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從更深層的發(fā)生機制而言,把寓言以及神話、仙話、童話等看成是修辭手段,其實質(zhì)是將這些文學樣態(tài)都看成是敘事的行為,看成是故事在不同發(fā)展階段的產(chǎn)物和形態(tài)。若擴大而言,敘事是人類社會的基本需求之一。
有什么樣的社會形態(tài),便會有什么樣的敘事形態(tài)。正如卡希爾所說:
神話思想與宗教思想之間沒有什么根本的區(qū)別。它們二者都來源于人類生活的同一基本現(xiàn)象。在人類文化的發(fā)展中,我們不可能確定一個標明神話終止或宗教開端的點。宗教在它的整個歷史過程中始終不可分解地與神話的成分相聯(lián)系并且滲透了神話的內(nèi)容。另一方面,神話甚至在其最原始最粗糙的形式中,也包含了一些在某種意義已經(jīng)預示了較高較晚的宗教思想的主旨。神話從一開始就是潛在的宗教。[1]
當然,神話不能等同于宗教,原始神話具有一定的宗教性。
神話是人類童年的故事。神話的內(nèi)涵無論怎樣神奇、怪異,不可理解,但它們總是從人的認識出發(fā)的,用人的感知去敘述的。關(guān)于始祖、戰(zhàn)爭、文化創(chuàng)制的社會類神話如此,關(guān)于創(chuàng)世、天體、天候氣象、時空、水火、動物、植物的自然類神話也如此[2]。
比上引之《夸父逐日》,其主旨所在雖至今無確解,但夸父之渴、夸父之手杖,都很夸張、神奇;《女媧補天》之煉石、補天、斷鰲足、立四極、殺黑龍,敘述一氣呵成。雖有后人增飾的痕跡,卻掩飾不住其玄幻的色彩。
天如何能補?鰲足如何撐起天蓋?又如關(guān)于太陽的神話:
東南海之外,甘泉之間,有羲和之國,有女子名“羲和”,方日浴(浴日)于甘淵。羲和者,帝俊之妻,是生十日。(《山海經(jīng)·大荒南經(jīng)》)
有谷曰溫源谷。湯谷上于扶桑。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于烏。( 《山海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3]
盡管這兩段記載上或有殘缺、脫誤,生十日、載于烏等不可理解,但羲和為帝俊之妻,能生育,三足烏載日飛天,還是從人的視角敘述的,是原始初民關(guān)于太陽的故事。
袁珂批評晉人郭璞“多以人事現(xiàn)象釋神話,于義無當,其云'生十子各以日名名之’尤迂,蓋于神話缺少理解也”。而袁氏所謂“羲和生十日者,天上之日十也;猶常羲生月十二,天上之月十二也”之解,也未必得當[4]。
又與洪水相關(guān)的敘事:
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羽郊。鯀復(腹)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九州。(《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5]
這個帝是黃帝,他降滔天的洪水,大約是要懲罰地上作亂的人們,如《舊約·創(chuàng)世紀》所謂耶和華后悔造人類而降洪水欲毀滅之。
而黃帝的后裔鯀卻偷來可以自行生長無限的息土,填塞住洪水,拯救了下民。惱怒的黃帝命令祝融將鯀殺死在羽山的郊野。鯀死后三年不腐,用吳刀剖其腹,得生禹。黃帝再命禹敷土治水,才安定了天下九州[6]。
把相關(guān)記載聯(lián)系起來,這個故事就能顯示出它的曲折生動。黃帝為何要降滔天的洪水?黃帝為何先不讓鯀救人而后又命禹安定天下?
