答,周平王將秦的領地從附庸提高到正式的國的地位,從此秦的統治者能以平等的地位與其他的國君打交道了。公元前750年,在秦打敗戎之后,它就對周政府東遷后留在周原來版圖中的人民行使主權。
公元前4世紀以前最杰出的統治者為秦穆公(公元前659—前621年),曾經產生了許多以他為中心的傳說。公元前645年,通過與鄰國晉的戰爭,他擴大了秦的領土,囊括了黃河以西的一切地方。公元前623年,在吞并了戎的大片領土后,周王承認它“遂霸西戎”。[21]可是政治上的這種發展沒有持續下去。經過公元前412—前408年的長期斗爭以后,魏(晉分成三國之一)成功地收復了晉以前喪失的黃河西部的全部領土。公元前361年秦孝公即位時,《史記》說其他國家仍把他的國家看成一個次等的盟外之國。
實行變法,公元前361—前338年
秦統一前的歷史中的大事——沒有這些事件它絕不可能完成這一統一大業——與秦孝公(公元前361—前338年)及其法家顧問商鞅(死于公元前338年)有關。商鞅(又名公孫鞅、衛鞅,后來又稱商君)是一個小諸侯國統治家族中的妃子之子。在年輕時,他在魏國任小官,魏是秦的傳統敵人,緊挨著秦的東面。由于在魏不得志,他在公元前361年去秦,以應秦的新君孝公的招賢,去協助后者收復公元前385年喪失給魏的黃河西部的領土。商鞅很快取得了孝公的信任,從公元前359年起的20年中,他不顧某些人的激烈反對,進行了激進的政治和經濟改革。就在這個時期,在公元前350年,秦都遷至它最后的地址咸陽。
除了任丞相外,商鞅還親自率軍征討他原從那里來秦的魏國;到公元前340年,這些征戰迫使魏國把國都東遷,秦孝公從而收復了秦喪失的領土。作為報償,商鞅得到有15個邑封地的賞賜,并獲得商君的爵號。但隨著他的主公孝公在公元前338年死去,他也垮臺了。在此以前的某個時候,因太子本人行為不當,商鞅執法,對太子的兩個師傅給予懲處。當太子在公元前338年登位時,他迅速地指控商鞅策劃叛亂。商鞅試圖出逃,但在戰斗中被殺,最后遭到尸體被車裂之恥。
商鞅的經濟和政治改革無疑遠比他的武功更為重要。但是,這些改革是難以評價的,這不僅因為在《史記》關于他的傳記(卷六八)中對它們的描述含糊不清,而且因為以他命名的一部重要的法家著作《商君書》由幾種材料組成,其中可能沒有一種是商鞅寫的。但是有的部分,特別是較早期的部分,可能反映了他的思想。[22]在概述以下的改革時要考慮到這些困難。
政治改革
在公元前350年,恰好在建立新都咸陽的同時,秦的一部分領土分成了31個縣,各縣由一個縣令掌管(據推測縣令由中央任命)。這是秦集中行政權力和相應地削減國內世襲土地主權力的一個重要步驟。[23]
農業改革
在同年,即公元前350年“開”——可能是廢除之意——田之阡陌。盡管措詞的含義模糊,此舉似乎意味著他廢除了舊的固定的占地制度(井田制)——根據舊制,農戶為其封建主耕種大小大致相等的地塊——而代之以單位面積可以不同的更為靈活的制度。用西方的農業術語來表達,可以說商鞅廢除了分割土地的田埂和畦頭地。
這個解釋因史籍同一句中所說的“賦稅平”而得到了證實;[24]雖然對賦、稅這兩個字未作解釋,這段話可以解釋為進一步以實物稅來代替勞役——如秦已在公元前408年開始實行的那樣。舊的固定的土地占用制的解體又可在約公元前100年漢儒董仲舒的奏疏中得到證實。他說商鞅的變法使“民得賣買”耕地。[25]可能除了改變秦國農民的地位外,這個改革還鼓勵其他國家的農民來秦(相對地說,當時那里仍地廣人稀),以期獲得土地。毫無疑問,這個改革又是削減世襲土地主權力的另一個措施。[26]
法律
商鞅把法作為樹立國家權力的最重要的手段來強調,并且他又堅持,法必須昭告眾人。在新都(可能在皇宮門前)立柱,以便在上面張貼新令。他同樣堅持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罰不諱強大。”[27]正是因為把這個原則施行于太子的兩位師傅,他才像前面所敘述的那樣垮了臺。他立法的用意是維護賞罰制度,這項制度分別有利于鼓勵善行,遏制壞事。
連坐
關于懲罰方面,對犯罪集體負責的原則也得到了強調。人民被分成5戶或10戶的單位。[28]在每個單位,所有成員對任何個人的壞事集體負責。據商鞅傳:“不告奸者腰斬,告奸者與斬敵首同賞,匿奸者與降敵同罰。”[29]為了加強這種國家推行的道德制度,商鞅顯然試圖削弱家庭團結的紐帶,辦法是在一開始對有兩個以上男丁住在一起的家庭征雙倍稅賦。后來(在公元前350年),他明令禁止父親與成年之子或成年的弟兄在一戶同居。這些材料都來自商鞅傳。但在當時,這個禁令實際施行的嚴格程度和有效程度則很難確定。1975年在出土的秦代一個官吏墓中發掘出來的法律,其日期可定在公元前221年前不久,但其精神可追溯至商鞅時代;它們在懲罰方面似乎并不特別嚴厲。
但是盡管如此,為了控制的目的而把民眾分成小單位的基本思想,連同其變異形式和更細致的形式(最著名的是保甲制)在以后的帝國時代,甚至晚至民國時代,仍行之不輟。
獎勵
為了獎勵功績,設置了分等級的榮譽爵位,按傳統的說法,爵位共18級。[30]它們具有獨特的稱號,如公士(初級,最低級)、不更(四級)和五大夫(九級)。在一開始,爵位可能賜給有軍功的人(“日斬一首者爵一級”)。[31]但到了相當晚的時期(第一個明顯的例子見于公元前243年的記載),通過向國家貢獻糧食,人們可以取得爵位。[32]取得爵位,可以不同程度地免除勞役或稅賦,就某些爵位來說,還可以得到土地或官職的賞賜。爵位顯然不是世襲的,但有些隨爵位而來的土地可能是世襲的。這個制度從秦一直延續到漢代,那時商鞅的17或18級爵位增加到20級,其中最低9級的名稱與商鞅所定的名稱相同。通過論功行賞,這個制度是削弱傳統貴族的權力和降低其威信的又一個措施。
經濟政策
商鞅的主要目的是建立一個以勤勞的農民和有紀律的軍隊為基礎的統一而強大的國家,軍隊的士兵實際上征自農民。農戰“本業”得到鼓勵,經營和制造奢侈品的“末業”要加以限制。目標是建立一個靠滿足現狀和定居的農民的勞動和不受追逐利潤的商人和手工生產者的活動干擾的靜態的農業社會。事實上,所發生的許多社會的其他方面的變化勢必阻止這種空想的實現。但是,如同漢代初期儒家采取的方針那樣,法家反對私人經商活動的措施一直有力地阻止了工商業者在以后的中國社會中取得支配地位。
度量衡的標準化
最后,商鞅采取行動統一度量衡。已經發掘出他那個時代的幾種量具,其中包括一個鑄有商鞅之名的著名的銅升,其日期相當于公元前344年;其容量等于0. 2006公升。商鞅對統一度量衡的興趣,是他對行政中計量和統計方面更廣泛的興趣的一部分。(這個問題在下面還有論述。)
軍事的壯大,公元前338—前250年
從商鞅時代起,秦的國力不斷壯大,以致它戰勝其他敵國只是一個時間問題。公元前325年,當時的秦公稱王,在此前后,一切大國的統治者也相繼稱王,這標志著當時周王室已經淪落到很低的地位。公元前309年,秦政府設 丞相的新職位,丞相又分為左丞相(王以下的最高職位)和右丞相(次于左丞相的職位)。公元前256年,秦消滅了周王室,但到此時,這個行動只具有象征性的重要意義。
在公元前338年商鞅之死到公元前221年秦統一的一個世紀稍多的時期中所發生的大事,沒有提供任何跡象可以說明秦的成就是蓄意制定的任何長期戰略性計劃或謀略的結果。可是人們可以看到,在中國歷史上屢次出現一個地處中國西陲的國家或統治者統治其他國家或區域的過程。因為一個地處西陲的國家由于其周圍有位于今陜西省境內的山脈這一自然屏障的掩護,可以確保自身的安全;由此,它可以不懼東面的潛在敵人而不斷地擴大其版圖。就秦而言,這個過程的特點是取得西南作為預備的步驟,然后相當穩定地向東面擴張。最初的一步是在公元前316年從楚奪取蜀(今四川省成都平原地區)的領土,緊接著奪取巴(今四川省重慶附近地區)的領土。得到這些領土,不但使秦能確保其側翼的安全,而且由于楚國喪失巴蜀,這個國家的國力,大大削弱,迄今為止,它也許是秦的主要敵人。
與此同時,秦的幾個敵國對它的國力和領土不斷增長的情景絕不是無動于衷的。如果人們相信史料的記載(它們更可能是出于想象,而不是嚴格按照歷史事實寫出),這幾十年出現了大量外交活動。兩種結盟正在形成。一種結盟旨在通過協同行動,以遏制秦的擴張;在另一種結盟中,各盟國認識到那種遏制將是徒勞的,因此結盟旨在安撫秦或與它合作。
《史記》記載的最后一個多世紀中最引人注目的事件是許多大規模的征戰,其中有些傷亡數字之大,會使人嚴重地懷疑它們的可信性。在這種情況下,《史記》記載了公元前364至前234年的130年中秦參與的15次大的征戰,并列有據說是秦給其敵人造成的傷亡數。除了一次,所有的傷亡數都高達數萬,在整整130年中,總數竟多達148. 9萬人。戰國時期的最后一個世紀無疑是以戰爭的激化為其特點,但盡管如此,這樣大的數字是不可信的。(關于本章出現的這些數字及其他可疑的統計數的詳細的討論,讀者可參閱附錄3。)
最后的征服與勝利,公元前250—前221年
歷史上秦始皇帝(通常簡稱為秦始皇)其人生于公元前259年。他名政,可能是因為他生于陰歷的第一月,這個月中國人通稱為正月。雖然他于公元前246年正式即位,實際上在公元前238年佩帶成年人之冠和劍后才開始行使權力。在統一前,他像自公元前325年以來的諸先王那樣,稱為秦王進行統治;只是在公元前221年才代之以帝號,直至公元前210年他死去時為止。
《史記》卷六始于秦始皇之治的第一年(前246年)。但本文為了方便,敘事略為提前至公元前250年,那一年一個不尋常的人物,商人呂不韋,成為秦的丞相。
呂不韋在幾個方面有權贏得名聲。他不但是當時最富有的商人,而且更是中國歷史上達到如此顯赫政治地位的唯一商人。此外,由于本文將要明確揭示的原因,他又得到了很壞的名聲。但是,對他個人生活,人們所知甚少。像秦的其他許多著名人物那樣,他也不是秦人,但關于他的祖籍,各種史料眾說紛紜。關于他的商業活動,《史記》(卷八五)只說他“往來販賤賣貴”。[33]《戰國策》中一段類似的記載暗示,他的財產可能靠經營奢侈品積聚,文中敘述,他問其父:“珠玉之贏幾倍?”[34]
在公元前265至前259年的某個時期,呂不韋在趙國國都邯鄲遇到了秦王室的一個后裔,此人是當時太子的一個妃子的幼子。這個幼子名子楚,他作為所謂的人質(這是國與國之間交換貴族成員以示守信的一種普遍的做法)被送往趙國居住。呂與子楚結交,然后去秦,他在秦國通過賄賂和陰謀,誘使太子接受子楚為儲貳。當秦王死于公元前251年時,太子即位為孝文王,但不到一年,孝文王也死去,子楚依次在公元前250年即位為莊襄王。莊襄王的統治因公元前247年子楚之死而中止,因而其子得以繼位。(根據中國傳統的說法,嬴政之治在公元前246年正式開始,不過實際上政在其父死后不久,立刻在前一年的陰歷五月登位。)
政的母親原來是呂不韋之姬,但子楚被她的美色所迷而要她,呂不韋勉強地把她獻給了子楚。據《史記》記載,她來到子楚之處時已經懷孕,而子楚并不知道。在文中所描述的“至大期時”,她生下政,因此他的生父是呂不韋——雖然由于懷孕期長,子楚及世人都認為是子楚之子。有充分的理由(見附錄2)認為,這一句描述不尋常的懷孕期的話是一個不知其名的人加在《史記》之中的,為的是誹謗秦始皇,說明他政治的和出生的非正統性。要做到這點,難道還有什么更好的辦法,即不但把他說成是私生子,而且把他說成是商人(在傳統上商人被后世的儒生列在社會最低的階層)之子?這句插入的話——還有以后出現的其他相同的情況——取得了明顯的效果,因為直到近期為止,關于秦始皇是私生子的說法幾乎沒有人懷疑過。
地圖1 帝國前的中國,約前250年
根據大庭脩的《秦漢帝國的威容》繪制
當子楚在公元前250年登位時,呂不韋成了他的丞相,在子楚的繼承者在位時他繼續任此職務,直到公元前237年他垮臺。呂不韋的權勢可以從子楚封他為侯之事中看出,據說食邑10萬戶。這一事件表明,甚至在這么晚的時期,舊的內部分封制是繼續與新的郡縣行政制度同時并存的。
地圖2 秦帝國
呂不韋雖然作為一個商人,自己很可能沒有什么文學教養,據說卻恥于秦的文化落后狀態。像許多靠個人奮斗起家的人那樣,毫無疑問他需要使自己成為文化的贊助人,從而取得威望。他采取了當時有權勢的政治家普遍采取的辦法:招納一大批士或學者在其周圍(傳記說有3000人)。他要求其中一些人把他們的哲學思想寫成文字。經過他們的努力,結果可能在公元前240年編成一部獨一無二的晚周哲學思想的文集——《呂氏春秋》。[35]
在子楚死去和未來的秦始皇于公元前246年登位后,呂不韋又與秦始皇之母恢復兩性關系,人們記得,后者在呂不韋把她獻給子楚時已是呂之寵姬。后來,由于擔心年輕的秦王會知道此事,呂不韋就將特別放蕩的嫪毐介紹給太后,以轉移她的興趣,嫪毐很快取代呂不韋,取得她的歡心。這件事成為丑聞,當秦王在公元前238年成年時,他把嫪 毐及其所有的近親全部處死。在開始時,呂不韋得到寬恕,但在公元前237年,他也被革職,后來被放逐至蜀(今四川的成都地區)。公元前235年,他在去蜀途中服毒自盡。
在呂不韋死前,已有另一個更偉大的政治家出現在舞臺上,此人于公元前221年以后注定要成為秦帝國政策的主要制定者。他就是所有法家政治家中最著名的李斯;李斯與主要法家理論家韓非曾經同在那個時代的儒家大思想家荀卿門下攻讀,后來在公元前247年來秦尋求前程。[36]
李斯是作為呂不韋的追隨者而開始他的事業的,他通過呂不韋而得以接近未來的秦始皇。在以后幾年中,他就秘密外交事務向秦王提出建議,但在公元前237年當一道驅逐所有客卿的詔令頒布時,他的前程幾乎斷送了。就在那時,李斯向秦王呈上一份著名的奏疏,以雄辯的辭令說服秦王撤銷了這道詔令。從此李斯前程似錦,在公元前219至前213年的某個時候,他升任帝國的最高職務——左丞相。直到他在公元前208年死去時,他一直擔任此職。在此之前,當他的地位還不那么穩固時,有的史料指責他曾經策劃將他從前的同窗韓非置于死地,韓非于公元前233年從韓[37]出使到秦。但是,此事的記載被混淆了,李斯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與韓非之死有關,還遠沒有弄清。
司馬遷把逐客之令與一個“水利設計者”鄭國的陰謀聯系起來,這幾乎肯定是錯誤的;鄭國也從韓來秦,據說是為了誘使秦將其物質和精力耗費在建造一條灌溉河渠上。當“陰謀”被發現時,河渠已完成了一半;據《史記》李斯傳記載,[38]這個發現是下逐客令的直接原因。然而此渠本身在以后完成了。渠約長120公里(75英里或300秦里),其走向大致與渭水平行,在渭水之北,它自咸陽之北往東北伸向黃河支流洛水。這一異想天開的故事因以下的事實而更不可信:河渠在公元前246年開工,而逐客令是在公元前237年頒布的。逐客令事件與嫪毐于公元前238年被處死及呂不韋于公元前237罷相之事(兩人都非秦人)年代上的一致有力地說明,是這些事件而不是建渠之事,促成了逐客令的頒布。
總之,這條河渠無疑具有重大的經濟意義。還應連帶提到另一件幾乎同時進行的非凡的水利工程。這就是橫貫四川成都平原的灌溉河渠網絡,約在公元前250至前230年時期,它通過挖鑿一條巨大的石質河渠而得以建成。關于這兩項成就的重要意義,后面還會再談到。[39]
公元前227年,燕國(位于今之北京地區)為了極力阻止秦國軍事機器的迅速推進,派使者荊軻至秦廷,隨帶一張作為臣服象征的燕國地圖和一個在燕避難的自剄的秦叛將的首級。在隨之而來的朝覲中,荊軻抓起一把藏在地圖中的匕首攻擊未來的秦始皇,但在行刺快要得逞時被砍倒。約在10年以后,又發生兩起行刺事件,但同樣沒有成功:一起在公元前218年,另一起也在這一年的前后。[40]
但是中華帝國形成以前的最后幾年的主要特征,是單調乏味地敘述軍事征戰和作為一個多世紀勞動和組織的最后成果的勝利。奇怪的是,最后一個計算敵人傷亡數的事例是據說在公元前234年“斬”趙國士兵的首級10萬。此后,記載就從殺人轉向兼并領土:連續五次東進,所征服的國家為韓(前230年)、趙(前228年)和魏(前225年),然后征服南方的楚(前223年),接著又征服東北的燕(前222年),最后在公元前221年征服了更東面的齊。隨著這一次最后的征服,全中國都歸秦統治。列國紛爭之局變成了第一個中華帝國。
勝利的原因
在詳細敘述帝國的事件之前,應該先停下來考慮秦勝利的主要原因可能是什么。自從學者兼政治家賈誼(公元前201—前169年)寫了《過秦論》以來,中國的學者一直在思考這個題目,因此,這里提出的大部分內容并不是新的。
地理
秦遠處于華夏大家庭之西,孤立于其他各國之外。它的東面是黃河的大彎道,黃河先自北向南,然后突然東流。河之南通往秦的幾條通道被山脈所阻,只有很少幾個戰略要隘可以通行。在這些屏障后面,秦能在攻打其他國家之前聚集力量。賈誼首先注意到這個事實。他寫道:“秦地被山帶[黃]河以為固。”[41]