《山海經(jīng)》《穆天子傳》《天問》《淮南子》等等充滿了這類令人似懂非懂的天真奇幻的故事。換句話說,是故事記述了人類童年的世界。沒有關(guān)于諸神、英雄和萬物源起的故事,我們今天無法了解原始初民的思維、感情,更無法看清自己從何處而來。
寓言是繼神話消歇而起的敘事。在“百家爭鳴”的思潮中,寓言也達到了黃金時代。諸子的言說方式在戰(zhàn)國中期以降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從微言大義的格言轉(zhuǎn)向譬喻的論說[7]。莊子“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故以謬悠、荒唐“巵言”“重言”“寓言”說之,故司馬遷說莊子“著書十余萬言,大抵率寓言也”[8]。
《公孫龍子·跡府》曰:“假物取譬,以'守白’辯;謂白馬為非馬也。”[9]《墨子》云:“子墨子曰:非人者必有以易之,若非人而無以易之,譬之猶以水救水也,其說將必無可焉。”《荀子·非十二子》云:“辯說譬諭、齊給便利而不順禮義謂之奸說。”[10]
《韓非子·外儲說左上》說“今世之談也,皆道辯說文辭之言,人主覽其文而忘有用”,如鄭人之買櫝還珠[11]。
《呂氏春秋·遇合篇》曰:“凡能聽說者,必達乎論議者也。世主之能識論議者寡,所遇惡得不茍?凡能聽音者,必達于五聲。人之能知五聲者寡,所善惡得不茍?……說之道亦有如此者也。”[12]故轉(zhuǎn)而用譬喻(寓言)論說。
據(jù)統(tǒng)計,《論語》寓言有2則,《墨子》寓言大約12則,《孟子》寓言大約13則,《莊子》寓言大約200則,《韓非子》寓言大約350則,《呂氏春秋》寓言大約300則,《列子》寓言大約100則[13]。因各家標準不一,這里的統(tǒng)計數(shù)字或有出入,但其所揭示的好“譬論”的趨勢還是顯然的。
在諸子言說方式向“譬論”轉(zhuǎn)變的過程中,故事得到了無比的青睞。《莊子》十余萬言,“大抵率寓言”,其實是書中充滿了謬悠、荒唐、無端崖的故事。《莊子》用“道”無所不在、無所不包、無所不往的精神,洞穿宇宙、明察秋毫、消弭物我、超越生死。
狀物寫境則謬悠超邁:天池之鯤化為鵬,“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負青天,然后圖南,且適南冥也”(《逍遙游》);“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秋水》)[14]。
說細微則蝸角成國:“有國于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于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zhàn),伏尸數(shù)萬,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則陽》);豬虱“擇疏鬛自以為廣宮大囿,奎躓曲隈,乳間股腳,自以為安室利處,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煙火,而己與豕俱焦也”(《徐無鬼》)[15]。
譬喻取象則怪誕詭譎:“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齊物論》);支離疏“頤隱于齊,肩高于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人間世》);莊子“見空髑髏,髐然有形,撽以馬捶,因而問之,……援髑髏,枕而臥。夜半,髑髏見夢曰”(《至樂》)[16]。
敘事描述則聲情并茂:庖丁“每至于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而四顧,為之躊躇滿志”(《養(yǎng)生主》);小儒盜冢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詩》固有之曰:……接其鬢,壓其頰,儒以金椎控其頤,徐別其頰,無傷口中珠”(《外物》)[17]!
一部《莊子》,真是喻如日出,無端無涯!它極大地推進了故事形式的發(fā)展進程,極大地豐富了故事內(nèi)容的多樣性。
諸子中另一位熱愛故事的,當推韓非。先秦千則寓言,韓非獨占三分之一!《韓非子》蒐集故事當然是為了創(chuàng)作寓言。熱衷于故事的證據(jù)主要有二:一是刻意編撰故事專集《說林》;二是好搜集故事的異文。
先說編撰《說林》。《說林》上下篇的真?zhèn)萎斎徊怀蓡栴},司馬遷說韓非因“數(shù)以書諫韓王,韓王不能用。……故作《孤憤》、《五蠹》、《內(nèi)外儲》、《說林》、《說難》十余萬言”[18],即已提到該篇,但其性質(zhì)卻有兩種不同的意見。
一種看法認為《說林》只是一些未加工原始的材料,以作論說時備用的(如周勛初),另一種看法以為《說林》是擁有思想的作品(如鄭良樹)。筆者認為《說林》72則中大部分作品是原始故事,但有19則可能有所寄托[19]。比如《說林》下有云:
惠子曰:“羿執(zhí)鞅(決)持捍,操弓關(guān)機,越人爭為持的。弱子捍(扜)弓,慈母入室閉戶。故曰:'可必,則越人不疑羿;不可必,則慈母逃弱子。’”[20]
另一種標點是惠子之言是到“故”字前結(jié)束,加雙引號,強調(diào)“故曰”以下為議論。其實,無論采用哪種標點,其議論性都是不可抹殺的,況且惠子說話自帶議論并非首見。
《說林》上篇即有此例:“陳軫貴于魏王。惠子曰:'必善事左右。夫楊,橫樹之節(jié)生,倒樹之即生,折而樹之又生。然使十人樹之而一人拔之,則毋生楊矣。至以十人之眾,樹易生之物而不勝一人者,何也?樹之難而去之易也。子雖工自樹于王,而欲去子者眾,子必危矣。’”[21]劃線部分當是議論。
這里討論的含義是,如果按照寓體+寓意的寓言定義來套,《說林》上下篇有50多篇是故事而非寓言。由此可見韓非編撰《說林》的主要用意了。
不僅如此,韓非還用“一曰”的方式專門收集一些同一則故事的異文。據(jù)筆者研究,《韓非子》中共使用“一曰”引出異文40多則,其中個別故事共有異文達4則。《外儲說右上》載:
靖郭君之相齊也,王后死,未知所置,乃獻玉珥以知之。
一曰:薛公相齊,齊威王夫人死,有十孺子皆貴于王,薛公欲知王所欲立,而請置一人以為夫人。王聽之,則是說行于王,而重于置夫人也;王不聽,是說不行,而輕于置夫人也。欲先知王之所欲置以勸王置之,于是為十玉珥而美其一而獻之。王以賦十孺子。明日坐,視美珥之所在而勸王以為夫人。[22]
又《外儲說左上》載:
夫少者侍長者飲,長者飲,亦自飲也。
一曰:魯人有自喜(先慎曰:疑作“善效”)者,見長年飲酒不能釂則唾之,亦效唾之。
一曰:宋人有少者亦欲效善,見長者飲無余,非堪酒飲也,而欲盡之。[23]
這些“一曰”所引故事,都是韓非自作,并非韓非后學所作。這一現(xiàn)象,體現(xiàn)出韓非對故事的特別鐘愛。因此,韓非才會在內(nèi)外《儲說》中匯集了大量的寓言(故事)。這種以“一曰”方式引出異文的做法,在《史記》的“或曰”中還能看到其影響,不過司馬遷是出于對史事的慎重對待[24]。
比較而言,《莊子》故事多自創(chuàng),而《韓非子》故事多有來源。《外儲說左下》載:“范文子喜直言,武子擊之以杖;'夫直議者,不為人所容,無所容,則危身,非徒危身,又將危父。’”[25]
該故事當改編自《國語·晉語五》:“范文子暮退于朝。武子曰:“何暮也?”對曰:“有秦客廋辭于朝,大夫莫之能對也,吾知三焉。”武子怒曰:“大夫非不能也,讓父兄也。爾童子,而三掩人于朝。吾不在晉國,亡無日矣。”擊之以杖,折委笄。”[26]
又《外儲說左上》載:
蔡女為桓公妻,桓公與之乘舟。夫人蕩舟,桓公大懼,禁之不止,怒而出之。乃且復召之,因復更嫁之。桓公大怒,將伐蔡。仲父諫曰:“夫以寢席之戲,不足以伐人之國,功業(yè)不可冀也,請無以此為稽也。”桓公不聽。仲父曰:……[27]
此則當與《左傳》僖公三年故事有關(guān):“齊侯與蔡姬乘舟于囿,蕩公。公懼,變色;禁之,不可。公怒,歸之,未絕之也。蔡人嫁之。”[28]
《韓非子》如此來自早期史書的故事還有很多,總數(shù)約占一半左右。當然,韓非也不是完全照抄早期史書歷史故事,其中多像上引二例一樣,在文本的細節(jié)上也多有不同。這是一個值得深入探討的問題。
如果說《莊子》(特別是內(nèi)篇)的故事多有奇幻色彩、哲理品格的話,那么《韓非子》中的故事有世俗色彩、歷史品格。其歷史品格已略見上述,而其世俗色彩則稍可略說。
《莊子》故事的哲理品格,可在“鯤鵬”“五石瓠”“莊周夢蝶”“庖丁解牛”“商丘大木”“混沌之死”“抱甕老人”等一系列寓言中可以體會到。
而《韓非子》故事的世俗色彩,則可以在“宋人疑鄰父”“彌子瑕失寵”“樂羊食子”“楊布打狗”“三虱相訟”“牛屎”“靖郭君重于齊”“李季浴矢”“守株待兔”等諸多寓言中見得。比如:
宋有富人,天雨墻壞,其子曰:“不筑,必將有盜。”其鄰人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財。其家甚智其子,而疑鄰人之父。(《說難》)
鄭縣人卜子使其妻為袴,其妻問曰:“今袴何如?”夫曰:“象吾故袴。”妻因毀新,令如故袴。(《外儲說左上》)
鄭縣人卜子妻之市,買鱉以歸。過潁水,以為渴也,因縱而飲之,遂亡其鱉。(《外儲說左上》)
三虱食彘,相與訟,一虱過之,曰:“訟者奚說?”三虱曰:“爭肥饒之地。”一虱曰:“若亦不患臘之至而茅之燥耳,若又奚患?”于是乃相與聚嘬其身而食之。彘臞,人乃弗殺。(《說林》下)[29]
前三則故事與“守株待兔”“削足適履”“狗猛酒酸”等一樣,都是嘲笑宋人、鄭人的愚鈍的,都是擷取平民生活的瑣事,具有濃郁的民間故事色彩。其中“宋人疑鄰父”條,似是對《說林下》鄭人謂“必筑壞墻”條故事的改造,其理趣之提升有限,遠不如對“守株待兔”之寓意的深刻發(fā)掘。最后一則也是沒有加上寓意的生活化故事。
前者與上引《莊子·徐無鬼》之“豕虱濡需”相類似,但其哲理之境界卻有高下之別。“三虱”結(jié)尾說“彘臞,人乃弗殺”,似導向豬因禍得福之寓意,敘述的主角被偷換了;“豕虱”結(jié)尾說“此以域進,此以域退”,則似導向禍福相依之寓意,是老子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的合題,顯然高一層次[30]。
《韓非子》有些寓言的故事性比較強,但趣味相對低俗,寓意多是普通的法家“權(quán)術(shù)勢”那一套。例如:
燕人李季好遠出,其妻私有通于士,季突至,士在內(nèi)中,妻患之。其室婦曰(一作妾曰):“令公子裸而解發(fā),直出門,吾屬佯不見也。”于是公子從其計,疾走出門。季曰:“是何人也?”家室皆曰:“無有。”季曰:“吾見鬼乎?”婦人曰:“然。”“為之奈何?”曰:“取五牲之矢浴之。”季曰:“諾。”乃浴以矢。(《內(nèi)儲說下》)[31]
該條寓意是主子要明察“六微”之一的“權(quán)勢不可以借人”。主子要是放權(quán)于下屬,就難免會像李季一樣,妻妾私通外人,自己還被騙浴矢。兩個故事的敘事細微入情,生動形象,不失為好敘述,但其中的味道畢竟令人不快。
可笑的是,韓非還樂此不疲地搜集了該故事的兩個版本,其中的“矢”,一本作“屎”;“乃浴以矢”,不知是韓非自己還是校書者劉向企圖美化一下,竟然補了一句“一曰浴以蘭湯”[32]。
秦二世而亡,卻給漢代留下了一個政治完整的江山和殘缺的文化遺產(chǎn)。故漢代思想文化以歷史大總結(jié)、思想大一統(tǒng)、文化大整理為主要特征。兩漢的諸子著作也多帶有這樣的時代色彩。
就本文主旨而言,除了被劃為經(jīng)書的《韓詩外傳》以外,保存故事或寓言多的諸子書首推《說苑》《新序》,其次是《淮南子》《新語》《論衡》等。
劉向的《說苑》《新序》都曾被看作是編抄之作。有論者說,《新序》是“分類編纂先秦至漢初故事,記述古人言行可以為時君法戒者奏上,以助觀覽”,其中自己創(chuàng)作的東西很少[33]。
《說苑》也是一部編抄之作,“它是劉向校書時根據(jù)皇家所藏和民間流行的書冊資料加以選擇、整理的頗具故事性、多為對話體的雜著的類編”[34]。盡管如此,《新序》《說苑》還是受學界的青睞。一方面是由于二書思想史料、文獻史料的寶貴價值,另一方面是由于二書文學史和思想史的價值。
著名學者屈守元說:《說苑》“通過故事講明道理,一般還多采用相與往復的對話體。……這可以說是頗具中國特色的古代'說話’形式”,可以“把《說苑》看成是帶有一定古代小說集性的書”[35]。
思想史家徐復觀則認為,《新序》《說苑》受《韓詩傳》的直接影響,但在采傳記行事之外,必加入有他自己的意見;甚至是以自己的意見為主導地去采傳記行事,始可謂之著。《漢書》本傳謂之“依興古事”。因此,“《新序》《說苑》是'著’而不是'序次’”,是一種“以故事為主的著作體裁”[36]。
文學史家和思想史家看得非常準確,《新序》《說苑》都是靠故事或小說來說話的。與《韓詩外傳》用故事說《詩經(jīng)》相同,《新序》《說苑》是用故事來說儒學,沒有了故事,韓嬰的說《詩經(jīng)》、劉向的說儒學就變成了沒有特色空洞的說教。
這里不妨看幾則可以對比的例子,先看《外傳》兩則:
傳曰:不仁之至忽其親,不忠之至倍其君,不信之至欺其友。此三者,圣王之所殺而不赦也。《詩》曰:“人而無儀,不死何為!”(卷一)