農業和灌溉
秦的農業資源,由于在公元前246年以后的幾年中建造了鄭國渠以及約在同時建造了成都平原的灌溉系統而增加了。后一項工程在《史記》(卷二九)有關河渠的文中只提了一句,這也許是因為它位于遙遠的偏僻西南。可是它的經濟重要性一定十分巨大,因為直至今日,它仍源源不斷地給在成都平原約200平方英里地區生活的500萬左右的人們供水。另一方面,司馬遷充分地認識到了鄭國渠的意義。他寫道,它的建成為將近46. 5萬英畝(約4萬頃)原來含堿的土地提供了灌溉。“于是關中為沃野,無兇年,秦以富強,卒并諸侯。”[42]
可是主要強調這些建設來解釋秦的勝利,那將是錯誤的。它們在秦統一之前不到25年才修成,而秦國朝帝國方向的發展至少在一個世紀前就已經變得很明顯了。因此,這兩項灌溉工程只是加快而不是決定秦的歷史進程。
軍事技術
另一種理論把秦軍事上的成就歸因于先進的冶鐵技術,它斷言,這種技術使秦能夠給其士兵配備優于其敵人普遍使用的青銅兵器的鍛鐵刀劍。但這個理論沒有被現代考古學所證實。發掘出銅、鐵刀劍的63個戰國時期遺址的表表明,在那個時期前者的數量大大地多于后者,其比率為10比1(銅劍270,鐵劍27)。此外,這些遺址都不在統一的帝國之前的秦的領土內。遺憾的是,這些考古報告都沒有明確說明發掘出來的鐵劍是否有相當數量因鍛造而質地變硬。但是一般地說,在中國早期的冶煉技術中,鑄造,而不是鍛造,顯然是優先采用的技術,雖然有些工具可能已經經過進一步加工,旨在增加其硬度和降低其脆性。總之,到寫本文時為止,考古學還不能證實秦擁有壓倒其對手的某種冶金技術優勢的論點,這個結論,像對刀劍那樣,也適用于其他兵器方面。[43]
崇尚陽剛武德
作為一個與非華夏族的“夷狄”發生沖突的邊陲國家,秦取得了豐富的軍事經驗,在它指揮其軍隊與其他國家交戰時,這種經驗無疑大有幫助。它的人民以在戰爭中殘酷無情而聞名。他們崇尚武德的精神可以秦統治者武王為例,他喜歡在其周圍安置勇武之人;他因與一人比賽舉銅鼎,于公元前307年受傷而死。
打破傳統的準備
出于同樣的原因,秦相對地說能擺脫更純粹的“華夏”國家文化傳統的束縛,這使它更容易制定激進的革新措施。儒家的荀卿也許是在公元前264年前后訪秦后,不得不承認“其百姓樸”,相當敬畏他們的官員;也承認官員認真地履行其職責,不偏祖,不結黨。但說了這些話后,他為這個國家完全無儒而表示不安。他所指的儒,無疑是有儒家思想的文人,他認為這些人特別熟悉舊傳統道德。他說,沒有這些道德,很可能導致秦最后的毀滅。[44]
任用外來人才的決心
正是由于秦文化上的落后,其必然的結果是它一發現人才就予以任用。秦在這方面的所作所為是其他國家不能相比的。商鞅所定的榮譽爵位之一是客卿,它賜予取得高位的外來政治家(有記載的最早事例出現在公元前289年)。外來的顯貴(不一定都有客卿的稱號)包括商鞅本人、呂不韋、李斯以及本文沒有提到的其他許多官員。[45]的確,秦在用人中唯一能自給的人才是軍事將領。[46]
統治者的長壽
在長達一個半世紀中,秦幸運地連續被幾個既能干又特別長壽的王所統治,從而給它提供了政治的連續性和穩定性;這種連續性只有兩次被短命的統治者所打破,他們合起來的統治時間僅僅持續了八年。這個長壽的統治序列始于孝公,他統治了24年(公元前361—前338年),商鞅就是在他治下任職的;然后是惠文王,他統治了27年(公元前337—前311年);然后是4年的武王朝(公元前310—前307年),他因舉鼎比賽致死而統治終結;然后是昭襄王,他統治了56年(公元前306—前251年),然后是孝文王(前250年)和莊襄王(公元前250—前247年)兩朝4年的間歇期;最后是秦王政至后來成為始皇帝的37年統治(公元前246—前210年)。可是這個因素的重要性不應過分強調,因為長壽并不總意味著能干。例如,當周朝最后在公元前256年被滅亡時,滅周的秦統治者昭襄王在位已51年,但周統治者赧王本人在王位上已不少于59年(公元前314—前256年)。
行政因素
因此,很明顯,更具決定性的因素是提高行政效率的計劃、農業改革計劃和商鞅留給秦的一心一意追求政治和軍事力量的計劃。這方面的重要性遠遠超過了其他的一切,以致除了在前面對商鞅變法作了敘述外,還須在這方面作進一步的評述。
以下的論述[47]是根據1975年在今云夢縣(位于華中湖北省武漢西北約45英里處)境內的小小的睡虎地出土的法律和其他法律文書作出的。竹簡從也許是生活在公元前262至前217年的一個秦地方官員的墓中發掘出來,此人曾在當時秦的南郡任職。這些文書一部分肯定屬于秦國法典的有名稱的律;一部分通過問答方式解釋法律和法律程序;一部分是為指導執法官員而系統闡述的推理的“典型”案例(其中有詢問嫌疑犯,調查絞死的情況,父親揭發兒子,報告通奸等)。
這些有名稱的律絕大部分論述行政法,有“田律”、“
秦以嚴刑峻法聞名,這些法律對此并無反證,但也沒有鮮明地予以證實。當然,這部分的是由于這些法律不完整,也由于許多法律是行政法而不是刑法這一事實。提到了死刑,但次數不很多,被定為死刑的那類犯罪是預料得到的:例如,異父同母子女的亂倫,夸敵以惑眾的行為。有三四處材料提到了砍掉左足的刖刑或劓刑,但更普遍的是程度不同的強制勞動。
對違反行政法的行為,最普遍的懲處是罰物(與以后中國法律的情況不同)。秦的強烈的軍事氣氛可從以下的事實中看出:最多的罰物以一甲或二甲(罰二甲的情況很少)計數;較輕的,一盾或二盾;再輕的,罰繳錢。最輕的懲處似乎是誶,此字可能表示“譴責”;據推測,誶將寫進受譴責官吏的功過簿中。有許多律只說觸犯所定之罪要受懲處,而沒有具體說明應受什么懲處;還有一些律根本不提懲處,而只正面提到應怎么做。在這方面,秦的法律與以后王朝更成熟的法典(653年唐的法典及以后的法典)大不相同,以后的法律對每種違法行為都定有具體的懲罰。
商鞅的連坐原則在這些公認是很不完整的法律中未被強調。的確,有一條法律對群盜的確處以特別重的懲罰,但這種群盜的形式很不一般:文中稱為“害盜”(顯然是一種警察)的官吏放棄他們的正常職守而進行群盜活動。只搶一錢,而如果是五人共同行盜,每個參與者都斷去左足,并黥面,參加強制勞動。對比之下,搶劫660錢以上的很大數額,而如果共同行盜的害盜少于五名,則受輕一等的刑罰,即黥劓并參加強制勞動。如果盜錢220至659錢,刑罰又減輕到參加強制勞動而不劓鼻,搶1到219錢,則流放而不參加強制勞動。如果平民犯小偷行為而無暴力,如偷他人價值不足一錢的桑葉,罰處勞役30天。
毫無疑問,從現代的觀點看,甚至上述刑罰中最輕的一種似乎也是殘暴的,但也許很難說,就比在其他許多地方和時代所發現的刑罰更殘暴。(例如,在1818年前的英格蘭,從店中偷價值五先令的貨物就要處死。)
在行政法中,有的對個人(不是集團)責任的要求竟達到不合理的程度,如在關于政府所有的牲畜的規定中:“牛大牝十,其六毋(無)子,貲嗇夫、佐各一盾。”(《秦律雜抄·牛馬課》)但是,就大部分法律而言,它們似乎并不是不合理的,例如,《
引人注目的是堅持計量的精確性,這從秦專門規定布的尺寸的律中可以看出,秦政府把這些布與金屬貨幣一起發行,作為交換媒介:“布袤八尺(約1.85米),福(幅)廣二尺五寸(約58厘米)。布惡,其廣袤不如式者,不行。”
另外,又有兩個關于衡和量的令,如官員定制不準確,誤差量器不超過7%,衡器在1%以下的,罰一甲或一盾。同樣引人注目的是在行政工作中堅持規定的手續和精確性:“有事請殹(也),必以書,毋口請,毋
農業生產和保存自然資源兩者的重要性在幾條秦律中也被認識到了。其中之一指示各縣保存種植莊稼的記錄。這些記錄要登記降雨量和受雨的耕地面積,以及發生的旱災、澇災、風災、蟲災和其他災害及其后果。在規定的年份,各縣都要將這些報告上報京師,上報時使用差役和驛馬,以便在陰歷八月末到達都城。另一條秦律具體規定了種植不同種類的谷物、豆類和紡織纖維作物應使用的種子的數量。還有第三條秦律,它盡管措詞含糊,似乎規定從第二個春月起,在大部分情況下顯然持續到夏天,森林伐木、截水、掏鳥窩、毒魚、布設陷阱和捕網等活動都被禁止。一個明顯獲準的例外是為新死的人伐木制作棺材(這是對傳統家庭倫理的一個有趣的讓步,雖然部分地也可能受到衛生考慮的啟發)。
由于篇幅所限,這里不容許對這些法律文字作進一步的分析;這些文字盡管存在許多文風和術語方面的問題,但除了其他價值外,還有可能提供關于不同社會集團的法律地位的寶貴材料。但是,前面所引的秦律足以證明,它們實行了大大地有助于使秦取得勝利的原則:在行政過程中堅持效率、精確性和規定的程序;強調精確的計量數據;注意改進農業生產和保存自然資源。
秦帝國:改革,成就和暴政,公元前221—前210年
公元前221年到前210年秦始皇去世這段時期中的大事將分九個方面來詳細敘述。雖然大部分事件都有具體的年份(大部分在前221年),但有幾件事,如筑路、造長城和建造宮殿,必定在第一次提到它們時已經進行了多年。可以理解,秦始皇之名與大部分事件有聯系,但可以證明,有幾件重大事件的真正發起人是秦始皇的丞相李斯。在其他諸如軍事征戰和筑路建城的事件中,它們必須由軍人來干,而在這10年中,最著名的軍人是蒙恬。改革始于幾個政治性的行動。[49]
從王到皇帝
帝國一統一,秦統治者第一個有記錄的行動就是要其大臣們想出一個有別于王的稱號,它將更好地表示他作為唯一的統治君主的新地位,以與迄今為止稱王的許多統治者相區別。根據由此產生的建議,他采用了“皇”,并把此字與他自己選擇的“帝”字結合起來,由此形成的復合詞“皇帝”,大致可以譯成英文“august emperor”。同時,他取消了史書中以繼承者贈予的謚號稱已死的統治者的做法。取而代之的是,這個君主宣稱,他本人作為始皇帝進行統治,其后裔則作為“皇帝二世”、“三世”繼續統治,以至千秋萬代。
在他的這道詔令中,秦始皇正道出了歷史中無數受命運嘲弄的事實之一,因為他的王朝在二世就垮臺了。但是他選擇的稱號卻是巧妙的,不論是它的全稱“皇帝”,或是通常簡稱的“帝”,兩個稱呼在中文中作為emperor的標準同義詞,一直沿用到今天。
“帝”字的選用更是巧妙,因為這是一個充滿可以追溯到歷史黎明時期的神秘聯想的字眼。在商代,它是一個主神(或諸神)的名稱,也許等于商代統治王室的遠祖(或諸遠祖)。在秦代,甚至在西漢,國家官方的崇拜尊崇稱之為“帝”的神。[50]在周代中期,一系列被人們敬畏地視為早期中國文明締造者的傳說中的統治者已經開始被稱作帝。然后在公元前3世紀,由于周代諸王的命運每況愈下,王的稱號已喪失其威信,這時有的國家的統治者為了表示他們成立帝國的抱負,曾試圖自己稱帝。
這種嘗試最早發生在公元前288年,當時秦王和齊王擬分別自稱西帝和東帝。外來的政治壓力迅速促使他們放棄這些稱號。還有兩次涉及秦王的嘗試發生在公元前286年和前257年,但也都失敗了。因此當秦始皇在公元前221年稱自己為帝時,他正利用了當時已具有濃厚政治色彩,而又保持了與遠古的神祇圣哲強烈聯想的一個字眼。這個字眼恰當地象征了一個人的政治成就,對他,并且可能對他的臣民來說,這種成就看來幾乎是超人的。
政治的統一
也是在公元前221年,具有更重要的實際意義的一件事是把中央集權的行政新體制擴大到了“天下”。此事發生在李斯的上司王綰力促秦始皇把更遙遠的原列國的領土交給秦皇室諸子之時——換句話說,恢復約八百年前周滅商后的封建分封制。他爭辯說,這樣就更容易統治這些領土。
李斯大膽地反駁道,周制定的這個政策已經證明是一個政治災難。周王室的親戚一旦取得了他們的土地,立刻互相疏遠和進行戰爭,而天子則無力阻止他們,所以結論是“置諸侯不便”。
秦始皇支持李斯,結果是把全國分成36郡,每個郡又分成數目不詳的縣。每個郡的行政由守(文官)、尉(武將)和監御史(他顯然直接充當皇帝在郡一級的代表)三人共同負責。縣由地方官員治理,他們或稱令(大縣),或稱長(小縣),按縣的大小而定。所有這些官員都由中央任命,并接受固定的俸祿。他們的職位不是世襲的,隨時可以罷免。本文不打算更詳細地討論秦的行政制度,因為直接取法于秦行政制度的漢制人們知道得更為清楚,并且將在第7章和第8章詳加敘述。
前面已經談過,郡縣制對帝國并不是新東西,也不是起源于秦。但公元前221年的改革至關重要,它斷然屏棄了必然引起間接統治的重立列國的思想,代之以普及郡縣制的決定,從而為中央統一全帝國各地的集權管轄提供了各種手段。這個制度延續到了漢代,雖然像第2章將詳細敘述的那樣作了一定程度的妥協——因為有一批其權力嚴格受到限制的王國當時容許與數目遠為眾多的郡一起存在。此后,這個制度成了后世王朝的典范(但又稍有修改),最后演變成現在仍在實行的省縣制。
秦的郡比現代的省要小得多,雖然對秦末到底有多少郡以及它們是哪些郡的問題一直爭論激烈。到公元前210年,公元前221年原來的36個郡可能增加了4個,也可能增加了6個。這些數字可與公元2年漢代簿冊中存在的83個郡相比(當時的漢帝國比秦帝國大得多,但同時還有20個王國與這些郡并存),也可與清末(19世紀)18個標準行省相對照。但在另一方面,縣的數目自始至終明顯地保持著穩定。一個粗略的估計說明,秦約有縣1000個(秦沒有縣的確切的統計數字),[51]這可與公元2年約1314個縣,1911年清末1381個縣和1972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的1479個縣(不包括新疆、西藏和云南)相對照。
推行郡縣制,意味著必須對原來各國的統治者及其依附的貴族和官員作某種處置。這個問題通過“徙天下豪富于咸陽十二萬戶”而得到了解決,在咸陽為他們建造了新的宮殿,把他們置于中央政府的監視之下。雖然《史記》沒有明文記載,據推測這些人得到了充分的政府津貼以代替他們原來的收入。這個政策是與秦王朝相始終的。但當王朝崩潰時,在隨之產生的內戰期間,有些原來的統治王室就作為政治競爭者而重整旗鼓。唯一的疑點是12萬戶這一可疑的巨大整數。這個問題在附錄3中再作進一步的探討。
伴隨著大規模遷移人口于京都的是大規模銷毀兵器的行動。搜集到的全國兵器被送往咸陽,在那里鑄成鐘鐻及12個巨大的金人,據說每個金人重近29英噸(1000石),都置于宮中。據后世的著作,中國這些最早的雄偉的雕鑄實物都是衛士像,也許衣“夷狄”服,它們存在到漢后期,軍閥董卓(公元192年死)銷毀了其中110個;所剩的兩個后來也被搬移,最后在公元4世紀被熔掉。[52]
同時在全帝國夷平城墻及其他有重要軍事意義的險阻,以補銷毀兵器和遷移貴族的不足。公元前215年立于碣石山的碑文,有以下幾句關于秦始皇的文字:“初一泰平,墮壞城郭,決通川防,夷平險阻。”[53]
文化統一
文字的統一雖不像政治措施那樣引人注意,但就其本身來說也同樣重要。這一措施也記載于公元前221年,并直接歸功于李斯:“同文書……周遍天下。”據說,他是一部已佚失的教科書的作者,此書據說體現了這項改革的成果。但這種說法是不可能的,因為像李斯那樣的高官根本不可能有時間自己去進行改革的細枝末節。很可能他想出了這種主意,然后讓一批學者去執行。
這項改革包括哪些內容?周代初期稱為大篆的文字,在正字法方面,已經隨著年代而發生了變化,特別是隨著周后期幾個世紀地方文學的發展,可能還有地區性的變化。換句話說,同一個字因不同時期,也許因不同區域而寫法不同。李斯統一文字之舉可以總結為三個方面:(1)簡化和改進復雜的、因年代而寫法各異的大篆體,使之成為稱作小篆體的文字;(2)把各地區的異體字統一為一個可能至少部分地以秦通行的字形為基礎的單一的體系(雖然這難以肯定地作出估價);(3)在全國普及這一體系。可以設想,這個變化和隨之在漢代進行的進一步的文字簡化可能部分地由于以下的事實而促成:書寫的新工具和新材料的采用,及隨著政府公務日益繁重而對文獻的迅速增長的需要。
從技術上講,秦的改革顯然不僅涉及單純地簡化幾個字的問題,而且還涉及改變其他字的基本結構和廢除另一批字的問題。總的說來,由單純象形部分(即簡單的象形字)組成的字似乎以最小的變化傳至后世;由多筆畫組成的字顯然更可能大有改變,甚至被完全不同的多筆畫組成的字代替。這種激烈變化的主要原因很可能是,原來在字中用于表音的字形部分,到了秦代已不能充分體現當時語言中發生的語音變化。此外,多達25%的先秦的字出于種種原因(諸如過時的地名或人名、過時的器皿名稱等等)而被秦的改革者完全廢除,在后世絕跡了。[54]
這項秦代的改革,是漢代逐步發展的進一步簡化字體的必不可少的基礎,結果是楷體字從此一直成為通用文字,直到近幾十年才讓位于中華人民共和國現在使用的“簡體字”。如果沒有秦的改革,可以想象,幾種地區性的不同文字可能會長期存在下去。如果出現這種情況,不能設想中國的政治統一能夠長期維持。在造成政治統一和文化統一的一切文化力量中,文字的一致性(與方言的多樣性正好形成對比)幾乎肯定是最有影響的因素。
法律與經濟措施