(衛(wèi)靈公)君曰:“使子召勇士,何為召儒?”使者曰:“行人曰:'微悁,而勇若悁者可乎?’臣曰:'可。’即載與來。”君曰:“諾,延先生上。趣召公孫悁。”俄而悁至,入門杖劍疾呼,曰:“商下!我存若頭。”子夏顧叱之,曰:“咄!內(nèi)劍。吾將與若言勇。”于是君令內(nèi)劍而上。子夏曰:“來!吾嘗與子從君而西見趙簡子。簡子披發(fā)杖矛而見我君。我從十三行之后,趨而進曰:'諸侯相見,不宜不朝服。君不朝服,行人卜商將以頸血濺君之服矣。’使反朝服而見吾君者,子耶我耶?”悁曰:“子也。”子夏曰:“子之勇不若我一矣。又與子從君而東至阿,遭齊君重鞇而坐,吾君單鞇而坐。我從十三行之后,趨而進曰:'禮,諸侯相見,不宜相臨以庶。”揄其一而去之者,子耶我耶?”悁曰:“子也。”子夏曰:’子之勇不若我二矣。又與子從君于囿中,于是兩寇肩逐我君,拔柔下格而還之者,子耶我耶?”悁曰:“子也。”子夏曰:“子之勇不若我三矣。所貴為士者,上不攝萬乘,下不敢敖乎匹夫,外立節(jié)矜而敵不侵擾,內(nèi)禁殘害,而君不危殆,是士之所長而君子之所致貴也。若夫以長掩短,以眾暴寡,凌轢無罪之民,而成威于閭巷之間者,是士之甚毒而君子之所致惡也,眾之所誅鋤也。《詩》曰:'人而無儀,不死何為!”夫何以論勇于人主之前哉!”……[37](卷六)
講究禮儀、士節(jié)也是漢代儒學關(guān)心的問題。《外傳》講論《詩經(jīng)》“人而無儀,不死何為”者今本有四次,但講法都不一樣。前一則不詳引自何處,用不能忘忽親人、背叛郡主、欺騙朋友的道理解說《詩》之“人而無儀,不死何為”的內(nèi)涵,單調(diào)乏味。
后一則也不詳出處,是以卜商三折勇而無禮的勇士公孫悁的故事,生動地解說了士節(jié)、士禮。
再看《說苑》以故事解說儒學的二例:
魯哀公問于孔子曰:“有智者壽乎?”孔子曰:“然。人有三死而非命也者,人自取之。夫?qū)嬏幉粫r,飲食不節(jié),佚勞過度者,疾共殺之。居下位而上忤其君,嗜欲無厭,而求不止者,刑共殺之。以少犯眾,弱以侮強,忿怒不量力者,兵共殺之。此三者非命也,人自取之。”《詩》云:“人而無儀,不死何為?”此之謂也。(《雜言》)
佛肸用中牟之縣畔,設祿邑炊鼎,曰:“與我者受邑,不與我者其烹。”中牟之士皆與之。城北余子田基獨后至,袪衣將入鼎,曰:“基聞之,義者軒冕在前,非義弗受;斧鉞于后,義死不避。”遂袪衣,將入鼎,佛肸播而止之。趙簡子屠中牟,得而取之,論有功者,用田基為始。田基曰:“吾聞廉士不恥人。如此而受中牟之功,則中牟之士終身慚矣。”遂襁負其母,南徙于楚。楚王高其義待以司馬。(《立節(jié)》)[38]
前一則是襲自《外傳》卷一,《孔子家語·五義篇》等,由此可見《說苑》對《外傳》說經(jīng)方式的繼承。此則雖是用對話的形式,但實質(zhì)還是枯燥的說教。后一則是故事,早見于《左傳》哀公五年,《史記·孔子世家》也載錄,又見于《新序·義勇》。《說苑》舉此故事自然為了解說士人如何立儒家所謂義勇之節(jié),如《立節(jié)》篇小序所說:“士君子之有勇而果于行者,不以立節(jié)行誼而以妄死非名,豈不痛哉!士有殺身以成仁,觸害以立義,倚于節(jié)理而不議死地,故能身死名流于來世,非有勇斷,孰能行之?”[39]
藉此四例,大致可以管窺故事在漢代經(jīng)學家授業(yè)中的重要作用。
敘事是經(jīng)傳史書的主要手段,敘事中的故事則是經(jīng)傳史書的重要構(gòu)件。書面的敘事從文字產(chǎn)生的甲骨文時代就開始了。對此,已有學者做了很好的研究[40]。
大事記式的《春秋》無疑是歷史敘事,但如沒有“春秋三傳”,幾乎無人能讀懂其中微言大義。比如《春秋》“鄭伯克段于鄢”之記載,只有在讀完“三傳”以后,才能基本了解其中所包含的史實、情感、道德所在。《左傳》曰:
初,鄭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莊公及共叔段。莊公寤生,驚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惡之。愛共叔段,欲立之。……書曰:“鄭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稱“鄭伯”,譏失教也;謂之鄭志,不言出奔,難之也。……
遂寘姜氏于城潁,而誓之曰:“不及黃泉,無相見也!”既而悔之。潁考叔為潁谷封人,聞之,有獻于公。公賜之食。食舍肉。公問之。對曰:“小人有母,皆嘗小人之食矣,未嘗君之羹,請以遺之。” 公曰:“爾有母遺,繄我獨無!”潁考叔曰:“敢問何謂也?”公語之故,且告之悔。對曰:“君何患焉?若闕地及泉,隧而相見,其誰曰不然?”公從之。公入而賦:“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 姜出而賦:“大隧之外,其樂也洩洩!”遂為母子如初。君子曰:“潁考叔,純孝也。愛其母,施及莊公。《詩》曰:'孝子不匱,永錫爾類。’其是之謂乎!”[41]
摘錄的第一部分是述事,第二部分可以稱之故事,其中從“悔之”“聞之”“遺之”“語之”“從之”到“其樂”,情節(jié)完整,口吻畢肖。如加上“君子曰”,則可以稱之小說了。中國早期故事并非一定是虛構(gòu)的,真實的敘事也可是故事。
史家固然需要寫實,但史家無法完全做到寫實。如《尚書·金縢》記述周公旦在周武王病逝后輔佐周成王的曲折史事,古今學者對其真實性有不少疑問。清華簡《金縢》發(fā)現(xiàn)以后,證明今本《金縢》雖有些錯誤,但記載大致真實[42]。
不過,其中感天動地的描述,無法令人信以為真。東漢王充就曾說:“《書》之言,未可信也。由此論之,周成王之雷風發(fā),亦此類也。”“夫一雷一雨之變,(儒者)或以為葬疑,(古文家)或以為信讒,二家未可審。” [43]這是說連漢代的今文家、古文家也搞不清為何會有大雷電大風雨、禾苗盡倒、禾苗盡起的原因。
東漢《孔叢子》記載,陳涉讀《國語》言申生事,疑惑地問博士:“晉獻惑聽讒,而書又載驪姬夜泣公,而以信入其言,人之夫婦夜處幽室之中,莫能知其私焉。雖黔首猶然,況國君乎?予以是知其不信,乃好事者為之辭,將欲成其說以誣愚俗也,故使予并疑于圣人也。” 博士曰:“不然也,古者人君,外朝則有國史,內(nèi)朝則有女史,舉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故凡若晉侯驪姬床第之私,房中之事不得舍焉。”[44]
唐代劉知幾《史通》亦采信此說,似乎太拘泥女史之職。
《國語》的性質(zhì)或許算不上史書,只是春秋時各諸侯國的傳聞逸事之語的匯編[45]。至于《左傳》《史記》的敘述態(tài)度就大不一樣了,都不寫“驪姬夜泣公”一事,但都采用了《國語》中驪姬的另外一哭:
及將立奚齊,既與中大夫成謀,姬謂大子曰:“君夢齊姜,必速祭之!”大子祭于曲沃,歸胙(祭之酒肉)于公。公田,姬寘諸宮六日,公至,毒而獻之。公祭之地,地墳。與犬,犬斃。與小臣,小臣亦斃。姬泣曰:“賊由大子。”大子奔新城。公殺其傅杜原款。(《左傳》僖公四年)[46]
二十一年,驪姬謂太子曰:“君夢見齊姜,太子速祭曲沃,歸釐于君。”太子于是祭其母齊姜于曲沃,上其薦胙于獻公。獻公時出獵,置胙于宮中。驪姬使人置毒藥胙中。居二日,獻公從獵來還,宰人上胙獻公,獻公欲饗之。驪姬從旁止之,曰:“胙所從來遠,宜試之。”祭地,地墳;與犬,犬死;與小臣,小臣死。驪姬泣曰:“太子何忍也!其父而欲弒代之,況他人乎?且君老矣,旦暮之人,曾不能待而欲弒之!”謂獻公曰:“太子所以然者,不過以妾及奚齊之故。妾愿子母辟之他國,若早自殺,毋徒使母子為太子所魚肉也。始君欲廢之,妾猶恨之;至于今,妾殊自失于此。”太子聞之,奔新城。獻公怒,乃誅其傅杜原款。(《史記·晉世家》)[47]
《左傳》似乎過于惜墨如金,有些詞不達意了,故孔穎達批評說“《晉語》說此事云:'……’此傳既略,當如《國語》也”[48]。而《史記》又似乎過于慷慨,有點潑墨淋漓了。不管怎么說,《國語》《左傳》和《史記》在敘述驪姬亂晉歷史時,都是采用了大量的或虛或?qū)嵉墓适隆?/span>
應當注意的是,司馬遷在使用“春秋三傳”史料時,時有不采《左傳》而采《公羊傳》、紀人遵從公羊?qū)W觀念的現(xiàn)象。如公羊家講“尚恥”精神,而司馬遷寫田橫兵敗自剄、其賓客也集體自殺之悲壯,寫項羽為父復仇、烏江自刎之慷慨,“其中也滲透著公羊家的尚恥之義”。這與武帝時代公羊?qū)W最盛行,司馬遷曾師從好公羊?qū)W的董仲舒學古文有關(guān)[49]。
以往認為,六朝史家好采小說入經(jīng)史,其實經(jīng)史著作從先秦時期就已經(jīng)好采故事。上述《尚書》之《金縢》篇,可以當小說讀;胡念貽認為《逸周書》中的《王會》《殷祝》和《太子晉》三篇都是短篇小說[50]。
筆者在考察《國語》《左傳》與《晏子春秋》關(guān)系時,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國語》只字不載晏子事跡,《左傳》約有二十余處涉及晏子故事,再深入考察,竟然發(fā)現(xiàn)《左傳》與《晏子春秋》之間存在互抄的跡象[51]。