公元前221年,其主要特征可能是始于商鞅的秦法典在全帝國的統一實施。在前面引用這個法典的大致摘要時,我指出大部分論述的內容是行政事務而不是刑事。但是,按照傳統的說法,據說商鞅之法體現了兩個主要原則:(1)對壞事實行連坐,特別在親屬中和在商鞅給百姓劃分成五戶和十戶的單位中;(2)嚴刑峻法,嚴得足以使人民不敢去做壞事。這些原則被《漢書·刑法志》中的言論所證實。[55]“秦用商鞅,連相坐之法,造參夷(夷三族,即父母、兄弟、妻和子女,但此詞意義有點含糊)之誅,增加肉刑、大辟,有鑿顛、抽脅、鑊烹之刑。”
“鑿顛”和“抽脅”的所指不能肯定,因為在歷史史料和出土的法律材料中,都沒有見到實際事例,雖然“抽脅”指的是另一種肉刑(見前《勝利的原因》一節中的《行政因素》)。在各種大辟(死刑)中,最普通的是斬首(或者曝尸,或者不曝尸于眾)。對少數極嚴重的滔天罪行實施的刑罰除了鑊烹外,還包括諸如腰斬、車裂、凌遲處死(五刑)。應該強調的是,這些駭人聽聞的刑罰絕不是秦獨有的。例如,車裂于公元前694年在東面的齊國就有記載,在公元前4世紀前后,齊國還有鑊烹的記載。甚至在漢代,在公元前167年正式取消致殘的刑罰后,鑊烹和腰斬之刑仍像實行閹割以贖死罪那樣繼續偶爾實行。
人們對帝國時期發展經濟的措施所知甚少。秦始皇和李斯倆人口頭上都支持重農抑商的法家政策。但是除了出土的法律材料中的暗示外,史料很少提供具體的例子。據未見于《史記》本文、而見于公元4或5世紀一個注釋者的一句曖昧不明的話:公元前216年,“使黔首自實田也”,這就是說百姓為了納稅,應該向當局報告其土地的價值。這句話如果準確,并且解釋無誤,意味著到這個時候,土地私有制在全帝國已成為既成的事實。[56]
在帝國時期,史籍幾次報道了大批移民開發新邊區之事,這些活動被解釋為政府注意擴大農業資源的跡象。但是,由于移民與軍事有關系,這里將與征討和殖民聯系起來進行討論。公元前214年的一個事件似乎可以認為是故意抑商的一個例子,據記載,商人是被政府放逐去參加征服和占領中國遙遠的南方的幾類人之一。
《史記》卷六中缺乏經濟材料的情況常常促使歷史學家在其他方面尋求零星的材料;例如,在漢代政治家和學者的言論中去尋找。但是,由于這些人常常具有明顯的反秦偏見,所以使用這些材料時應該特別慎重。[57]
其他標準化措施
前面已經指出商鞅對計量的精確性有興趣,也指出了類似的興趣在出土的法律材料中已得到證實。所以,與法律和文字一起,公元前221年秦在全帝國實行衡器和量器的標準化是不足為奇的。前面已經提請注意的殘存的升,表明它們與商鞅時代的衡量器皿大小一樣或實際上相同。除了這個升的一面原來的銘文記有商鞅的名字和相當于公元前344年的日期外,它的底部還加刻了其日期為公元前221年的銘文,并闡明了秦始皇使量器標準化的政策。這只是已經發現的分布范圍甚廣的秦帝國的幾件量器和衡器之一——至少有一件遠在今東北的吉林省,在秦代,那里很可能位于帝國的政治版圖之外。
另一項是金屬貨幣的標準化。這項改革并非始于商鞅,因為據《史記》記載,在公元前336年,即商鞅死后兩年,秦才開始流通金屬貨幣。在這時和更早以前,大小、形狀和面值不同的錢幣已在不同國家流通,其中有刀幣、镈幣和蟻鼻錢。秦本身新發行的通貨有中有方孔的常見的圓幣,這種形式在今后的兩千年一直是中國錢幣的標準形式。《漢書·食貨志》詳細地敘述了秦的改革:“秦兼天下,幣為二等:黃金以溢為名,上幣;銅錢質如周錢,文曰'半兩’,重如其文。而珠玉龜貝銀錫之屬為器飾寶臧,不為幣。”[58]
最后,應該提出一個頗具現代色彩的改革。這就是公元前221年制定的車輛的標準軌距,這樣車輛的輪子無疑就可以適合全國道路的車轍。在中國西北的大片土地上,縱橫穿越的道路深受厚層松軟黃土侵蝕之害,對任何熟悉這種情況的人來說,這項改革的意義是一清二楚的。有人計算,戰車車輪的軌距從商代起,逐漸從現代的7.07英尺變窄到戰國時期的5.41英尺或以下,最后窄到西漢時期的4.92英尺(從發掘的同時代的國都長安的正城門遺址可以看出)。最后的數字接近于用于現代鐵路的軌距4.71英尺。(在古代的西方,車的軌距一般地說有更加狹窄的傾向。例如,對羅馬時代不列顛的有些道路上車轍的測量表明,軌距在4.50至4.83英尺之間。)[59]
道路、城墻和宮殿[60]
在帝國以前的中國,由農民履行的徭役在傳統上已經是營造城墻、道路、河渠、宮殿和其他公共工程的主要手段;同時,農民還有服兵役的義務。隨著秦的統一天下,以遠為巨大的規模組織這類勞役就有了可能。此外,為了勞動和軍事目的,還廣泛地使用犯人和其他受歧視的集團以補農民勞役的不足。這一切導致了下面將要討論的巨大建筑、軍事征討和移民。
從公元前220年開始,建造了以咸陽為中心呈一巨大弧形向北面、東北、東面和東南輻射的一批稱為馳道的帝國公路;少數幾條主要道路遠及偏遠的西邊,因為咸陽在帝國西部邊緣附近。根據一份后世的材料,這些公路之寬合50步,路兩旁植樹的間隔為30尺。前一個數字相當于近70米,顯然太寬,可能是文字有誤。(這個問題將在附錄3中進一步討論。)
從公元前212年起,帝國最重要的將軍蒙恬奉命建造名為直道的一條南北向的主要大路。它起于咸陽之北不遠的秦皇夏宮云陽,朝北進入鄂爾多斯沙漠,然后跨越黃河的北部大彎道,最后止于九原(現今內蒙古境內包頭之西約100英里的五原),總長約800公里(約500英里或1800秦里)。秦始皇在公元前210年死時直道尚未完成。殘址至今猶存,許多地方與大致沿同一路線的一條現代道路平行。在其地形多山的南部,舊路一般只有約5米寬,但在北部平坦的草原上,有的地方寬達24米。[61]
一個必定是非常粗略的估計得出秦帝國公路的總長度約為6800公里(4250英里)。據吉本的估計,約公元150年,從蘇格蘭的安東尼努斯城墻至羅馬,再至耶路撒冷的羅馬道路系統的總長度為3740英里(5984公里),兩者可以互相對照。在漢代,隨著帝國的擴張,秦的道路系統大為擴大,但從公元3世紀起,中國與羅馬一樣,道路也損壞了。在中國,除去政治因素,這部分地可能是由于水路交通有了巨大發展,特別在華中更是如此。
當然,遠為突出的是筑造長城。像直道那樣,這也是蒙恬的成就。從公元前221年起,在長達十多年的期間,他號召30萬人,不但征討北方的戎翟,而且建造長城和直道。[62]考慮到長城的宏偉,《史記》的記載(在蒙恬傳中)卻是極為漫不經心和簡略的:“[蒙恬]……筑長城,因地形,用制險塞,起臨洮,至遼東,延袤萬余里。于是渡〔黃〕河,據陽山,逶蛇而北。”[63]
在其他早期的史料中缺乏蒙恬筑城的任何詳細記載,這使人們不能確定長城是否事實上真像文中斷言的不間斷地延伸萬余里(近4100公里或2600英里)。但還有兩個進一步的考慮值得一提,一個考慮是今天存在的長城(其幾個主段,而不是它的幾個彎段),據估計總長度為3440公里,或2150英里。這當然大大少于文中所稱的蒙恬筑城的長度。第二個考慮是《史記》的這段敘述中關鍵的字是“萬”。這個字有時在《史記》的其他地方及其他早期文字中也碰到過,從這些文字的上下文中可以明顯地看出,此字的使用是比喻性的,而不是表示字面的意義。在這類段落中,“萬”似乎不再指確切的數字。相反,它應被理解為一個象征性的數字,用來表示一個很大的、但不確定的數字或數量。這種用法的例子將在附錄3中討論。我們認為,除了這些例子,還應加上《史記》的這段文字中出現的“萬”字的例子。
由此得出的最后結論——雖然遠不是定論,但似乎是很可信的——是,蒙恬筑的城很可能短于《史記》中的“萬余里”之所指。另外,我們認為,在缺乏充分材料的情況下,妄加猜測是不明智的。也許有朝一日考古學會解決這個難題。
但是,不管長城究竟有多長,似乎可以確定地說,建造這樣一種連綿延伸的防御工事,其后勤供應一定遠遠大于建造一座金字塔、堤壩或其他固定的紀念性建筑物的后勤供應。因為隨著城的延伸,筑城活動的中心經常變化,供應線也變得更長。此外,城墻不像正在修建的道路,它本身是很不完善的運輸材料的手段。就長城而言,由于它越過的漫長的山脈和半沙漠地帶,以及這些地區稀少的人口和冬季的酷寒氣候,條件就變得特別困難。對蒙恬能夠使之在現場進行真正建設的每一個人來說,需要幾十人建造工地上的通道和運送物資供應。死亡的人數也必定是非常巨大。盡管完全缺乏統計數字,并姑且承認大部分城墻用夯實的土建成(這意味著大部分建筑材料就地取得),但以上所述似乎是很合理的假設。對這個工程和其他同時進行的工程來說,蒙恬的30萬人,不像以前所見到的那些數字那樣,絕不是夸夸其談。
如地圖二所示,秦的城墻向北延伸的距離,遠遠超過現存的城墻,后者主要可追溯到明代,其中很多用石建成。如果一個多世紀以前幾個國家在北部所建的原來的城墻沒有經過一定程度的加固,蒙恬不可能在10年內建成。大致由西往東列舉,原來的城墻包括約公元前300年建造的秦城墻,前353年的魏城墻,約前300年的趙城墻,最后是約前290年的伸向東北遼河下游的燕城墻。魏、齊、楚也在不同時期在其他方向修建城墻以保護自己。似乎可以肯定,在整個中國的歷史中,中國人比任何其他民族表現出更濃厚的筑壘自固的心理。長城在多大程度上達到了把定居務農的中國人與塞外游牧的夷翟隔開的預期目的,這一直是一個長期爭論的問題。
最后,還要敘述關于營造宮殿之事。在公元前221年,據說12萬戶豪強被遷往咸陽,還據說在渭水北岸秦都上下游的許多英里的距離內,建造了細致地仿照他們原來住所的建筑物。
因為不滿意于咸陽的祖先的宮殿,秦始皇在公元前212年開始在渭水南岸上林苑內營建新的宮殿。由于離對岸的咸陽不遠,它取了阿房宮(附近的宮)這一流傳甚廣的名稱。鑒于這個宮殿不可能具有所說的巨大規模(約75600平方米),讀者可再一次去參考附錄3。
另一個下面還會談到的工程是秦始皇的陵墓。早在公元前246年就計劃建造,但它最早被提到是公元前212年正在營造的情況。建造陵墓和宮殿共同使用的勞動力據說達70萬人,此數為蒙恬同時進行軍事征討、造路和筑城墻活動所使用的30萬人的兩倍以上。可能70萬之數是精確的,但也可能因為這些是皇帝的工程而加以夸大,使之具有特殊的重要性。
武功和移民
公元前221年內戰停止,僅僅經過一段短暫的間歇期,隨之而來的是對外的軍事和殖民擴張。這一行動的進行既向北,也向南,雖然《史記》卷六記載的進行時間是在公元前214年,但它持續的時間必定大大地超過一年。例如,蒙恬傳記載,“暴師于外十余年”——換句話說幾乎從公元前221年后不久直至他于前210年死去——“是時蒙恬威震匈奴”。[64]他在北面征服的區域包括黃河北部河套內的鄂爾多斯地區,以及更往北的今內蒙古的領土及向西北延伸遠至今甘肅省蘭州的其他領土。
南征也正式地記載于公元前214年,但可能可追溯到更早的前219年,結果設立了三個、可能是四個新郡,其轄區包括今廣東、廣西兩省的大部分和今福建省的部分地區。這些征服的地區比北方的征服地區具有更大的社會的和經濟的重要性,因為這些新郡包括的領地土質肥沃,灌溉良好,因此有利于中國農業生活方式的普及。但是大部分新土地在秦末的動亂時期喪失了,不得不在漢代去收復。
與南征有聯系的是建于秦始皇在位時的第三個大水利工程。這就是靈渠。《史記》從未提其名,但有一段提到公元前219年挖渠運糧以支援軍事遠征之事,可能指的就是靈渠。[65]此渠穿山開挖而成為三英里長的連接河道,把長江一條南支流的河源與西江一條北支流的河源連接起來。這樣就能把糧食和其他物資通過長江往南經洞庭湖,最后經西江一路不間斷地運往現在的廣州。靈渠至今仍在使用,只是在漢以后有過幾次間斷。它成為河系中的一個重要接連渠道,這個河系最后由于在長江以北有了進一步的發展,就成了其他任何文明無法比擬的內河系統,它自北向南延伸約2000公里,或1250英里(從北緯40°到22°)。[66]
大批中國人被派往新領土進行殖民和征戰。遷移的人中有許多囚犯和其他受歧視的人,盡管不是全部。第一起移民的事例發生在公元前219年,當時秦始皇在帝國作廣泛的巡游,在東部沿海的山東南面的瑯邪呆了三個月。當時這個地區無疑人煙稀少,因為在他結束逗留時,他下令運送三萬戶到那里定居。他們都是平民,不是囚徒,所以得到免除一般勞役12年的獎勵。[67]
以后幾次大的定居活動是與公元前214年的北征和南征一起進行的。在北方,數目不詳的“謫”(囚犯“徒”的另一個稱呼)被遣送去占領新征服的領土,同時這些地區被劃定為34個縣。同年在南方,由所謂的逃亡者(逋亡)、奴仆(贅婿)和店主(賈)組成的一支成分復雜的雜牌軍被派往新郡桂林、象和南海三地去作戰(可能就在那里定居)。“逋亡”也許是指那些曾躲藏起來逃避勞役和軍事義務的農民。“賈”則反映了抑商的偏見(見前文)。“贅婿”是窮人家之子,據秦以后的史料,他們因債務而在另一家勞動。如果三年后自己的家庭未能清債,他們就將成為長期奴隸。偶爾他們也可能入贅而成為控制他們的那家的女婿。[68](關于秦代社會的這些集團和其他地位低下的集團,下面將簡單地提到。)
公元前213年,被放逐者再次被送往北方去筑造長城和送往南越(廣東和越南北部的一小部分)。這段記載[69]之所以特別使人感興趣,是因為這時被放逐的人不是囚犯或其他社會地位低下的集團,而是“治獄吏不直者”——換句話說,是官場的成員。法家相信嚴刑峻法,他們還準備對社會一切成員行使法律而不管其地位如何,在這方面他們又是平等主義者。
公元前212年,“益發謫徙邊”,同年,在更靠近京都之地出現兩次大的移民運動:三萬戶被送往秦始皇未來的陵墓驪山,另外五萬戶被送往秦廷的夏都和位于蒙恬直道南端的云陽。這些戶與公元前219年的30萬戶一樣,不是罪犯,因此他們因這次遷移而免除勞役10年,以之作為獎勵。
最后,在公元前211年,三萬戶被遷往鄂爾多斯地區。對他們的獎勵是,每戶按原來商鞅所定的爵位升一級。這是有史籍記載的最后一次移民。
皇帝的巡行和刻石
統治者在他統治期間定期視察其疆域的思想在晚周時代論述禮的書籍中得到了充分的確認。在周初,有幾個周王事實上似乎已經偶爾在諸侯國間巡行,這種活動部分的是出于禮儀原因,部分地是出于軍事原因。在中華帝國時代,許多凱旋的巡行一直到相當近的時期都有記載;17和18世紀康熙帝和乾隆帝巡行的規模和豪華程度尤其值得注意。
但是,在仆仆風塵于帝國的次數和勤奮方面,可能中國的君主誰也比不上秦始皇。在10年中,他到最重要的地區巡游不下五次,最后一次持續了約10個月,他就是在這次巡行途中死去的。除了皇帝對他的新版圖具有當然的興趣和自豪感外,這些巡游表現了他作為生在西面內陸的人對中國東部沿海的明顯的喜愛。除去第一次,所有的巡游不但駕臨沿海,而且在沿岸或附近廣泛地旅行,在有些沿海勝地逗留了相當長的時期。在下一節將要談到,一個主要原因是他急切希望在海上或附近找到長生不老的靈藥。
除了第一次巡游外,其他幾次的另一個惹人注目的方面是在重要的地點立石碑,碑上刻有紀念性的長文,以過分恭維的字眼一致贊頌秦始皇的成就。在五次遠巡中就這樣立了六塊碑,除一塊外,碑都立在山上。它們的文字結構除略有變異外,每行12字,每節6行,有72字,每節押一個韻。
有一個有力的但又是后來的傳說認為,碑文是李斯(幾次巡游他都伴隨秦始皇)所作,字也是他寫的。遺憾的是,現在只有一塊殘碑存在,上面有84個嚴重磨損的字;其他的被認為是殘存的碑文均為后世之作。但是,除一塊外,所有的碑文都記于《史記》中。它們在思想方面的重要性在于它們揭示了那個時代的官方思想和價值觀。
公元前220年皇帝的第一次巡行是前往帝國西陲的唯一的一次。巡行從咸陽出發,往西行進約300英里至今甘肅南部(蘭州之南),然后轉向東北,再按順時針路線返回秦都。
公元前219年的第二次巡行往東前往嶧山(今山東省南部邊境附近),在那里第一次立碑,其文《史記》未記載。[70]由此,秦始皇又至著名的“圣岳”泰山(也在山東),在那里舉行封祭。這個儀式如同后世(公元56年起)詳細闡述的那樣,旨在向上蒼宣布王朝的光輝業績。在祭祀中,泰山被設想為凡人和上蒼之間的神圣的中間人。但在秦始皇時期,這是新的儀式,其意義也不明確。據說他秘密地進行祭祀,沒有保存任何記載。但他又在泰山刻了第二塊碑文,然后又往山東半島東端附近的芝罘山,接著再往南到山東海濱的瑯邪臺地。在瑯邪離海不遠處又刻第三塊碑文,秦始皇還在那里駐蹕三個月。如上所述,到三個月結束時,他下令把三萬戶遷居到這里。然后他向西南進入今江蘇境內,并溯長江而上到華中;再往南到長沙(湖南)以北約60英里的一座山,然后朝西北返回咸陽。
在次年(公元前218年)的第三次巡行中,秦始皇再幸海濱,他先到芝罘山,在那里第四次刻石立碑,接著到瑯邪。在公元前215年的第四次巡行中他三幸海濱,但這一次他更往北至河北的碣石山,在那里立了第五塊碑。