至于《戰(zhàn)國策》好采寓言作為策士說辭,更是眾所周知。陳蒲清統(tǒng)計其中寓言有54則,熊憲光統(tǒng)計則有70多則[52],兩家統(tǒng)計數(shù)字的出入可能與對寓言定義不同有關(guān)。若按故事的定義去統(tǒng)計,這個數(shù)字一定會擴大不少。
《東周策》有二例即可見一斑:
東周欲為稻,西周不下水,東周患之。蘇子謂東周君曰:“臣請使西周下水,可乎?”乃往見西周之君曰:“君之謀過矣!今不下水,所以富東周也。今其民皆種麥,無他種矣。君若欲害之,不若一為下水,以病其所種。下水,東周必復種稻;種稻而復奪之。若是,則東周之人可令一仰西周,而受命于君矣。”西周君曰:“善。”遂下水。蘇子亦得兩國之金也。[53]
昌他亡西周之東周,盡輸西周之情于東周。東周大喜,西周大怒。馮且曰:“臣能殺之。”君予金三十斤。馮且使人操金與書,間遺昌他書曰:“告昌他,事可成,勉成之;不可成,亟亡來(亡來)。事久且泄,自令身死。”因使人告東周之候(偵候之吏)曰:“今夕有奸人當入矣。”候得而獻東周,東周立殺昌他。[54]
前一章當然是一則情節(jié)完整、敘述有趣的小故事,而且應當是虛構(gòu)的故事。繆文遠在題解和注釋中說:“此章為依托之辭。東、西二周壤地相接,所種必同,安能見欺?且稻、麥之種不同時,下水與否,不能兼害稻、麥,蘇子又何能兼得二國之金乎?”“此蘇子乃策士虛擬而嫁名者。”[55]
廖先生的意見很有道理。宋人鮑彪舊注說,“此策不可行”,此蘇子“非代則厲”[56],似過于執(zhí)著歷史了。后一章或有史實,但大喜、大怒之情態(tài),反間書之巧用,則是故事的寫法,不同一般的歷史敘事。
諸祖耿認為,“昌他”當作“宮他”,《西周策》《魏策四》《燕策一》并有“宮他”是其證,可從。又顧觀光隸此事于周赧王八年,似可參考[57]。
降及漢代,故事更受到經(jīng)學家、史學家的青睞。《韓詩外傳》無論是“以詩證事”還是“以事證詩”,都離不開故事的支撐。
屈守元說:“此書每段故事,結(jié)束時總引'詩曰’,這就為以'有詩為證’作收場的我國古典小說樹立了楷模,要探尋中國特色的古典小說淵源,萬萬不能不提及此書。”[58]徐復觀說它是“以故事為主的著作體裁”,是“把自己的思想,主要用古人的言行表達出來”的另一種方式[59]。
通俗地說,《外傳》一改過去主要以章句解《詩》的方式,而以故事來解《詩》了。這種采故事的說經(jīng)方式,對于《說苑》《新序》等故事書影響很大。
在筆者看來,《外傳》所采故事大部分都有史傳、子述的來源,但亦有從《詩》本義出發(fā)創(chuàng)造或改編的一些故事。如《外傳》卷一所在“阿谷處女”故事,應當是韓嬰依據(jù)《韓詩》“悅?cè)恕敝玖x,將一位達人情的“民女”改造成了一位既達人情又“知禮”的“賢女”[60]。
《史記》并不是紀傳體的開創(chuàng)者,只是紀傳體的集大成者。紀傳體以寫人為中心的特性決定了司馬遷的筆法,無論“本紀”“世家”或“列傳”,都離不開無數(shù)形形色色的故事(神話、仙話、傳說、寓言、逸事等)。
正如《太史公自序》所說,漢興“百年之間,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太史公”,據(jù)此,司馬遷“述故事,整齊其世傳”“厥協(xié)六經(jīng)異傳,整齊百家雜語”[61],寫成《史記》。現(xiàn)代學者也對《史記》的史料來源作了更多的分析和研究 。
緣此,我們可以大致了解《史記》眾多故事的生成情況。班固《漢書》本傳有一段話很值得注意,他說:
司馬遷據(jù)《左氏》、《國語》,采《世本》、《戰(zhàn)國策》,述《楚漢春秋》,接其后事,訖于天漢。其言秦、漢,詳矣。至于采經(jīng)摭傳,分散數(shù)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梧。[62]
為什么會近代史詳細而古代史多疏略或抵牾?這恐怕還是與早期的史料不足和雜亂,或由編年體轉(zhuǎn)為紀傳體而帶來的撰寫困難有關(guān)。
因此,司馬氏在書面資料以外還高度重視“口傳史”“田野調(diào)查”,利用廣泛的親身經(jīng)歷和眾多的人脈關(guān)系,探訪到許多珍貴的史實和傳說,彌補了《史記》撰述上的許多缺憾。《五帝本紀》曰:
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訓……儒者或不傳。余嘗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書》缺有間矣,其軼乃時時見于他說。”(《索隱》:古文即《帝德》、《帝系》)二書也。近是圣人之說。)[63]
這里所說的不雅訓、不傳、缺失等狀況,正是司馬遷撰述五帝故事時面臨的困境,也是他不得不博采長老各稱、眾多他說的原因。由此,黃帝鼎湖升仙傳說、舜帝早年屢受繼母、異母弟迫害傳說等等都被抄錄了,從而形成一些重復、誤解、矛盾的“失控的文本”[64]。
司馬遷這種探訪、調(diào)查的意義,不僅僅是對書面資料的補充,更重要的是,使他找到了對諸多歷史事件的新史識,找到了眾多歷史故事的靈魂,也找到了他精神上的寄托。
《樊酈滕灌列傳》太史公曰:
吾適豐沛,問其遺老,觀故蕭、曹、樊噲、滕公之家,及其素,異哉所聞!方其鼓刀屠狗賣繒之時,豈自知附驥之尾,垂名漢庭,德流子孫哉?余與他廣通,為言高祖功臣之興時若此云。”(《索隱》案:“他廣,樊噲之孫,后失封。蓋嘗訝太史公序蕭、曹、樊、滕之功悉具,則從他廣而得其事,故備也。)[65]。
司馬貞的驚訝,其實也說出了班固所謂《史記》“其言秦、漢,詳矣”的重要原因。比如傳中有云“先黥布反時,高祖嘗病甚,惡見人,臥禁中,詔戶者無得入群臣。群臣絳灌等莫敢入。十余日,噲乃排闥直入,大臣隨之。上獨枕一宦者臥。噲等見上流涕曰:……”
又如“漢王敗,不利,馳去。見孝惠、魯元,載之。漢王急,馬罷,虜在后,常蹶兩兒欲棄之,(夏侯)嬰常收,竟載之,徐行面雍樹乃馳”[66]。如此生動、入微的細節(jié)應當來自他廣的口述故事,而絕非一般書籍所記載。
《秦始皇本紀》司馬遷曰:“秦之積衰,天下土崩瓦解,雖有周旦之材,無所復陳其巧,而以責一日之孤,誤哉!俗傳秦始皇起罪惡,胡亥極,得其理矣。”
蓋俗傳之“罪惡”二字,促使司馬遷對秦始皇有了更深刻的認識,故本紀引有尉繚之語“秦王為人,蜂準,長目,摯鳥膺,豺聲,少恩而虎狼心,居約易出人下,得志亦輕食人”云云[67]。
又《淮陰侯列傳》太史公曰:“吾如淮陰,淮陰人為余言,韓信雖為布衣時,其志與眾異。其母死,貧無以葬,然乃行營高敞地,令其旁可置萬家。余視其母家,確然。”[68]此中“志異”是貫穿韓信傳的主要線索。
《孔子世家》太史公曰:“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鄉(xiāng)往之。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于夫子,可謂至圣矣!”[69]
這種內(nèi)心的向往,久久的徘徊,至圣的贊嘆,應當是司馬遷忍辱負重、完成使命的巨大動力。《屈原賈生列傳》太史公曰:“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沈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70]悲其志、想其為人,都是司馬遷精神上的共鳴。
據(jù)上說,早期故事之發(fā)展,至司馬遷而在精神層面得到極大提升,即作者對故事情感的投入得到了顯現(xiàn)。至于《史記》其他方面,請參見本稿《〈史記〉中的口述史與田野調(diào)查》《論“好奇”在〈史記〉中的文本呈現(xiàn) ——以“故事”和“或曰”為例》二文。
關(guān)于故事與巫書的關(guān)系,顧頡剛已有《周易卦爻辭中的故事》典范的研究[71],筆者曾在專著《中國早期小說生成史論》中對《焦氏易林》《列仙傳》等也有所討論,本稿《〈白澤圖〉與古小說志怪淵源》一文也有涉及,故此處從略。
至于故事與佛教的關(guān)系,頗為復雜。中國故事情節(jié)的曲折、空間的擴大、內(nèi)容的詭譎,都與佛教及其敘事方式的傳入密切相關(guān)。筆者曾在專著《佛教與中古小說》中多有論述,此處亦從略。
我們曾說,故事是古小說的母體,現(xiàn)在可以進而言之,故事也是神話、寓言、故事賦及故事詩的母體,還是經(jīng)、史、子、書、巫書的重要構(gòu)件。
故事的形態(tài)和文化功能當如是觀。一方面,故事為經(jīng)史子巫書提供了大量的譬喻故事、敘事的載體和占卜的卦象,同時也賦予了這些著作的不同風格;另一方面,經(jīng)史子巫書也大大提升了故事的認識價值、歷史價值和宗教品格,同時也賦予了故事豐富的形態(tài)和肥沃的土壤。
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