公元前211年相當于11月1日的那一天(這是第一次像記年那樣記載月和日),秦始皇開始了最后的第五次巡游,這一次向東南行進,最后抵達今浙江省紹興南面不遠的會稽山。他在山上祭大禹(神話中禹是原始洪水的征服者,又被認為是夏朝的締造者),[71]在那里刻文立第六塊碑。然后他北上三幸瑯邪和芝罘,接著又往西準備返回咸陽。他抵達沙丘(在河北南部),在相當于公元前210年的7月或8月的某個月份,旅程因他猝亡而突然中斷。
焚書坑儒
以下敘述的事件和其他事件相比更是這一節標題中所說的“暴政”。公元前213年在皇宮的一次盛宴上,許多博士敬祝秦始皇長壽。其中一人更頌揚他給天下帶來安寧,尤其是變原來的列國為郡縣。這引起另一士子,齊(儒家的傳統的中心)人淳于越的反駁。他爭辯說,商周兩朝之所以能長治久安,其因在于“殷周之王……封子弟功臣……今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
對此,李斯有力地反駁道:“五帝不相復,三代 〔夏、商、周〕不相襲,各以治,非其相反,時變異也……固非愚儒所知……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今諸生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如此弗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72]
李斯于是建議應焚毀秘閣中的一切記載;《詩》、《書》和諸子百家的著作,除了博士官保存的以外,都應交郡守燒掉;膽敢互相討論《詩》或《書》的人應予處決,并曝尸于眾;“以古非今”者與其親屬一起處死;凡官員對違反這些規定的人知情或見情不報者,與違反者同罪;凡頒布命令后30天內未焚書的人應黥面和遣送強制服勞役。李斯還提出,醫藥、卜筮和種樹之書應免于銷毀。司馬遷在其記述的最后寫道:“制曰:可。”
李斯的提議是法家極權思想的必然的集中表現。在中國歷史上,這次焚書絕不是有意識銷毀文獻的唯一的一次,但它是最臭名昭著的。[73]在特別注意銷毀的書中,根據法家的觀點,分別稱之為《詩》和《書》的古代詩集及古代歷史言論和著作文集更應取締,因為它們常被那些想以古非今的儒家和其他學派的思想家所援引。秦以外的列國歷史當然是危險的,因為它們提供了秦國官方有關歷史的敘述之外的其他可能的選擇。很顯然,諸子百家的著作常常是與法家的原則背道而馳的。
在另一方面,應該指出,焚書絕沒有全部銷毀的意圖。除了李斯奏議的最后一句明確表示免予銷毀的幾類文獻外,秦的歷史記載也不在銷毀之列。這一點很重要,因為可以假定,它意味著司馬遷在撰寫秦國的一卷時,所掌握的材料比用來論述其他國家的材料更充分。但是即使如此,他在卷十五中還抱怨說:“獨有秦記,又不載日月,其文略不具。”[74]也許最重要的規定是準許博士官保存《詩》、《書》和諸家哲學著作的副本;很明顯,李斯只是反對士子們普遍地擁有和討論這些經籍和著作。
簡而言之,焚書所引起的實際損失,可能沒有像歷來想象的那樣嚴重。雖然取締直到公元前191年漢代時才撤銷,但它的實施不大可能超過五年,即從公元前213年頒布禁令至前208年(當時秦帝國正搖搖欲墜)李斯死亡的這段時期。甚至可以設想,焚書對文獻的損害不如公元前206年造成的損害,當時造反者焚毀了咸陽的秦的宮殿(見下文)。基督降生前后漢代存在的秘府書目列出了677種著作,其中不到524種,即77%,現在已不復存在。這個事實說明,漢以后的幾個世紀,特別在印刷術流行前,文獻損壞所造成的總的損失,也許甚至大于秦代的焚書。因此,可以想象,即使沒有焚書之事發生,傳下的周代的殘簡也不可能大大多于現在實際存在的數量。
但是,焚書無疑具有深刻的心理影響。它使后世的文人對秦帝國產生了持久的反感,盡管這一事實并沒有阻止住中華帝國后來偶爾發生取締書籍的事。它又促使漢代文人大力尋找和恢復佚失的文獻。因此,如果焚書產生了實際影響的話,這個影響就是加強了李斯所極力反對的那種向古看而不著眼于今的傾向。
第二個大“暴政”,即坑儒,見于焚書的次年,即前212年的記載。[75]來自東部濱海的術士盧生力促秦始皇避開眾人;術士聲稱,這樣就可能發現長生不老的靈藥。秦始皇因此命令在咸陽周圍200里的270座宮殿中設旗、鐘和鼓,并充實美女,還把這些宮殿用有墻或遮蔽的路連接起來。當他駕臨其中任何一座宮殿時,透露他行蹤的任何人將被處死。一次他從山頂俯瞰時,見到丞相(李斯)有眾多的車輛和騎手,深為不快。有人將此事告訴丞相,后者因此就減少了他的扈從。秦始皇因了解到他身旁有一告密者而大怒。無人承認有罪,于是他把當時隨侍他的人全部逮捕和處死。
從這時起,無人知道皇帝的行蹤。盧生與另一個術士交談時,指責“始皇為人,天性剛戾自用……貪于權勢至如此”。在這次謾罵后,他們逃之夭夭。秦始皇大怒,下令調查與兩個術士有往來的文人。這些人互相指責。秦始皇于是親自挑出460名觸犯禁令的人,把他們全部處死。皇帝的長子批評了這一行動,便被派往北方,在蒙恬的軍事和筑城活動方面對蒙恬進行監督。在描述處死460名文人時使用了意為“活埋”的“坑”字,這一傳說由于傳統的對“坑”字的理解就更令人厭惡了。盡管意見紛紜,此字的真正的意義可能是處死,而不是埋葬(不論是死埋還是活埋)。[76]
長期以來對這個傳說毫不懷疑的接受,在很大程度上助長了傳統上對秦始皇的恐懼。可是客觀的考察(見附錄2)表明,有充分的根據把它看作虛構(頗為聳人聽聞的虛構)的資料,而不是歷史。總之,似乎可以合理地斷定,在司馬遷用來撰寫《史記》卷六的秦原始記載中并無坑儒之說。他或者是從其他半杜撰的史料中取此說,并不加說明地把它與《史記》的主要史料(秦的編年史)結合起來,或者更可能的是,司馬遷死后一個不知其名的竄改者有目的地把它加進了《史記》。[77]不論是何種情況,這個傳說直到現在仍保持著它的惹人注目的影響。在20世紀70年代最初幾年,它的是非甚至來了個顛倒,以致把秦始皇描繪成一個“進步人物”。[78]
帝國時期的思想潮流
秦帝國可以很恰當地被認為是泛稱為法家的思想和行政技術的最高體現。但這并不像人們通常假設的那樣就可以說,法家是秦國容許的唯一的意識形態。也許像李斯這樣的推行法家思想的人更愿意做到這點,而焚書無疑是朝這個方向走了一大步。可是,這個行動發生在秦王朝后期;它的范圍并不全面;甚至如果是全面焚書,至少在秦始皇時期它也從來沒有成功。這是因為秦始皇本人就對無疑是非法家的思想和道德價值感興趣,或者至少在口頭上加以贊揚過。
李斯取締書籍的行動是對非法家思想的存在的一種反應,他認為這些思想會危及國家。它的直接原因是淳于越關于把帝國重新分成諸侯國的建議。這種思想與有儒家思想的文人的志趣是相投的。而且淳于越是前齊國(儒家的中心)人。從思想上說,他很可能就是一個儒生。
淳于越是國家設置的博士官之一。在秦帝國時期,共有博士70人,可能因為這數字在傳統上是孔子弟子人數的整數。這項制度像其他許多制度那樣并非肇始于秦,因為在秦征服之前,生活在齊、魯、魏的幾個國家的學者據記載也有這個頭銜。在公元前3世紀,幾個大國的君主普遍供養了一大批學者,既是為了使用,也是為了提高自己的威望;秦國丞相呂不韋也這樣做過。但是最著名的這類學者集團是以齊國國都的稷下聞名的那個集團,它在齊宣王治下(公元前319—前301年)創立,此后由齊王室維持。它在許多年中吸引了大批著名的思想家來到齊國,“博士”的稱號起源于這個稷下集團之內,這一假設似乎是可信的。
這個問題又被以下的事實所證實:在公元前219年,秦始皇顯然就是在原來的齊國領土上第一次遇到了博士。據記載,他一到泰山,就把“齊魯(儒家的傳統據點)儒生博士”70人召集在神圣的泰山山麓議事。他的目的是要為舉行“封”祭制定禮儀。但是,當這些學者難以取得一致意見時(如上所述,這無疑是因為封祭在當時是創舉),于是始皇帝干脆把他們斥退,自行其是地舉行儀式。
這個開端雖不順利,但秦的博士官(其成員意味深長的也是70人)很可能是這次召見所產生的結果。博士的威望在秦帝國時期依然是很高的,這可以從公元前213年焚書時他們的藏書可以免予銷毀之事中看出。雖然許多博士的觀點很可能是儒家的,但從幾件事中清楚地看出,他們都被指望在當時的一切重要學術領域中都有造詣。現舉一事為例: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在夢中與一海神交戰,他召了一個“占夢”的博士來解釋此夢。[79]漢代仍保持博士官之職,這些學者繼續表現出其智能上的多樣性。只是從漢武帝(公元前141—前87年)時起,隨著儒家日益占有支配地位,他們的知識范圍才變窄了,并成了某一儒家經籍的專家。在這方面所采取的一系列措施中,最重要的一項也許是,公元前136年漢武帝任命了“五經博士”。
法家本身在秦代遠不是鐵板一塊的學派。它的兩大支派被認為可以追溯到商鞅和與他同時代的申不害:前者強調嚴刑峻罰、連坐和賞罰分明;后者死于公元前337年,重視操縱不具人格的官僚行政所必需的“術”。有人堅決主張,這兩派之間的差別很大,不能用法家一詞來稱呼申不害的一派,但此說未被普遍接受。[80]
商鞅曾任秦國丞相,申不害曾任一個小得多的鄰國——韓國——的丞相。從表面看,人們可以指望商鞅對以后的秦的統治方法會起重大的影響,可是當我們考察推行的統治方法時,它幾乎沒有表現出兩人之間被假設的那種明顯的差別。例如,李斯在其前209年關于督責的有名的奏疏中,同樣稱頌商鞅的法和申不害的術,并沒有發現兩者之間的矛盾。[81]在陳述以上的意見時,他引了最偉大的法家理論家韓非(死于公元前233年)的話:商鞅之法,申不害之術,“皆帝王之具也”。[82]
更重要的是,1975年出土的法律文書,和單憑閱讀關于商鞅政策的傳統記載所產生的印象相比,表現出一種更實用,更折中,更少片面性的行政方法。前面已經指出,雖然包括出土文書在內的法律是嚴厲的,但是似乎很難說它們就比同時代的普遍情況更加嚴厲。此外,這些法律絕不只是懲罰性的。在行政方面,它們顯示出一種對計量技術的興趣和政治觀點方面的深思熟慮,時代那么早,是很了不起的。我認為,與傳統判斷所承認的相比,商鞅和申不害的思想和政策并不那么矛盾,而更可能的是互補不足;在秦帝國時期法家理論在日常生活中的應用,也不像人們根據史籍記載的個別事件(著名的有焚書和可能是不可信的坑儒)或后世儒家作者的責難所設想的那樣教條,而是比較通情達理的。
說到儒家,它的政治思想(例如恢復周初的分封制)對法家來說當然應予強烈譴責。可是它的社會和道德價值觀念在秦始皇統治期間似乎非常成功地與法家思想并存。這個事實已被出土的法律材料和秦始皇碑文中夸大的言辭所證實。前者的一個例子是公元前227年南郡郡守散發的家長式的告誡文告。它頌揚的法律是法家的,但其目的卻是維護儒家主張的價值觀:“古者,民各有鄉俗,其所利及好惡不同……是以圣王作法度,以矯端民心……凡法律令者,以教道(導)民,去其邪避(僻)……而使之之于為善殹(也)……”[83]
這些法律文書中的另一個例子是25個標準“案例”(《封診式》)的第17個,它雖然是抽象地制定出來作為法律訴訟的指南,但無疑有實際情況的依據。它的標題為“告子”:“愛書:某里士五(伍)甲告曰:'甲來子……不孝,謁殺,敢告。’”[84]
愛書(報告)接著說,甲之子因此被拿獲和受審訊,并且證明他“誠不孝”。很遺憾,它沒有暗示什么行為應受不孝之名,也沒有說明甲之子的最后下場。顯然,其最后下場理應處死。這個例子表現出法家的嚴厲性,但它被用來維護根深蒂固的傳統價值(在秦帝國時期是儒家的價值)。
秦始皇所立的碑文中同樣充滿奇妙的法家和儒家的混合思想。公元前214年的瑯邪碑文在九行文字中記下了以下的感情:
端平法度。
(下略一行)
合同父子。
圣智仁義。
(下略四行)
上農除末。[85]
在公元前218年的芝罘碑文中,秦始皇以儒家模式的圣賢統治者自居,像周王朝的創始人那樣,為弱小懲治強暴邪惡:
皇帝哀眾,
遂發討師。
(下略一行)
義誅信行,
(下略兩行)
烹滅強暴,
振救黔首。[86]
公元前211年的會稽碑文中包括了大約13個世紀以后將在理學的道德中變得極為重要的一個教導:
有子而嫁,
倍死不貞。[87]
李斯曾在公元前209年敦促秦二世“滅仁義之涂,掩馳說之口,困烈士之行,塞聰揜明”,[88]但不管像他那樣的法家如何看待儒家,儒家思想在秦帝國時期無疑是有影響的。
在《史記》卷六中突出記述的另一種思想影響來自主張宇宙學說的五行(土、金、木、火、水)學派。這個學派主張,五行(又稱德)根據一種或另一種不變的順序固定地相承。自然的和人間的一切現象的變動是它們永恒的更替的結果。當應用到歷史時,這種理論強調,每個朝代的統治者都受當時占支配地位的某個“行”的庇護。[89]但是,當輪到下一個“行”占支配地位時,一個新王朝的未來創建者可以通過適當的禮儀為自己取得這一“行”的支持,從而確保自己在政治上的成功。在戰國時期,當周王朝(保護它的“行”據說是火)顯然行將滅亡時,有些主張五行的宇宙論者公然自告奮勇,向那些希望取得下一個主宰一切的“行”——水——支持的統治者們提供秘傳的技藝。
公元前221年在取得始皇帝的稱號后,這個秦統治者據說立刻把注意力轉向這個理論:“始皇推終始五德之傳,以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方今水德之始……衣服旄旌節旗。皆上黑 〔在五色中黑與水互有關系〕。數以六 〔數中六與水互有關系〕為紀,符、法冠皆六寸,而輿六尺。六尺為步,乘六馬。更名 〔黃〕河為德水,以為水德之始。剛毅戾深,事皆取決于法。刻削毋仁恩和義,然后合五德之數。”[90]
最后兩句的宇宙論的根據是五行學派在水和冬季之間建立的相互關系。與水有關的冬季是黑暗和死亡的季節,因此專門選作進行法律訴訟,特別是執行死刑的季節。但是,根據幾個理由,整段文字的歷史真實性已經受到懷疑(見附錄2),尤其明顯的是,最后編者的兩句批判性的話(“剛毅戾深,事皆取決于法。刻削毋仁恩和義,然后合五德之數”)是把整段文字收入《史記》的真正原因。雖然這個判斷很吸引人,因為它與其他可能的竄改的明顯意圖是一致的,但它與其他的竄改不同,面臨一些特殊的困難,所以人們只能把它視作一種值得注意的可能的見解,而不能視作結論性的合理假設。
在秦始皇的思想中還特別可以找到第四個大思潮,雖然不很貼切,它可以方便地稱為道家。前面據以引證法家和儒家的混合觀點的那塊公元前219年的瑯邪碑文,還包括一行能立刻聯想到早期神秘的道家思想的文字:“體道行德。”[91]這里出現了兩個關鍵的字,它們已是老子的《道德經》的書名。
但是,真正吸引秦始皇的道教是巫術、薩滿教、健身法和靜坐術、道家哲學及全神貫注于尋求長生靈藥的陰陽五行論者的思想的奇異的大雜燴。崇拜這種思想的術士相信這樣一種靈藥可以找到或者制造出來。服用它就能保證一個人像住在某個仙島或仙山上的仙人那樣萬壽無疆。這種信仰似乎在東北沿海(原來的齊國和燕國)特別盛行,“燕齊海上之方士傳其術不能通,然則怪遷阿諛茍合之徒自此興,不可勝數也”。[92]
公元前219年當秦始皇首幸山東海濱并在瑯邪立碑時,他第一次遇到術士。其中的徐市請求準許他去海上探險,尋求三個他說是神仙居住的瓊島。秦始皇因此耗費巨資,派他帶“數百名”童男童女進行一次海上探險,但徐一去不復返。傳說他們在日本定居了下來。
公元前215年當秦皇第三次親幸海濱更北上河北時,他再次派盧生帶三名方士出航尋找長生的靈藥。秦始皇回京后,盧生也只好從無結果的航行中返回,他奏錄圖書,上寫:“亡秦者胡也。”[93]秦皇把“胡”解釋為亞洲腹地化外之人的幾種名稱之一,于是立刻派蒙恬將軍率大軍30萬沿北部邊境攻打胡人。雖然《史記》沒有講明,但這個傳說的真正要害是,“胡”也是他的少子胡亥的名字中的第一個字。下面將要談到,正是這個青年,實際上把帝國引向災難。出于種種原因(附錄2將作解釋),整個傳說很可能是《史記》的另一起竄改。
公元前212年,這個盧生進一步卷入了一件很可能是偽造的最后導致坑儒的事件(又見附錄2)。漏掉這個情節,意味著刪去《史記》卷六中記載的對秦始皇最激烈的批評的一些內容(它發生在盧生與另一術士的一次“秘密”談話中)。丟掉下面這件生動的逸事也會出現同樣的情況:秦始皇晚上要讀完規定的一石(將近30公斤)官方文件才上床睡覺;文件這么重,當然是由于它們是寫在竹簡或木簡上的緣故。[94]
公元前211年,據說一個大隕星墜落在原來秦國正東的一個地區。一個不知其名的人在隕星上刻了“始皇帝死而地分”幾個字。[95]暴怒的秦始皇下令把住在墜星處附近的人全部逮捕和處死,并命令將墜星焚毀。他為此事深為不快,就命博士們為神仙及其仙境賦詩;這些詩又被樂師們譜曲歌唱。附錄2將指出,這件不可能的事件很可能又是一起竄改。
最后,在公元前210年,當秦始皇再次駕臨山東海濱的瑯邪時,術士們擔心他們會因以前的失敗而受到責難,就訴說他們曾被巨魚所阻,不能到達仙島。他們提出帶一名弓箭手與他們一起出發,以便在巨魚出現時向它射箭。此后不久,秦始皇做夢,在海上與一人形的海神交戰。一名博士圓夢時認為,始皇帝通過祈求、祭祀和專心致志,能夠驅除惡神而請來善神。此后,他沿海北上,隨身以一弓弩武裝。在公元前218年立第四塊碑的臨海的芝罘山上,他見一巨魚,就射箭把它殺死。此后不久,他突然死去。
在中華帝國的歷史上,有六七位著名的君主,對同時代的和后世的作者來說,他們的事跡使其形象比實際生命更為高大,而秦始皇就是其中最早的一人。所以以他們為中心,必然會產生各種各樣神奇的,或者詆毀性的傳說。就秦始皇而言,這些傳說首先是說他是私生子,然后就很自然地集中在他當最高統治者的最后10年。
前面已經提到,公元前215年他第一次遇見預言帝國滅亡的術士盧生;公元前212年第二次遇盧生,導致了坑儒;公元前211年他下令焚毀墜星,因為上面刻有預言他死亡的文字。《史記》卷六所載其他幾件事似乎同樣可疑,雖然難以確定它們是虛假的。一件這類事件與公元前219年的第二次御駕巡行有關,當時秦始皇抵達了他行程南端的某山(今長沙之北),被強烈的風暴所阻。[96]當歸因于山神不悅時,秦始皇大怒,據說他命令3000名囚徒將此山林木砍伐一空,并將山涂以紅色,即囚衣的顏色。這里可以懷疑的并不是他信仰山神,而是他將林木砍伐一空,特別是把山涂以紅色的決心和能力(見附錄2)。
去掉這些外表上虛構的因素,秦始皇這個歷史人物看來遠不是那樣乖戾和殘暴的,而作為一個普通的人似乎更加可信。他第一次遇見尋找靈藥的術士之事幾乎可以肯定有所渲染,不過渲染的程度還不可能確定。但是,在這種添枝加葉情況的背后,也許存在著事情的真情。秦始皇顯然強烈地意識到他作為一個史無前例的統一的大帝國的創建者的非同尋常的作用,而這種意識一定使他強烈地感到人的生命的短暫,并且擔心他自己在任何時候會突然死亡。結果很可能是他對公元前219年在海濱第一次遇到的術士所說的逸聞著迷似的發生了興趣。
在其他方面,秦始皇也顯然絕對不是一個全心全意的法家。從李斯等人那里,他無疑把法家政策作為一種政治需要而加以接受。但在法家政策中,他還摻進了奇妙的混雜在一起的其他思想,其中包括很基本的儒家觀念。史料還清楚地表明,由于處于至高無上的地位,他準備奉行諸如崇拜特定的神或自然界的神靈的某些宗教儀式,他在泰山舉行封祭便是一例。他的心態非常可能就是帝國時期廣為流行的種種思想方法的交匯的縮影。在秦始皇統治下,秦絕不像傳統所描繪的那樣只是商鞅的思想和制度的嚴格體現。
秦的崩潰,公元前210—前206年
射殺大魚以后,秦始皇離開海濱返京。在沙丘(今河北南部平鄉附近),他突然患病身亡,史籍未說明其病因,時值公元前210年相當于7月或8月的陰歷月份。他在位37年(當皇帝12年),死時49歲(他生于公元前259年)。
秦始皇的長子、皇位的繼承人扶蘇這時正與蒙恬將軍留在北陲,他于公元前212年據稱因就坑儒之事向其父進諫而被放逐到那里。在行程中伴隨秦始皇的不但有李斯(這時是一個也許有70歲的老人),還有諸公子中他寵愛的胡亥。[97]另一個關鍵人物是宦官趙高,他曾是教胡亥法律事務的師傅,這時負責監督和傳遞秦始皇的信函及給詔令加蓋御璽的重要工作。他是中國歷史上大批被認定為臭名昭著的宦官中的第一個。[98]
通過進行欺詐和威脅的兩手,趙高說服年邁的李斯默認另立胡亥以取代扶蘇的陰謀。彌留之際的秦始皇寫給扶蘇命他前往咸陽即位的信被陰謀者扣下。他們另外頒布命胡亥繼位的假詔令和一封指責扶蘇和蒙恬不忠并命他們自殺的假信。[99]這封信達到了目的。信到達時,扶蘇立刻自殺,而更加多疑的蒙恬連同他的隨從則被拘禁,不久也自殺了。
帶著秦始皇尸體(但他之死還對大部分扈從人員保密)的扈從人員這時返回京都。胡亥在京都登位,稱二世皇帝,簡稱二世。按照中國的算法,他當時21歲(《史記》卷六的結尾誤作12歲)。[100]
秦始皇被葬在離咸陽不遠的驪山(在其東約30英里)的宏偉的陵墓中,陵墓自他統治起已計劃營造,并且在公元前212年或更早就在建造之中。《史記》對陵墓的描述與所埋葬的人的崇高地位是相稱的。陵墓內充滿了各種珍寶,圍以地下的汞河,并以銅填塞。墓的穹頂畫著天上的星座,地面上繪有帝國的版圖。內安弓弩,它們能自動向試圖破墓而入的人射箭。許多嬪妃陪葬。同時,許多建造陵墓的勞工也與他一起埋葬,這樣就無人知道陵墓的秘密。這實際上是中國本土上最后一起有記載的以人殉葬的事例(見第30頁注1),更早的事例在前面已經作了討論。
1974年初,在離主陵以東若干距離的地方發掘出了幾千個與真人大小相同的兵俑中的第一個,現在知道,這些兵俑列隊立于通往陵墓被埋的通道中。這些今天舉世聞名的人像可能超過7500個。它們的著色逼真,臉上表情各具特色,并都有甲胄和兵器。在它們中間還有馬和戰車,雕塑得同樣栩栩如生。當陵墓本身將來最后發掘時,觀察一下墓內的所藏是否與《史記》描述的一樣,那將是極為有趣的。[101]
公元前209年,即二世統治的第一年,他仿效其父,也往東作巡幸,同時在他父親所立的石碑上再補刻碑文。返回后,他恢復興建阿房宮。他在趙高的建議下,據說又把法律搞得更加嚴峻,并且處決了他的許多同胞弟兄。李斯給二世上了一份著名的“行督責之術”的奏折。[102]
陰歷七月(公元前209年8—9月),在原來的楚國,即在今河南南部爆發了第一次叛亂。陳涉(又名陳勝)本是一名雇農,也許曾做過契約奴,負責押送900名囚徒到一收容之地。他在某地被暴雨所阻,不能按時到達目的地。他知道按律遲到要處以死刑,于是就與他的一個同伴估計形勢。據《史記》的陳涉傳,兩人于是宣稱:“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103]他們用這些話點燃了叛亂的星星之火,在以后的兩三個月內,叛亂造成了普遍殺害郡守和出現幾個爭奪政權的造反者的局面。在爭奪政權的造反者中,除了陳涉本人外,還有后來漢代的創建者劉季(通常稱劉邦)及陳涉起初的盟友和后來的對手項羽。(關于由此產生的斗爭的詳情,將在第2章敘述。)
二世在位的第二年(公元前208年)初冬,陳涉的軍隊包圍了離京都只有30英里的一座城。但秦的干將章邯迫使叛軍放棄圍攻,為此他使用了一支囚犯組成的部隊,這些人顯然已被赦罪并免除在秦始皇皇陵繼續服勞役。陳涉被迫向東逃竄,陰歷十二月(公元前208年1月),[104]他在今安徽西北部被駕駛他的戰車的車伕所殺。但是到那時,叛亂已經向各地蔓延,不可能把它鎮壓下去了。
在朝廷,趙高這時掌握了一切大權,不久他就誘使當傀儡的二世逮捕老資格的政治家李斯。公元前208年8月,幾乎在秦始皇死后的兩周年,李斯遭受了一系列毀傷肢體之苦(五刑),最后在咸陽的市場上被腰斬。所有他的近親也一起被處死。
二世即位的第三年,即公元前207年的冬天,趙高擔任了李斯原來擔任的丞相的職務。這時,叛亂加劇。秦將章邯盡管在開始時取得勝利,卻在陰歷七月(8—9月)向項羽投降。史料記載,不久,在相當于公元前207年9月27日的那一天,趙高為了試驗他的權力有多大,在朝見時向秦二世獻上一頭鹿,但稱它為馬。大部分或全部朝臣都默認了這一欺騙,從而使秦二世認為自己正在受到幻覺的折磨。他于是隱居在一座與外界隔絕的皇宮中;在10月上半月的某一天,趙高策劃了一場出現假武裝叛亂團伙的陰謀。在緊接而來的包括戰斗在內的混亂中,秦二世自殺。趙高的下一步是以一個新統治者取代已死的皇帝。此人就是秦二世的一個哥哥的兒子、因而也是秦始皇的孫子子嬰。但是,由于全國一片混亂,趙高沒有給子嬰以皇帝的稱號,而稱他為王。不到幾天,子嬰稱病,當趙高到他寢宮去看望時,子嬰或是親自刺死趙高,或是讓隨侍他的一名宦官將趙刺死。
子嬰即位后46天,在相當于公元前207年11月至12月的時間,未來的漢朝統治者劉邦通過南面的一個要隘進入秦的腹地,在咸陽城外接受了子嬰的投降。劉邦占領秦都,但仁慈地放過了咸陽和子嬰,使之免于毀滅和死亡。但是當劉邦的上級項羽在兩個月后(公元前206年1—2月)將其部隊轉向咸陽時,他洗劫了城市,焚毀了宮殿,由此206年造成的文獻損失甚至可能大于以前官方焚書的損失,同時又把子嬰處死。這樣,存在了七個世紀或更長的秦國和秦帝國終于滅亡。
又經過了四年的激烈戰斗,項羽才自殺,劉邦在公元前202年2 月28日作為一個重新統一的帝國的皇帝登上皇位。這標志著漢代真正的開始,不過為了方便,通常以公元前206年初子嬰之死和那一年劉邦當上漢王作為漢朝的開始。
崩潰的原因
至少可以提出五個因素來解釋秦帝國的滅亡。
道德因素
在整個歷史中,儒家的作者一直最重視道德因素。賈誼(公元前201—前169年)在著名的《過秦論》中也許是第一個這樣做的:“秦以區區之地,千乘之權,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為家,殽函為宮,一夫(陳涉)作難而七廟隳,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105]
這個論點是正確的,但只是部分地正確。前面已經提出,由于加進了竄改的文字,《史記》對秦帝國,特別是對秦始皇的描述可能是過于陰暗了。如果人們對這些竄改和漢代批評家如董仲舒(公元前179?—前104?年)的感情用事的譴責不予理睬,或者如果人們把出土的以秦代法律為例子的法家實踐與法家理論作一比較,那么就會出現一個遠比傳統形象更為合理的形象。
這不是說秦王朝的施政不殘暴和沒有剝削:不應忘記有無數罪犯和不幸的人被送往長城和其他地方勞動。但是復述前面提出的聯想是可取的:如果其他國家擁有秦那樣的實力,那么它們的所作所為也許與秦的作為不會有多大差別。也許有些批判秦的人與其說是反對苛政本身,倒不如說是反對秦更有效地推行了苛政,以及受害者既包括沒有特權的多數人,也包括了享有特權的少數人。
智能的缺陷
道德論者的一個特殊的論點強調,秦之亡不單單是由于道德的弱點,而且還由于主要有關人物的據稱是智能的缺陷。賈誼最全面地應用了這個論點。他說,秦始皇自滿,不愿意納諫,犯錯誤后還不準備改正。秦二世也大致如此,而子嬰則軟弱和生性孤獨。“三主惑而終身不悟,〔亡國〕不亦宜乎?”[106]
公元74年,《漢書》的主要作者歷史學家班固受官方委托,糾正一切當時感到是過于皂白不分的評論。他的評語附于《史記》卷六。[107]他寫道,秦始皇(他稱之為呂政,這樣就默認了秦始皇是呂不韋的私生子這一很可能是毫無根據的誹謗)是殘暴和壓制人的。可是他統一天下,連續取得軍事勝利達37年之久,并且創建了傳給后世君主的政治制度,“蓋得圣人之威”。但另一方面,他的繼承人極愚(“愚”指智力上的遲鈍,也指道德上的輕率)。他殺李斯(暗指李是一個干練的政治家),依賴趙高,“人頭畜鳴”。至于子嬰,盡管他不可避免地表現出軟弱和缺乏鍛煉,但至少有勇氣殺死趙高,“嬰死生之義備矣”。
在近期,學者們就這個論題進一步在各個方面進行了發揮。郭沫若認為(寫于1945年),如果呂不韋的政策被遵循,秦不至于很快垮臺。后來,郭沫若的意見來了個大轉變。但據羅思鼎(寫于1974年)所說,秦的崩潰應歸咎于宦官趙高,羅很不能令人心服地斷言,趙高是“徹頭徹尾的儒家”。[108]
屏棄傳統
博士淳于越首先作出了秦的政策與古代圣王之制大相徑庭的批評,他對秦始皇的進諫直接引起了李斯關于焚書的建議。從此以后,這個建議一直是陳腐的儒家批判的材料。賈誼在發表以下的議論時又一次進行了這種批判:“借使秦王(秦始皇)計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跡,以制御其政……鄉使二世……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建國立君以禮天下”——如果做到這些事情或與此類似的事情,那么盡管這兩個君主有種種缺陷,帝國仍不至于滅亡。“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師也。是以君子為國,觀之上古。”[109]
許多西方的歷史學家可能會對出于賈誼之口的桑塔亞納的著名格言產生共鳴。[110]但是很少西方史學家會同意,行政的本領在于把國家分成屬國,而不是把它置于中央統治之下。根據西方觀點的似乎更為合適的批判是,秦始皇根據法家的學說抑制商業的發展,從而樹立了官僚統治的一個典型,這種統治方式一直阻止中國像西方那樣經歷一次導致文藝復興及隨之出現的一切形勢的經濟和社會發展。這種批判在這里當然過于簡單化了,所以在看重傳統的中國自然是不會予以考慮的。[111]
社會因素
前面所提出的幾個解釋都是中國的傳統史學強調過的。與此形成對照的是根據社會制度和階級斗爭觀察歷史的馬克思主義觀點。我們記得,陳涉在他帶領一幫囚犯開始造秦朝的反之前曾是一名雇農,甚至也許是一名契約奴。漢代的締造者劉邦的傳說與陳涉驚人地相似。他務農出身,在公元前209年前不久也負責過囚犯的工作。一次,當他帶領囚犯前往驪山的秦始皇陵墓勞動時,有幾個囚犯沿途逃脫。劉邦釋放了其他人,自己為“盜”,與一個12人的集團開始向掌權的地位攀登。于是不出所料,這些起義竟被中國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學者歡呼為中國歷史上最早的農民起義,因此是階級沖突的證據。洪世滌在其《秦始皇》中寫道:“公元前209年……爆發了由貧雇農陳勝、吳廣領導的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大規模的農民大起義,點燃了秦末農民大起義的熊熊烈火……秦末農民大起義,為我國農民反封建斗爭樹立了光輝的榜樣……雄辯地證明了一個偉大的真理:'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世界歷史的動力。’(毛澤東:《論聯合政府》)”[112]
用于軍事、勞役和開拓新領土的大批囚犯顯然由形形色色的不幸的人組成。其中有普通的犯人、被經濟環境所迫的逃亡者、受歧視集團的成員;還有一些商人,有一次起義中甚至有“治獄吏不直者”參加。當秦始皇死后中央政府迅速趨于腐敗時,這些人和其他人必定形成了一支隨時準備參加叛亂的心懷不滿的亡命之徒的大隊伍。
但是,這個事實是否意味著爆發的起義甚至在一開始就是馬克思主義意義上的階級斗爭的最高體現?如果認為在這類斗爭中,參與者都應明確地具有本階級的“階級團結”覺悟和階級間的“階級矛盾”覺悟,那么答案似乎是否定的。這種覺悟在為叛亂提供人力的被剝奪生計和被遺棄的人中事實上不大可能存在。例如,秦將章邯成功地利用釋放的囚犯,打退了陳涉的農民—囚犯部隊的進攻,而不久陳涉喪生時,殺死他的不是敵人,而是他自己的戰車的車伕。在幾個叛亂領袖進行的不但是反對秦朝,而且是自相殘殺的斗爭中,很少發現有“階級團結”的證據,而大量出現的倒是機會主義和追求私利。
這里不可能討論秦代社會結構這一傷腦筋的問題,特別是秦的“奴隸”的數量和經濟生產力是否高得足以有根據稱秦朝是一個奴隸制關系占主導地位的社會的問題。“奴”大家都用來指終身是奴隸和生來就是奴隸的人,這個字眼很少見于秦的史料。其他用來稱各種受歧視的或農奴般的人的字眼,特別在出土的法律文書中,倒常見到。可是這些字眼在使用時很不嚴謹和不明確,因此利用它們就難以確定所指的這些人的地位、人數、經濟上的重要性及他們與真正的奴的關系。[113]我認為,根據社會和經濟的關系來確立一個關于秦代社會的明確的界說,為時仍過早。
但有一件事可以說:不管對秦末的叛亂作何解釋,它們也不能像提高特權者的地位那樣對被剝奪生計的人的地位進行真正的和持久的改善。從廣義上說,漢朝在這方面也幾乎沒有重大的變化,而且這種狀況在中國要長期保持下去。不管有什么變化,這些變化只是緩慢地出現。
資源的過分緊張
不論重視以上的任何一種解釋,或者重視其他的解釋,也許至少有一種解釋,可以據以找到某種程度的一致意見。這就是:經過了幾個世紀的血腥戰爭,當秦突然從諸侯國發展成帝國時,它承擔的任務太多,根本不能在如此短的時期中完成。因此,失敗是不可避免的。
秦始皇死前的緊張局勢,只能在史料中隱隱約約地見到,但是肯定存在。公元前218年當他東游時,有“盜”驚了駕(實際上有謀害他的企圖),盡管下令在全國“大索”10天,他們都逃之夭夭,未能找到。又在公元前216年,當秦始皇帶了四名士兵在咸陽微服夜行時,他遇到了強盜,受到他們的嚴重威脅,最后強盜才被他的衛兵殺死;這一次,在秦都周圍“大索”20天。可能更重要的是,同年一石(將近20公升)糧食據說值1600錢;雖然其他商品的價值不詳,但這無疑是一個大數目(否則就不會記進該年的史事中)。人們對帝國在秦始皇身后不能長期維持下去,也許是不會大吃一驚的。
撇開道德方面的考慮,秦只維持了那么短的時期也可能是一件好事。不尋常的是,盡管曇花一現,它卻成功地把一套國家官僚機器的制度傳給了它的政治繼承者,這套制度經過了漢代的完善和鞏固,又繼續推行了1700年,其間只逐步地作了修正。如果容許這項制度以原來的法家方式來實現,即對帝國結構的各個部分進行嚴密的中央集權控制,那么它不可能維持得這么久。在漢代,上面的行政控制與基層自我管理的行為標準結合了起來,正是這種法家和儒家的共生現象,才使中國具有得以生存下來的那種堅定性和靈活性的必要的結合。不管人們是否佩服秦的成就,但必須承認這個成就:它在質和量的方面都大大地改變了中國的面貌,以致它可以名之為“革命”,雖然這“革命”是從上面推行,而不是從下面推動的。這個成就,而不是由反秦的農民起義造成的政權轉移,才是古代中國的真正的革命。的確,它是在本世紀以前中國唯一的真正革命。
附錄一 史料和現代研究[114]
關于秦史,最重要的史料是中國第一部通史《史記》的有關的幾卷。這部敘述范圍從傳說階段直至公元前100年前后的偉大著作是司馬談(死于公元前110年),特別是其子司馬遷(約公元前145—約前86年)兩人的共同創作。就秦而言,最重要的幾卷是卷五(秦國直至前246年的逐年的大事記)和卷六(公元前246—前206年秦國和秦帝國的逐年的大事記)。本章敘事的基本史料,除非另外注明,一般取材于這兩卷。但偶爾還利用遠為簡單和比較不重要的卷十五(公元前476—前206年秦及同時代主要諸侯國的大事表),以證實和補充卷五和卷六的記載。其他有關材料見于《史記》的幾卷書,特別是論國家宗教(卷二八)、水渠(卷二九)和經濟發展(卷三十)的幾卷。這些都收于沙畹的極佳的法譯本《〈史記〉譯注》中。《史記》的后半部分由著名人物的傳記組成,其中幾篇傳記對秦史極為重要。最重要的幾篇已被卜德譯成英文并加以論述,見他的《中國的第一個統一者:從李斯(公元前280?—前208年)的一生研究秦朝》(1938年);另外三篇的譯文見他的《古代中國的政治家、愛國者及將軍:〈史記〉中三篇秦代(公元前255—前206年)的傳記》(1940年)。蒂莫特斯·波科拉編的《史記》的部分譯文書目,已收于法譯本《史記》第6卷中(1969年出版,第113—146頁)。
《史記》之后有《漢書》,它由班固(公元32—92年)及其親屬所編。《漢書》的少數幾卷與《史記》對秦亡漢興事件的敘述部分重復。另外,它的幾卷“志”包括了關于秦的簡要材料;在這方面特別重要的是論法律的卷二三,何四維的《漢法律殘簡》中有其英譯文;論述國家經濟的卷二四,已由南希·斯旺譯成英文,見《古代中國的糧食和貨幣》(1950年)。
在司馬遷用來記述戰國時期(公元前403—前221年)的史料中,現在仍存在的一種是《戰國策》;此書有詹姆斯·克倫普的英譯本(1970年)。雖然此書有一部分敘述秦史的情節,但其價值與《史記》相比則是次要的,這既因為它的敘述不系統,又因為它的內容大都具有軼事和文學的性質,而不是歷史。1973年從馬王堆漢墓第三號發現的《戰國策》的部分文字,包括傳統版本所沒有的材料。但是,這些新材料中沒有關于秦史的新東西。《文物》(1975. 4,第14—16頁)和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編的《戰國縱橫家書》(北京,1976年)中載有這段文字的現代漢語譯文。
在思想方面,秦帝國的崛起與稱之為法家的政治理論家學派特別有關系。有關主要的法家作者和政治家的譯文和研究包括以下幾種:W. K.廖的《韓非子全集》(1939、1959年),這是對這位最有名的法家理論家(死于公元前233年)的著作的不大高明的譯本。顧立雅的《公元前4世紀的中國政治哲學家申不害》(1974年),此書挑戰性地和有爭議地試圖再現一個其著作早已散失的政治家兼思想家的思想;尤其是戴聞達的《商君書》(1928年),這是一部關于使秦國興起的主要政治家商鞅(公元前338年死)的研究著作,書中還翻譯了歷來被錯誤地認為是商鞅所作的重要的法家文書。后來在有些方面超過戴聞達的蘇聯的研究著作,見 Л. C.別列洛莫夫的《商君書》(1968年)及蒂莫特斯·波科拉對該書的書評(載《通報》,55 [1969],第322—324頁)。上述兩部著作應與楊寬更早的研究《商鞅變法》(1955年)進行比較;李幼寧編的《商鞅變法和中國的國家控制》(1977年)中有楊寬著作的英譯文,并附有長篇介紹。
一般地說,司馬遷的校勘水準是相當高的。此外,關于秦的幾卷比記述同時代其他列國的卷更詳細,還可能更可靠。這是因為基本上據以寫成秦史幾卷的秦的歷史記事(現佚失),在公元前213年秦王朝下令明確地免予銷毀。然而這幾卷,特別是關于帝國的關鍵性的卷六包括了一些有傾向性的或者不大可能有的情節,這些內容很可能是出于意識形態的原因在司馬遷死后被匿名作者竄入《史記》。其中有些情節已見于前面的正文,在下面的附錄2中將作更詳盡的分析。
除了可能的竄改增添的文字外,現代歷史學家面臨的一個大問題是,《史記》和其他秦代史料的注意面狹窄。它們對政治和軍事史特別偏重,但對制度、社會學和經濟方面的發展往往只是一筆帶過,這種狀況有時導致歷史學家根據過于簡單、缺乏連續性和含糊的參考材料作出籠統的全面概括。
幸好考古學現在對歷史學家作出了越來越多的幫助。在秦代方面,重要的研究包括:秦都咸陽一座主要宮殿的發掘(中華人民共和國于1974年開始,到1978年仍處于初步階段);離秦始皇陵墓1. 5公里一個遺址的大批真人大小的陶俑的發掘。陶復的文章記載了秦皇宮的發掘和復原工作(陶文載《文物》,1976.11,第31—41頁)。關于敘述陶俑的優秀的帶圖文章,見馬克斯韋爾·赫恩的《秦始皇的兵馬俑》,載于方聞編的《偉大的中國青銅器時代: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個展覽》(1980年)。
最重要的是在死于公元前217年的一個秦代地方官員的墓中發現的、寫在一千多塊竹簡上的法律和行政文書,竹與木,在發明紙以前是中國的傳統書寫材料。這些文書包括的法律幾乎可以肯定來自秦的法典;文書比至今存在的最早的中國法典,即公元653年的唐的法典,要早約9個世紀。《睡虎地秦墓竹簡》中發表了文書的文字和現代漢語的譯文。已經出版了兩種同名的書,一種為1977年版,另一種為1978年版。本章腳注凡提到的都是指更好的1978年版本。[115]前面所引的律和其他法律著作都取自這本書所載的文字。但除了所載的這些文字外,現在還應補充何四維譯出的全部文書的極佳的英譯文,見《秦法律殘簡》(1985年)。何四維更早的關于這個題目的有價值的論文包括:《1975年湖北發現的秦代文獻》,載《通報》,64:4—5(1978年),第175—217頁;《秦法律中的衡器和量器》,載迪特爾·艾克米爾,赫伯特·弗蘭格合編:《東亞的國家和法律》(1981年);《秦代的法家和法律》,載W. L.伊德馬編:《萊頓漢學研究》(1981年);進一步的英語研究著作和譯作迄今包括:卜德的《帝國前中國的法醫學》,載《美國東方學會會刊》,102:1(1982年),第1—15頁;卡特里娜·麥克勞德、羅賓·耶茨合著:《〈封診式〉譯注》,載《哈佛亞洲研究雜志》,41:1(1981年),第111—163頁。
除了少數例外,以往的中國歷史學家一致譴責秦朝,認為它未受教化,甚至“野蠻”,也譴責它為了達到政治目的而冷酷無情地使用法家權術。因此,關于傳統的和現代的史學家對秦代態度的一個相當近期的調查只列舉了兩個強烈偏袒秦的近代前的學者,一為柳宗元(公元773—819年),一為王夫之(公元1619—1692年)。見李幼寧編:《秦始皇:歷史編纂學的政治》(1975年),第16—17頁。
但是,從20世紀第二個十年起現代史學家的意見更加紛紜了,而尋找正面人物的傾向日益加強。隨著中華人民共和國評法批儒運動的興起,這種傾向在1972年達到了不可收拾的程度。在許多說明這種變化的傾向的著作中,最具有學術性的是楊寬的《秦始皇》這部比較早期的著作(1956年),盡管此書力圖以馬克思主義的思想方法來解釋秦的興起,他的觀點依然部分的是傳統的。作為對比,洪世滌把楊寬的著作加以普及,倒是頗有啟發性的,洪的同名著作首先在1972年出版,第一版印數為130萬冊(楊寬的為25000冊)。
洪世滌的著作,較短,不引經據典,而以遠為簡單化的方式來處理他的題目。K. C.馬博士和張保民(音)博士將此書譯成英文,收于李幼寧的《秦始皇》中;關于楊、洪倆人著作的比較,見該書第38頁以后。又見何四維更早的精彩綜述:《中國共產黨對中華帝國的起源和基礎的論述》,載《中國季刊》,1965年7—9月,第78—105頁。應該補充的是,在毛澤東于1976去世后,評法批儒運動已經完全停止了。
近代日本學者已經寫出了若干種關于秦史具體問題的很重要專著和學術論文。有幾種已被這一章所引用。
在西方的專著中,最早的一部(1909年)是阿爾貝·奇珀的《秦朝史,公元前777—前207年》。這是大部分根據《史記》的詳細譯本或意譯本,它逐代逐年地敘述秦的歷史,只擺事實,不作評價。嚴謹的學者不如閱讀前面提到的沙畹的譯文《〈史記〉譯注》。關于秦帝國及形成帝國前幾十年的政治、文化和思想等方面的情況,見前引卜德的兩部書:《中國的第一個統一者》和《古代中國的政治家、愛國者及將軍》,特別是前一部。蘇聯學者Л. C.別列洛莫夫的《秦帝國——中國的第一個中央集權國家》(1962年)更著重社會學,篇幅不大,卻有促進作用。雖然此書關于像古代中國奴隸制等論題的觀點與中國的馬克思主義者的不同,但與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傾向,即根據大部分必然是不能肯定的材料作出概括性的結論。(見蒂莫特斯·波科拉的詳盡的評論,載《東方學檔案》,31[1963],第165—171頁)。波科拉博士用捷克文寫的《秦始皇帝》(1967年)是一本通俗的,但有學術價值的小冊子,它兼顧了政治學的和社會學的研究方法。
附錄二 《史記》中的竄改增添部分
《史記》中記載的六七件事以一種強烈的憎恨情緒描述秦始皇,特別是在卷六中。前面已經提出(但未予詳細論證),它們很可能是竄改的,或者至少可以作此設想。這些事件和每一件所涉及的模糊不清的原委如下:
秦始皇是私生子的問題
懷疑秦始皇異常出生的記載已在其他著作中有詳細的論述:(卜德:《古代中國的政治家》,第15—18頁),因此,只需要作一概述。第一個理由是談到此事的一段文字只是呂不韋傳(《史記》卷八五)中幾段難以理解的文字之一,這有力地說明這一卷的很大部分可能已被竄改。第二,《戰國策》關于呂不韋的類似的文字(一七 〔秦五〕,第275頁以下;克倫普譯文,第109、137—139頁)在許多地方與《史記》不同,完全略去了私生子的傳說。第三,《史記》的私生子之說是以文中的一句話為依據,其奇怪的和含意不清的措詞很容易使人聯想到它是經過了一個竄改者之手。最后,一個最重要的理由是,這個傳說與在《戰國策》(十七 〔楚四〕,克倫普譯文,第227、274—277頁)和《史記》(卷七八,第2396頁以下)都有記載的另一起王室私生子事件非常相似。據這些記載,一個地位與秦國呂不韋十分相近的有名的楚國政治家向膝下空虛的楚考烈王(公元前262—前238年)進獻一懷孕之姬。她后來生下之子被楚王承認為他的合法繼承人,終于繼位,當然,繼位者實際上是那個政治家之子。不論誰想出關于秦始皇出生的傳說,他是受了與秦始皇同時代的楚人傳說的啟發,這種說法似乎很有道理。
前212年的坑儒
只要冷靜地考察一下這個情節中幾件有聯系的事,就足以看出此事的幾乎可以確定的杜撰性質:在270座宮中藏美女等等之說;隱蔽而有遮掩的相連的道路和秦始皇本人秘密的行蹤;他從山頂窺視丞相的動向之事;兩個術士“秘密”談話中對皇帝尖刻責難的逐字的記錄(在秦的歷史記錄中根本不可能收錄);最后皇帝親自挑出460人把他們殘酷地處死之事。
除了這些不大可能確定的考慮之外,還可補充一個具有決定性的重要事實:當兩名術士在談論皇帝時,其中一人稱他為始皇。日本學者栗原朋信在其《秦漢史研究》(第14—24頁)中指出,這違反了《史記》卷六和其他論述秦帝國的幾卷的一個極為重要的語義學原則,栗原提出,雖然秦始皇在前221年采用了始皇帝的稱號,但在他有生之年只有他一人使用它。在他統治期的其余時間里,其他人所作的文告和文獻只稱他為皇帝,從不稱始皇帝或始皇。這個原則也適用于其繼任人二世皇帝。《史記》中只有三段文字違反這個原則。第一段就是這里提到的;第二段涉及前211年的墜星(其下倒數第二個條目);第三段(涉及二世)不那么重要,因此不予討論。在這三段文字中,除了這一至關重要的原則,迷霧般的事情的原委也有助于斷言它們不是歷史事實。
本章付印前不久,這里闡述的假設得到了烏爾里希·內因格爾的文章《坑儒:論儒生殉難之說的起源》的支持,此文載沃爾弗勒姆·埃伯哈德、克爾齊斯羅夫·高利科夫斯基、卡爾一奧爾布雷克·西恰布編的《東亞文明:了解傳統的新嘗試》第2號《民族和神話》(慕尼黑,1983年),第121—136頁。
前221年水德的采用
這段以陰陽五行學家的思想為依據的情節其歷史真實性已經受到栗原朋信的《秦漢史研究》(第45—91頁)和鐮田重雄的《秦漢政治制度的研究》(第42—93頁)的懷疑。以下是他們提出的許多論點中的幾個:在前221年以后,《史記》再也沒有提到秦與水有聯系之事,直到前166年,五行和王朝的繼承的問題才又引起了漢朝廷熱烈的爭論;從前221年直到秦末,文中的黃河一律被簡稱為河,從未稱作德水;秦時使用六(此數與水互有關系)及其倍數(前221年把帝國分成36郡,同年遷12萬戶豪門至咸陽周圍,秦始皇押韻的碑文的詩體以12字為節,等等),在秦帝國的前后也有類似的情況。因此,秦帝國與水并無特殊的聯系。(例如,在前221年據說秦始皇頒布六尺為一步之前,每步已經是六尺。)最后一個最說明問題的論點是,前面第73頁那段引文末尾兩句編者的批評(“剛毅戾深,事皆取決于法。刻削毋仁恩和義,然后合五德之數”)是將這段文字加進《史記》之中的真正理由,而在司馬遷寫《史記》的主要史料秦的編年史中,這類批評是絕不容許存在的。
這些論點是吸引人的,但它們也面臨一大困難:秦始皇在前221年采用水德之事,不但在《史記》卷六第237頁進行過詳細敘述,而且以不同形式,又在其他三卷中出現過(《史記》卷十五,第757頁;卷二六,第1259頁;卷二八,第1366頁[沙畹譯注,第3卷,第328頁和第430頁])。把這些有關的段落加進正文之中,并且要巧妙地做到在這些段落之間和在其前后幾卷文字中不留下露馬腳的漏洞,這得有一個特別機敏和熟悉整個《史記》的竄改者。因此,這里討論的論題不能得到有說服力的證實,而只能仍是一個有吸引力的可能的假設。[116]
前215年呈獻的預言文字
根據以下幾個考慮,上呈秦始皇的寫有“亡秦者胡也”這句不可思議的文句的情節的歷史真實性是可疑的:預言的應驗性;這種可怕的預言竟能真正地獻給像秦始皇那樣的意志堅強的專制君主的荒謬性;盧生獻文的奇怪的方式(顯然是在東部海濱進獻,但在《史記》中,只寫在皇帝自海濱返京之后,而不是更自然地寫在他仍留在沿海的上下文中)。
前211年的墜星
除了這段情節本身的荒謬性以外,從所謂刻在墜星上的文字——“始皇帝死而地分”——的措詞,就可以證明此事不符合歷史事實。這是《史記》中違反秦始皇生前只有他本人使用而其他人寫的文告和著作從未使用始皇帝之稱號這一原則的第二段文字。另一件使坑儒成為問題的重要的反證,見上面討論的第二件事。
前219年懲罰山神之事
關于這個事件的虛構性的具體證據雖然還難以確立,但其主要情節,即秦始皇命3000囚犯將山上林木砍伐一空并把山涂以紅色,不但在歷史上似乎不可能發生,而且這個行動尤其難以用人力來完成。
附錄三 《史記》及其他史料的統計數字
歷史記載的統計數字的可靠性問題是人們在所有歷史著作中常常碰到的問題,本章所用的《史記》材料和其他的史料上的這種問題肯定不會很少。在前面的敘述中,數字可靠性的問題約出現了七次,但在本附錄進行更詳細的討論前,只能簡略地間接提到。除了下面七件事外,還有一個數字模糊不清的事例。本附錄沒有列出這個事例,因為在第35頁注3已經提出這很可能是文字錯誤所造成,已沒有內容可以補充。
周末的人口數字
除了據認為是前323年的一段話并記于《戰國策》(八 [齊七],第337頁;克倫普譯文,第126、157頁)的材料以外,實際上缺乏城市或地區的數字。這段話提到華東齊國首都臨淄有人口七萬戶,按一般的算法,這意味著足足超過了35萬人。如與現代學者認為公元1世紀東漢的首都洛陽有人口約50萬人的估計相比[117],這么高的數字是根本不可能的;洛陽當時是全帝國的,而不是一個諸侯國的首都。《戰國策》的陳述對歷史研究來說非常模糊,這可以從談話人繼續描述臨淄街頭擁擠情景的比喻中得到證明。他說行人之多,可以“揮汗成雨”。[118]
公元前3世紀軍隊的規模
《史記》報道的軍隊的巨大規模引起了可信性的嚴重問題。例如,該書聲稱秦在公元前224年至前223年使用60萬大軍滅楚并把它吞并:見《史記》卷七三,第2339—2340頁(率軍征討的秦將王翦傳)。此數系指秦成為帝國以前的軍隊,如與公元前133年至前90年漢武帝征討亞洲腹地匈奴時所記載的整個漢帝國的軍隊和騎兵13萬至30萬人的數字相比,它高得令人難以置信。事實上,即使漢代的數字也很可能是夸大的。見魯惟一:《漢武帝的征戰》,第92、95—96頁。
秦軍造成的傷亡
《史記》記載,從公元前364年至前234年這130年,秦參加了15次大戰斗或大戰役,書中列出了秦給其敵人造成的傷亡數字。除一次外,傷亡數都達兩萬人以上,有四次竟達驚人的10萬人以上。最不尋常的一次是前260年對趙的長平之役,在五六個月的初期戰斗中,趙國一方據說損失了五萬人;后來當所剩的40萬名士兵在常平向秦將白起投降時,白起“乃挾詐而盡坑殺之”,只讓240名最年輕的士兵回趙。[119]因此,據推算秦在這整整130年中給其敵人造成的傷亡總數竟達148. 9萬人。
這些數字需作評論。首先,應該指出,它們只表示秦給其他國家造成的傷亡;秦自己的損失從沒有記錄,雖然數字必定是相當大的。第二,這些數字不完整,因為數字中只有兩起包括了受傷和被俘的數字。在所有的事例中(除了前260年用“坑”字外),所用的標準字眼為“斬”(此字的用法可追溯到商鞅時代),嚴格地說是指戰斗中殺人。第三,除了《史記》中具體列出傷亡數的15次戰斗或戰役外,還有它根本沒有列出數字的其他戰爭。這一切考慮意味著,秦及其敵人同樣要遭受的傷亡數,包括受傷、被俘以及被殺,必定相應地遠遠高出所記載的數字。
最后,如與傷亡數比較準確并具有世界重要性的近代戰爭和戰役的數字相比,上述的數字就顯得不可信了。以1812年拿破侖出征俄國之役為例,他在6月率軍45. 3萬人侵俄,在11月返法時不到10萬人。乍一看,這與五個或六個月的長平之役相比很恰當,后者趙國士兵總的傷亡據說幾乎達45萬人。但是這種相似性應該說是表面的,不符合實際情況。因為這45萬人中,在最初幾個月的戰斗中損失了五萬人(數字合理),而在長平時,突然消滅的人數竟為40萬人(數字不合理)。
總之,秦造成的傷亡數,像前面提出對軍隊規模的懷疑那樣,在字面上是難以接受的。例如,以掌握的技術手段來說,真要把一支40萬人的軍隊斬盡殺絕,實際上似乎是不可能的,即使考慮到這支軍隊在向也許是更強大的軍隊投降以前已經被圍困和饑餓所削弱這一已知事實,情況依然如此。秦的敵人或秦自己在面臨這樣滅絕性的損失時,似乎也不可能再三地繼續征召龐大的軍隊,而不出現經濟的或可能的政治崩潰。[120]對這個問題的部分答案可能在于“萬”字的意義上,這個整數經常見于軍事記載中(在非軍事的記載中也能見到;見下面的最后兩個問題),它也許只是象征性的,所以只應該被理解為“大部隊”。[121]
前221年12萬戶向咸陽的遷移
這個數字乘以5(中國在統計上通常把戶折成口的公認的基數)為60萬人。但即使是如此巨大的數字,也遠遠不夠文中所暗示的總數,因為遷移的貴族之家會隨帶許多仆從、姬妾和奴隸等人,因此就大大地多于一般農民的五口之家,近代以前的中國人在使用這種計算方法時,想到的就是這種普通農戶。所以12萬這樣高的數字似乎是很武斷的。它可能因是6的倍數而被用,在公元前221年,秦政府據說就決定突出6這個數字,作為它敬奉水及其有關事物的一個部分。但是,《史記》中描述這種崇拜的幾段文字的歷史真實性已被人懷疑(見附錄2),對這一解釋不利。可是,在附錄2中已經提出,對有關段落可靠性的質疑遠不是定論,所以12萬作為6的倍數的解釋依然是可能的。
秦帝國驛道的寬度
據《漢書》卷五一第2328頁的一段文字,秦在公元前220年以后幾年建造的“馳道”,其寬為50步,將近70米,因此寬得難以置信。可能“50步”系“50尺”之誤,這樣其寬度將近11. 5米。即使如此,它也比大部分羅馬的道路寬,羅馬的道路很少超過8. 5米。可以設想,《漢書》所舉的是指位于國都附近的秦的道路寬度,路的一條通道或中央通道顯然為皇帝和統治皇室中有權勢的成員的扈從專用,而信使、官員和其他旅行者只準使用路側的邊道。但是,御用道和非御用道之別很可能在離京師一定距離之外漸趨消失。見李約瑟:《中國科技史》第4卷,第3部分,第7頁。
秦長城的長度
在前面討論這個題目時作出的一個可信的、不過還不是絕對肯定的結論是,蒙恬將軍所造的長城,多半比人們在閱讀《史記》所述的長城逶迤“萬余里”這段記載后最初所想象的長度略短。這里不必再重復支持這個結論的論點,但要說一下,這些論點都集中在“萬”字上,在這段有關的文字中,此字的意思很可能是比喻性的而不是字面上的。“萬”字的這種比喻性的用法絕不是獨一無二的。在本附錄中已經引用了幾個事例。下面還將引用另一個事例。[122]
阿房宮的規模
據說,稱之為阿房官的宏偉的朝堂在公元前221年開始營造,自東至西為500秦步,自北至南為500秦尺,面積將近75600(675 ×112)平方米。[123]這個數字大得不可信,而文中進一步說的大殿能方便地容納整整一萬人(又是一個象征性的“萬”字),這更令人懷疑。如果把這個數字與公元60年至65年東漢在洛陽造的朝堂的合乎實際的規模(將近1376 〔86 ×16〕平方米)相比(據說它同樣可以容納一“萬”人[124]),或與至今仍存在的北京紫禁城中的朝堂(它略為超過1800平方米)相比,就能給人以啟迪。
楊品泉 譯
[1]這個年代是傳統的,因為對公元前841年以前的事件,中國編年史眾說紛紜。例如,周代的建立傳統上定為公元前1122年,但實際時間可能約晚一個世紀。
[2]1655年,耶穌會士衛匡國首先在《中國新地輿圖》(序言第2頁)中提出“中國”(China)一詞的淵源是“秦”(Ch’in)。從此這個題目已被多次討論過;其中以勞費爾和伯希和倆人的成果最大。前者著有《中國其名》,載《通報》,13(1912),第719—726頁;后者著有《“中國”名稱淵源考》,載《通報》,13(1912),第727—742頁,及《再論“中國”之名稱》,載《通報》,14(1913),第427—428頁。長期以來,在提到“中國(Cina)之地”是絲織品故鄉時出現了一個嚴重困難,此名見于著名的政治理論專著《考提利耶政事論》第2冊。如果像某些學者斷言的那樣,此書寫于公元前300年前后,這樣當然比秦統一全國早得多。但是,近來通過對此文本采用了電腦技術鑒定,已有可能相當有把握地證明,第2冊當屬于撰寫時間不會在公元150年前很久的一類作品。這樣,把秦與中國等同起來的巨大障礙就不存在了。見托馬斯·特勞特曼:《考提利耶和政事論:其作者及文字演變的統計調查》(萊頓,1971),第174—184頁,特別是第177頁。
[3]沙畹:《〈史記〉譯注》第1—5卷(巴黎,1895—1905;1969年再版);第6卷(巴黎,1969)。
[4]為了便于提及周代后期的幾個世紀,對時間有不同的劃分法,但有時并無歷史意義。這樣,公元前721至前481年被描述為“春秋”時期,因為編年史《春秋》正好敘述這段時期。同樣,戰國之稱來源于《戰國策》,此書的范圍并沒有精確標明的時期。公元前403至前221年的分期正好結束于公元前221年第一個統一的帝國形成之時,選用公元前403年為這一分期的開始而不用其他各種可能的年份,是因為這樣便于明顯地突出那一年發生的晉國分成韓、魏、趙這一有高度重要意義的大事(關于韓國,見第42頁注1)。
[5]關于毛澤東去世前中國人的觀點,見郭沫若:《中國古代史的分期問題》,載《紅旗》,1972. 7,第56—62頁(又載《考古》,1972. 5,第2—7頁)。英譯《中國歷史的分期》,見《中國的歷史研究》,6:4(1973),第3—15頁。在此文中,郭沫若認為奴隸制向封建主義的過渡大致與春秋向戰國時期的過渡一致。但后來,他——或者至少在他指導下寫作的學者——變得更加明確了:他或他們寫道,中國的奴隸制時代結束于公元前476年。見郭沫若編:《中國史稿》(北京,1976)第1冊,第399頁。關于蘇聯的觀點,見吉爾伯特·羅茲曼:《蘇聯對中國社會史的再解釋》,載《亞洲研究雜志》,34∶1(1974),第64頁;又見E.斯圖爾特·柯爾比:《俄國的中國研究:蘇聯中國學的進展和問題》(倫敦,1975),第60—65頁。
[6]這些變化和類似的變化,在許倬云的《變遷中的古代中國:公元前722一前222年社會變動的分析》(斯坦福,1965)中有詳盡得多的論述,但排列略有不同。
[7]關于這一文獻,見范德倫:《古代中國的編年史和史學思想的發展》,載比斯利、浦立本合編:《中國和日本的歷史學家》(倫敦,1961),第26—27頁。關于中國的冶煉術,見楊寬:《中國古代冶煉技術的發明和發展》(上海,1956);李約瑟:《中國鋼鐵技術的發展》(倫敦,1958)。
[8]關于拖拉犁,見卜德:《古代中國的節日》(普林斯頓,1975),第230—231頁。關于春秋和戰國時期的技術進步和農業發展,見本書第10章。
[9]許倬云:《變遷中的古代中國》,第56頁表5,第64頁表6。
[10]關于進一步展開的討論,見卜德:《中國第一個統一者:從李斯(公元前280?—前208年)的一生研究秦朝》(萊頓,1938),第133—143、238—246頁。關于縣起源于楚而不是起源于秦的論題,見顧立雅:《中國官僚政治的開始:縣的起源》,載他所作:《什么是道教?及中國文化史的其他研究論文》(芝加哥和倫敦,1970),第121—159頁。
[11]關于一個相反的觀點,即認為遠在公元前536年的法典之前,周初期已知道并廣泛地施行成文法典,見顧立雅:《周代的法律制度和程序》,載孔杰榮、倫德爾·愛德華茲和陳張富美合編:《中國法律傳統論文集》(普林斯頓,1980),第26—55頁,特別是第28—37頁;又見顧立雅:《中國治國之道的起源》第1卷《西周帝國》(芝加哥和倫敦,1970),第161—168頁。但是,引證的證據似乎是零碎、含糊和不明確的。我們的意見是,如果成文法在更早以前的確存在,它們事實上不可能安排成有條理的和前后一致的整體;還可疑的是,它們是否像公元前536年的法律采用的方式那樣,真正地向人民普遍宣傳過。
[12]許倬云:《變遷中的古代中國》,第39頁表4。
[13]商(周以前的王朝)王室同樣在吞咽玄鳥卵所引起的一個奇跡般想法中尋根。關于祖先起源的各種神話,見張光直:《藝術、神話和禮儀:古代中國取得政治權力之道路》(坎布里奇,1983),第10—13頁。
[14]非子及其三個最接近的繼承者在統治時都沒有確定的貴族頭銜,但從莊公(公元前821一前778年)起直至公元前325年,所有秦統治者都有公的爵位。
[15]《史記》卷四四,第1857頁(沙畹:《〈史記〉譯注》第5卷,第179頁)。禮、義、德行均為儒家用詞。
[16]《史記》卷八七,第2543—2544頁(卜德:《中國第一個統一者》,第19頁)。
[17]鄭德昆(音):《中國的考古學》第3卷《周代》(劍橋,1963),第46頁;及張光直:《古代中國的考古學》(第3版,紐黑文,1977),第366頁。但亞洲腹地的部落集團一直保存這些習俗,結果1398年中國本身出現了最后一次有文字記載的事例。這一年明代的開國皇帝朱元璋去世,據說他的40名妃子中的38人按“蒙古人的習俗”從死。見鄧嗣禹:《朱元璋》,載傅路特和房兆楹編:《明代人物傳記辭典》(紐約和倫敦,1976年),第391頁。明代憲宗朝(1465—1487)取消了這種做法。
[18]《詩經》第131首詩深切地哀悼了其中的三人,見阿瑟·韋利:《詩經》(倫敦,1937),第311—312頁;高本漢:《詩經》(斯德哥爾摩,1950),第84頁。
[19]阿瑟·韋利的《九歌》(倫敦,1955)第48—52頁中對河神及其傳說有詳細的描述。約在報道秦的這種習俗的同時,根據傳說所說它在魏被一名著名官員所革除,當他看到女巫負責每年選新娘時,就下令把她們本人投入河中,這樣她們就成了河神的非自愿的新娘。雖然蒂莫特斯·波科拉博士對這個故事的真實性提出疑問,但看來他對河神崇拜本身,包括“結婚”儀式的真實性并不懷疑,見其作:《傳說和歷史中的西門豹》,載《古東方研究》,8(1981),第265—298頁,特別是268—272頁。見《史記》卷一二六,第3211—3212頁的官方傳記(波科拉:《西門豹》,第268—270頁;J. J.德格羅特:《中國的宗教制度》[萊頓,1892—1910,臺北1964年再版]第6卷,第1196—1198頁)。
[20]關于郡縣制的情況及記載第一個縣的年代,見第24頁注1。
[21]另一個表示他“偉大”的跡象是前面提到的一個事實:他在公元前621年死去時,有177人從死。
[22]《商君書》,再加上商鞅的傳記(《史記》卷六八)及其他有關的文字,在戴聞達的《商君書》(倫敦,1928;1963年再版)中有譯文和討論。又見Л C..別列洛莫夫:《商君書》(莫斯科,1968);李幼寧編:《商鞅變法和中國的國家控制》(懷特普萊恩斯,1977)。
[23]31這個數字來自商鞅的傳記,而《史記》卷五,第203頁則為41,此數很可能不確;見沙畹:《〈史記〉譯注》第2卷,第65頁注1。秦領土有多大部分因此由中央管理,尚不清楚。雖然可能有相當大的部分,但肯定不是全部,因為如上所述,商鞅在公元前340年得到一塊有15個邑的封地,據推測,這種土地不屬縣的制度管轄。
[24]《史記》卷六八,第2232頁(戴聞達:《商君書》,第18—19頁)。
[25]引自《漢書》卷二四,第1137頁(南希·李·斯旺:《古代中國的糧食和貨幣》〔普林斯頓,1950〕,第180頁)。
[26]平中苓次的《中國古代的田制和稅法》(京都,1967)第21—41頁提供了一個迥然不同的解釋,它依靠的是對商鞅傳(《史記》卷六八,第2232頁)關鍵的一句記載中幾個字的再解釋。根據這一解釋,商鞅沒有取消原來土地分配的田埂和畦頭地,而是把土地劃分成每塊1000畝或100畝的土地;這些土地然后分配給農戶,為了便于監督,農戶被組成5戶和10戶的單位(見下文“連坐”)。這個理論除了對幾個關鍵的字的很大膽的再解釋外,將使商鞅成為以自己的另一套去代替一種固定不變的土地占用制(所謂的井田制)的人。這樣他將與當時所表現的總趨勢——舊的固定的土地占用制的解體——背道而馳。關于秦國劃界制度的文獻證據,見下文。
[27]《戰國策》三(秦一),第75頁(小J. I.克倫普:《戰國策》[牛津,1970],46,第54頁)。關于可能根據這些條例制定的秦的法律,見本章《法律與經濟措施》及第9章。
[28]原文為“令民為什伍”,戴聞達作分成5或10人之單位,實誤(其《商君書》,第58頁)。
[29]戴聞達:《商君書》,第14—15頁。
[30]盡管有這種傳說,更可能的數字為17級。見魯惟一:《漢代貴族爵位的等級》,載《通報》,48(1960),第103頁;文中引了守屋美都雄對商鞅所定等級的研究。
[31]《韓非子》十七(四三),第907頁(W. K.廖:《韓非子全集》[倫敦,1959年]第2卷,第215頁)引“商君之法”。
[32]《史記》卷六,第224頁(沙畹:《〈史記〉譯注》第1卷,第103頁):公元前243年,蝗蟲在秦造成了饑饉,“百姓內粟千石(約2萬公升),拜爵一級”。這個數字之高,使人懷疑《史記》的文字可能有誤。
[33]《史記》卷八五,第2505頁。卜德在其《古代中國的政治家、愛國者及將軍:〈史記〉中三篇秦代(公元前255—前206年)的傳記》中收有《史記》卷八五的譯文和評述及有關呂不韋的其他材料。
[34]《戰國策》七(秦五),第275頁(克倫普譯:《戰國策》,第109、137頁)。
[35]此書已被理查德·威廉譯成德文:《呂氏春秋》(耶拿,1928)。
[36]卜德的《中國的第一個統一者》論述了李斯的一生和成就。
[37]韓位于秦之東。
[38]《史記》卷八七,第2541頁(卜德:《中國的第一個統治者》,第15—21頁;第59—62頁對此有進一步的討論);《史記》卷二九,第1408頁(沙畹:《〈史記〉譯注》第3卷,第523頁)。
[39]李約瑟的《中國科技史》第4卷,第3部分,第285—298頁詳細地描述了這兩項工程技術方面的情況。關于與這些工程有關的近期考古發現,見王文才:《東漢李冰石像與都江堰“水則”》,載《文物》,1974. 7,第29—32頁;秦中行:《秦鄭國渠渠首遺址調查記》,載《文物》,1974. 7,第33—38頁。
[40]關于這三次行刺企圖,見《史記》的荊軻傳,卷八六,第2526頁以下,譯文及討論見卜德:《古代中國的政治家、愛國者及將軍》,第23—52頁。
[41]《史記》卷六,第277頁(沙畹:《〈史記〉譯注》第2卷,第220頁)。
[42]《史記》卷二九,第1408頁(沙畹:《〈史記〉譯注》第3卷,第525頁)。
[43]見戴維·凱特利:《刀劍的去向:中國統一的反省》,載《早期中國》,2(1976),第31—34頁。又見連續的反駁:威廉·特魯斯戴爾:《刀劍的去向:凱特利教授提出的幾個問題的反省》,載《早期中國》,3(1977),第65—66頁;諾埃爾·巴納德:《刀劍存在嗎?》,載《早期中國》,4(1978—1979),第60—65頁。關于秦代鐵劍優越性的論點,見關野雄:《中國考古學研究》(東京,1963),第159—221頁。關于考古遺址表,見巴納德和佐藤保合著:《古代中國的冶金遺跡》(東京,1975),第112頁及圖6c和6d。這些參考材料表明在西漢時期,青銅劍仍多于鐵劍(出土銅劍350件,鐵劍270件);只是在東漢時期,鐵劍才大大超過銅劍(出土鐵劍103件,銅劍35件)。
[44]荀卿半遮半掩地掩蓋了來自一個儒家的不尋常的對秦的欽佩,見《荀子》卷十六,第217頁(卜德:《中國的第一個統一者》,第9—10頁)。盡管有荀卿的保留意見,儒生和儒家思想在帝國時期絕沒有完全絕跡(見下文)。
[45]李斯在公元前237年反對逐客詔令的上疏中,除商鞅外,提到了在前四朝曾做出杰出政績的七個外來人。見《史記》卷八七,第2541頁以下(卜德:《中國的第一個統一者》,第15—17頁)。李斯的名單還可以補充。
[46]秦的三個最著名的將軍為白起(公元前257年死)、王翦(前221年以后死)和蒙恬(前210年死),都生于秦,雖然蒙恬的祖父(本人也是有名的將軍)以前自齊來秦。
[47]本文論述所依據的文書可見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北京,1978),第 15、24—26、32、43、56、94、104—105、113—114、142—143、150、154、173、225、263頁。關于這些文書的注釋本見何四維:《秦法律殘簡:1975年湖北省云夢縣發現的公元前3世紀的秦法律和行政規定的注釋譯文》(萊頓,1985)。
[48]一個或兩個世紀以后的行政文獻的證據表明,這個手續肯定在繼秦之后的漢代實行;見魯惟一:《漢代的行政記錄》(劍橋,1967)第1卷,第39頁以后。
[49]這個題目及后面的大部分題目,在卜德的《中國的第一個統一者》第6—9章中也進行了討論。
[50]關于帝國對“帝”的崇拜的延續和轉而崇拜“天”的情況,見魯惟一:《漢代中國的危機和沖突》(倫敦,1974)第5章;本書第12章《帝國的崇拜》。
[51]統計數取自嚴耕望:《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第1冊;《秦漢地方行政制度》(臺北,1961),第35頁。
[52]見沙畹:《〈史記〉譯注》第2卷,第134頁注1。但鐮田重雄的《秦漢政治制度的研究》(東京,1962)第89—92頁認為,12金人代表北斗星周圍的12個星,金人被置于公元前220年建造的一座祭北斗星的廟宇中。
[53]楊寬在《秦始皇》(上海,1956)第176頁中指出,這肯定不是說不加區別地破壞一切堤壩,這樣將會造成水災,而只是破壞在沿岸建立的防御屏障(還可以補充,或者破壞那些阻礙在河上自由進行交易的設施)。
[54]關于這些技術細節,見諾埃爾·巴納德:《在控制情況下發掘出來的考古文獻中反映的秦“文字改革”的性質》,載戴維·羅伊和錢存訓合編:《古代中國:早期文明研究》,第181—213頁。承蒙巴納德博士在這篇精辟的論文發表前讓我拜讀,本文作者深表感謝。
[55]何四維在其《漢代法律殘簡》(萊頓,1955)第332頁中有稍有修改的譯文。
[56]見徐廣在《史記》卷六第251頁上的注。“自實”之意本身雖不明確,但與自漢至宋的許多時期所記載的敘述類似的估計或自估的相似的用語相比,就可以理解了。見平中苓次:《中國古代的田制和稅法》,第42—62頁。
[57]公元前約100年漢儒董仲舒的言論是典型的,他十分武斷地聲稱,“一歲屯戍,一歲力役,三十倍于古”(《漢書》卷二四上,第1137頁 〔斯旺:《古代中國的糧食和貨幣》,第182頁〕),“田租口賦,二十倍于古”。
[58]《漢書》卷二四下,第1152頁(斯旺:《古代中國的糧食和貨幣》,第228—229頁,譯文有改動)。
[59]見李約瑟:《中國科技史》第4卷,第3部分,第5—6頁注d。
[60]這一節廣泛地利用了李約瑟的《中國科技史》第4卷第3部分第1—16頁和第47—55頁中關于道路和長城的材料。
[61]關于附有很不清楚的圖片的此路的報道,見史念海:《秦始皇直道遺跡的探索》,載《文物》,1975.10,第44—45頁。
[62]蒙恬傳記載于《史記》卷八八,卜德的《古代中國的政治家、愛國者及將軍》第53—67頁有譯文及討論。在《史記》卷六中,長城只在前213年被提到一次(第253頁,[沙畹:《〈史記〉譯注》第2卷,第169頁]),但不說也能明白,修筑長城需要的時間必定長得多。
[63]《史記》卷八八,第2565頁(卜德:《古代中國的政治家、愛國者及將軍》,第54頁)。臨洮即今甘肅省的岷縣,在西安之西約300英里,遼東在今東北南部沿海,在朝鮮之西不遠。陽山在今內蒙古包頭之北。
[64]匈奴是蒙古和更往北的游牧民族,他們有時被確認為“Huns”。見何四維:《中國在中亞:公元前125—公元23年的早期階段》,附有魯惟一的導言(萊頓,1979),第71頁注4;及本書第6章《匈奴》一節。
[65]《史記》卷一一二,第2958頁。
[66]李約瑟的《中國科技史》第4卷第3部分第299—306頁對“靈渠”有詳細的敘述。
[67]關于勞役制及對人民推行的勞役的法定義務,見楊聯陞:《中華帝國公共工程的經濟情況》,載他所編:《中國學概覽》(坎布里奇,1969),第202頁以后。
[68]見仁井田陞:《漢魏六朝債權的擔保》,載《東洋學報》,21∶1(1933),第91—103頁,特別是第97—99頁;何四維:《秦法律殘簡》,第136、152頁注163。別列洛莫夫:《秦帝國:中國的第一個中央集權國家》(莫斯科,1962),第103—104頁。
[69]《史記》卷六,第253頁(沙畹:《〈史記〉譯注》第2卷,第169頁)。
[70]《史記》卷六,第242頁以下(沙畹:《〈史記〉譯注》第2卷,第140頁以下)。關于用其他方式保存的一塊碑文的譯文,見沙畹同上之作,第2卷,第551頁以下。
[71]根據中國的傳說,夏朝(傳說的年代,公元前2205一前1766年)由大禹建立,是第一個公認的以世襲繼承制為基礎的政體。雖然夏朝的歷史實況長期以來受到懷疑,但近期的考古發現清楚地顯示商代(傳說的年代,公元前1766—前1122年)以前新石器時代以后已有有組織的公社存在。這些證據是否可與夏的政體聯系起來,這個問題依然懸而未決;在夏、商(殷)、周王朝統治下的三個黃金時代的中國傳說中,夏長期以來被視為神圣。見夏鼐:《三十年來的中國考古學》,載《考古》,1979. 5,第388頁;張光直:《藝術,神話和禮儀》,第20頁。
[72]《史記》卷六,第254以下(沙畹:《〈史記〉譯注》第2卷,第171頁以下)。
[73]秦焚書之事在它以前可能已發生過,在以后則有幾起眾所周知的事件,其中最大和最晚的一次是從1772—1788年的乾隆帝的文字獄,這一次進行得如此有效,以致所列的2320種禁書和其他345種部分取締的書中,只有476種幸存,不到所列數的18%。見傅路特:《乾隆的文字獄》(巴爾的摩,1935)。
[74]《史記》卷十五,第686頁(沙畹:《〈史記〉譯注》第3卷,第27頁)。
[75]《史記》卷六,第257頁以下(沙畹:《〈史記〉譯注》第2卷,第176頁以下)。
[76]“坑”作為名詞,意為“地坑”。當像文中那樣用作動詞時,它意為“埋”甚或“活埋”,這就成了爭論的基礎。同樣的用法也出現在公元前260年“坑”(活埋)降秦的40萬名趙卒的事件中(見附錄3)。但是,已經能令人信服地證明,這兩段文字及其他的材料中的“坑”實際上只是“消滅”或“處死”的意思。見沙畹:《〈史記〉譯注》第2卷,第119頁注3;蒂莫特斯·波科拉評別列洛莫夫的專著《秦帝國》的文章,載《東方學檔案》,31(1963),第170—171頁。
[77]劍橋大學中文教授(1938—1951年)古斯塔夫·哈隆雖然沒有就這個題目發表過什么著作,但一個相當熟悉他的人說,他對焚書和坑儒兩件事的歷史真實性都有懷疑。見李約瑟:《中國科技史》第1卷,第101頁注d。我認為哈隆關于坑儒說的直覺是正確的,但所有似乎是官方的文獻(李斯的奏議和前面的其他文獻)都有力地證實了焚書之事,不容懷疑。
[78]洪世滌寫道:“秦始皇的 '坑儒’,只是坑了咸陽四百六十個 '以古非今’的反動儒生,這樣的鎮壓措施,對于 '厚今薄古’,鞏固統一,是完全必要的。”《秦始皇》(上海,1973),第67頁(李幼寧編:《秦始皇:歷史學的政治》〔懷特普萊恩斯,1975〕,第131頁)。
[79]《史記》卷六,第263頁(沙畹:《〈史記〉譯注》第2卷,第190頁)。
[80]這是顧立雅的《公元前4世紀的中國政治哲學家申不害》(芝加哥和倫敦,1974)的中心論點。此書之可貴在于它使一個長期默默無聞的重要政治思想家重新被人注意,但此書的論點——申不害通過其現已散失的著作在建立中國的官僚政府方面可能起了主要作用——還難以成立。
[81]《史記》卷八七,第2555頁(卜德:《中國的第一個統一者》,第39頁)。
[82]見《韓非子》卷一七(四三),第906頁(W. K.廖:《韓非子全集》第2卷,第212頁)。
[83]關于這份文書的文字,見《睡虎地秦墓竹簡》,第15頁。何四維的《秦法律殘簡》未將這一文書譯出,但在其《1975年湖北發現的秦代文獻》中,聯系其他發現的文書對它進行了討論,此文載《通報》,64:4—5(1978),第175—217頁。
[84]其文見《睡虎地秦墓竹簡》,第263頁;何四維的《秦法律殘簡》E18中有譯文。
[85]《史記》卷六,第245頁(沙畹:《〈史記〉譯注》第2卷,第145頁)。
[86]同上書,第249頁(沙畹:《〈史記〉譯注》第2卷,第188頁)。
[87]同上書,第262頁(沙畹:《〈史記〉譯注》第2卷,第188頁)。
[88]他的關于“行督責之術”的奏疏,《史記》卷八七,第2557頁(卜德:《中國的第一個統一者》,第42頁)。
[89]關于這個題目,見魯惟一:《水、土、火——漢代的象征》,載《奧薩津和漢堡自然學民俗學協會通報》,125(1979),第63—68頁。
[90]《史記》卷六,第237頁(沙畹:《〈史記〉譯注》第2卷,第128頁以后)。
[91]《史記》卷六,第247頁(沙畹:《〈史記〉譯注》第2卷,第151頁)。
[92]《史記》卷二八,第1369頁(沙畹:《〈史記〉譯注》第3卷,第436頁),關于公元前4世紀以后的材料。
[93]《史記》卷六,第252頁(沙畹:《〈史記〉譯注》第2卷,第167頁)。
[94]《史記》卷六,第238頁(沙畹:《〈史記〉譯注》第2卷,第180頁)。這件軼事是這次“秘密”談話的部分內容,引用此事并不是為了表明秦始皇勤于政事,而是證明他追求權勢。如果經常參考的出土法律文書能夠過秤,以確定在30公斤重的竹簡上能寫多少漢字,這將給人以啟迪。
[95]《史記》卷六,第259頁(沙畹:《〈史記〉譯注》第2卷,第182頁)。
[96]《史記》卷六,第248頁(沙畹:《〈史記〉譯注》第2卷,第154頁)。
[97]他就是據稱在公元前215年作出的預言(“亡秦者胡也”) 所指的那個青年。
[98]在評價中國歷史中宦官的功過時需要非常小心,因為主要的史料大都由他們的敵人所編纂,對這些人的偏見需要糾正。
[99]雖然沒有理由懷疑這里所敘述的事實的基本準確性,但《史記》李斯傳(卷八七,第2551頁)中所列假信的實際文字可能為后人所作。見卜德:《中國的第一個統一者》,第32—33、93—95頁。
[100]《史記》卷六,第290頁(沙畹:《〈史記〉譯注》第2卷,第241頁)。中國對年齡的傳統算法增加了歲數,即從實際出生的日子起算作一歲,從緊接的新年正月初一起,算作兩歲。
[101]《史記》卷六,第265頁(沙畹:《〈史記〉譯注》第2卷,第193頁)。關于這些奇妙武士的許多有圖的記述,例如見馬克斯韋爾·赫恩:《秦始皇(前221一前206年)的兵馬俑》,載方聞編:《偉大的中國青銅器時代》(紐約,1980),第334—373頁。關于墓的描寫,不像《史記》那樣過分,而且是取材于更早的描述,見《漢書》卷五一,第2328頁。
[102]《史記》卷八七,第2554頁以下(卜德:《中國的第一個統一者》,第38頁以下)。
[103]《史記》卷四八,第1950頁(沙畹:《〈史記〉譯注》第6卷,第8頁)。
[104]同上書,第1958頁(沙畹:《〈史記〉譯注》第6卷,第22頁)。據秦使用的歷法,新年從陰歷十月初一開始。因此秦二世的第二年應從公元前209年11月6日起(儒略歷);十二月相當于公元前208年1月4日至2月2日。關于秦的歷法,見卜德:《古代中國的節日》,第27頁。
[105]《過秦論》全文分為三個部分,《史記》卷六之末予以引用(《史記》卷六,第276頁以下 〔沙畹:《〈史記〉譯注》第2卷,第219頁以下〕);這里所引的段落見《史記》卷六,第282頁(沙畹前引譯注,第2卷,第231頁)。
[106]《史記》卷六,第278頁(沙畹:《〈史記〉譯注》第2卷,第222頁)。
[107]同上書,第290頁(沙畹:《〈史記〉譯注》第2卷,第241—246頁)。
[108]郭沫若:《十批判書》(重慶,1945),第300頁;羅思鼎:《論秦漢之際的階級斗爭》,載《紅旗》,1974. 8,第18頁以下;李幼寧編的《秦始皇》第27、62頁都予引用。
[109]《史記》卷六,第283—284頁(沙畹:《〈史記〉譯注》第2卷,第233—234頁);《史記》卷六,第278頁(沙畹之譯注,第2卷,第224頁)。
[110]“不能記住過去的人勢必重復過去。”見喬治·桑塔亞納:《理性的生活》(紐約,1905)第1卷,第12章,第284頁。值得指出的是,在兩人的話中有微妙的差別。賈誼的格言(他作為“野諺曰”而引用)暗示人們應仿效過去好的一方;桑塔亞納的格言暗示人們應避免壞的一面。
[111]楊寬的《秦始皇》(第119頁)引了秦始皇于公元前214年流放商人之事,認為對經濟發展有害,但并未由此得出這里提到的有害的后果的結論。
[112]這段文字載1972年版第72—73頁,以后的一版沒有這一段,李幼寧編的《秦始皇》第161頁有英譯文。
[113]雖然高恒根據經常提到隸臣妾的秦律材料推斷,寫了一篇論隸臣妾的地位和職能的扎實的、大部分內容推論嚴謹的論文(《秦律中的“隸臣妾”問題的探討》,載《文物》,1977. 7,第43—50頁),我仍堅持我的判斷。高恒推斷(第43—44頁),隸臣妾一生為官府奴隸,其證據似乎沒有力量。
[114]關于史料問題的全面探討,見本書序言和導言。
[115]見卜德:《帝國前中國的法醫學》,載《美國東方學會會刊》,102(1982),第1—2頁。
[116]關于選擇五行之一的政治意義和對王朝的重要性,見魯惟一:《水、土、火》。
[117]見畢漢斯:《東漢的洛陽》,載《遠東古文物博物館通報》,48(1976),第19—21頁。
[118]關野雄:《中國考古學研究》,第246頁和第280頁,他在引了《戰國策》的敘述后,說這是夸大其詞。但是看來矛盾的是,他后來表示戰國晚期臨淄的人口可能已達數萬戶。
[119]此事在《史記》的白起傳(卷七三,第2335頁)中有詳細描述,文中使用“坑”字,使這件事具有可怕的氣氛;“坑”這里應作“屠殺”解,但此字常常被錯誤地解釋為“埋”或“活埋”。見第67頁注2。
[120]許倬云的《變遷中的古代中國》第68頁的腳注持相反的觀點,但他的論點至少對我來說是沒有說服力的。例如,他認為魏約有人口500萬,因此,可以“相當容易地”征召一支30萬至50萬的軍隊。即使偶爾一次做得到(但也遠不能肯定),它能再三地進行這樣規模的征兵嗎?
[121]魯惟一在聯系到漢代的軍隊數字時,已經提出這一假設,見《漢武帝的征戰》,第96頁。楊聯陞對處理中國的數字和統計數的困難,已在《中國經濟史中的數字和單位》一文中詳加討論,此文載《中國制度史研究》(坎布里奇,1961),第75—84頁。可能“萬”應與“千”連在一起,作為一個整數,楊聯陞的文章(第77頁)對它的模糊性進行了探討。
[122]關于整個王朝史中長城主要特征的探討,見阿瑟·沃爾德倫:《中國長城的問題》,載《哈佛亞洲研究雜志》,43.2(1983),第643—663頁。
[123]《史記》卷六,第256頁(沙畹:《〈史記〉譯注》第2卷,第174—175頁)。
[124]關于后漢皇宮中朝堂的規模,見畢漢斯:《東漢的洛陽》,第3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