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打虎,是《水滸傳》中的經典名篇。數百年來,一代又一代的讀者都為武松大無畏的精神所感動,近百年來,還每每選入小學、初中語文課本,英雄神采,更是深入兒童的心靈。成為民族的精神財富,民族的集體的記憶。跑到大街上去,問隨便問哪一個人,沒有不知道武松的大名的,武松就是我們精神價值的一部分,這還還不懂嗎?
關良繪《武松打虎》
武松遠在古代,又近在我們內心。要真正理解一個事物人物,越古,越遙遠,當然越難,但是,越近呢,也越難,就在自己心里,可能是更難。人可以知道月球上,火星發生了什么事情,可對自己心里的活動,還是一個黑箱。正是因為武松又遠又近,要對武松有真正的理解,真正讀懂武松,不是那么容易,不簡單。不理解,讀不懂的,大有人在。不但一般老百姓讀不懂,就是很水平的人物,也有懂不懂的。
話說到了晚清時代,就有一個學者,叫做夏曾佑,在近代史上是一個有點重要性的思想家,又是最早的小說理論家,出版過中國第一本《小說原理》,他突然發現武松打虎不可信。他說寫小說很難,難處很多:其中之一就是 “寫假事非常難。”他引用《水滸》的評點家金圣嘆的話說,最難的是,打老虎、武松、李逵打虎都很粗糙了。他說,李逵打虎,只是持刀蠻殺,不值一談。而武松打虎,就非常不真實。
他說,《水滸》上寫武松用一只手把老虎的頭捺到地下,另外一只手握緊拳頭,猛錘,就把老虎錘死了。這是不可信的。他說,老虎為食肉動物,有個特點,就是它的腰又長又軟。你一只手把它的頭按到地下,那它的四個爪子,都可以掙扎。不相信,怎么辦?到動物園里去試試?當然不行。他說,你家里有沒有貓,如果有,可以“以貓為為虎之代表”。
徐悲鴻繪《武松打虎》
我這里要替他補充解釋一下,貓有什么資格代表老虎?因為老虎雖然威武雄壯,貓雖然軀體的長度和體積都望塵莫及,但是,在動物學上,老虎卻屬于貓科。貓是老虎的形象大使,也許是遠祖的形象縮影,總之是,當之無愧。夏先生說,你用武松打虎的方法打貓,打得成打不成,一試,就一清二楚了。(1)我就遵照他的教導去試了一下,那貓雖然不像他說的,四只腳都會撓動,但,他的后腳卻是扭過身來,拚命搗亂。
這倒真的讓我感到,武松打老虎,這個辦法很不科學,因而很危險。
試想,武松一只手按著老虎的頭,大概左手吧,另外一只就是右手,握起拳頭來,砸老虎的腦袋,老虎是貓科,貓科的特點是脊椎骨特別長。把頭按下去,一般的哺乳動物,比如兔子,它的后腳就沒有辦法了,但是貓科的老虎,它的身量特別長,腰又柔軟,把它的頭按下去,它的前腳無所作為——水滸傳上寫它只能刨出一個坑來,這是可信的。但它后面那兩個腳干什么的?它不會閑著,肯定會拼老命,千方百計地翻過來,垂死掙扎,搗亂,去抓武松。在此情況下,武松別無選擇,只能把另外一只手也按下去。一只手按頭,一只手按屁股,就是這個樣子,其結果當然是僵持局面。
如果就這樣僵持下去,對武松是極其危險的。老虎以逸待勞,我就這么趴著,你就看著辦吧。你還不敢不使勁,一松勁,我就翻過來了。但老是這么使勁壓著,也不是個事兒,因為勁是有限的,而時間是無限的,勁總有用得差不多的時候,總有精疲力竭的時候。到了沒有勁可用的時候,吃虧的是誰呢?不言而喻。
桃花塢年畫《景陽岡武松打虎》
夏曾佑先生提出的是一個相當深刻的問題。就是藝術形象的真和假的問題。武松打虎的方法是不真實的。不真實,假的,還能動人嗎?但是武松打虎藝術生命力特別強,成為經典文本,至今仍然有鮮活的感染力。一般讀者并不那么死心眼,去計較武松打虎方法的可行性、真實性問題。
武松作為英雄是神勇的,體力,是超人的。如果就是超人,完全是個神人,那就太英勇無畏,太偉大了,我們除了崇拜,承認自己渺小,就沒有別的可干的了。但是,藝術家和我們不一樣,他可能覺得人并不那么簡單,一個英雄,如果永遠偉大,就有點近乎神,如果百分之百是神,一點人味都沒有,就有點不夠精彩,不夠可親,不夠可愛了。如果、我說的是如果,讓他碰到一只老虎,這在一般情況下,不可能的事,是超越常軌的,超越了常軌,他還會不會從頭到尾還是那么英勇無畏,那么偉大呢?也許他在偉大心靈深處還有一些更為復雜的,更為好玩的東西呢?
那就讓他碰到一只老虎,如果老虎把他吃了。那也是可能的,但是,他一死,他心里想些什么,就沒有人知道了。這不夠過癮。如果、我說的是如果,也就是假定、武松沒有死,而是把老虎給打死了,這就超越常軌了,看他的內心有什么樣的感覺,他每一秒鐘都還那么偉大嗎?他有沒有害怕過啊,他有沒有緊張過啊,這只有假定他沒有被老虎吃掉才有可能探索一番的。
這個辦法,是一切小說情節構成的最基本的方法,那就把人打出生活的常軌,折磨他,反反復復,逼得他的心理也越出常軌,檢驗一下,他還是那個老樣子嗎?看看他有什么奧秘。
中國木偶劇院木偶劇《武松打虎》
施耐庵把武松送到景陽岡,干什么?把他送到老虎面前。看看他這個英雄,有什么超越常軌的勾當。在遇見老虎以前,先讓他喝酒,超越常軌地喝。
我們看到,這位武松老哥一到景陽岡下的酒店,門前的招旗就是:“三碗不過崗”,意思說是,喝酒不能越過三碗。但是,武松就自以為不是普通人,往下一坐,“敲著桌子”要酒。一碗一碗地喝,連喝三碗。還要喝。店家說,不能喝了,我們這里是三碗不過崗。這酒叫做“出門倒“,一般人喝過三碗,一出門就要醉倒的。可武松自我感覺特別良好,硬是要喝,說,喝醉的,不算好漢。好漢是和普通不一樣的,武松覺得他不是普通人。店家好心相勸,他威脅說,你再羅嗦,老爺把你的屋子打個粉碎,連店子都給你翻倒過來。結果是真的讓他一口氣就喝了十八碗,又吃了好多斤牛肉,并沒有醉。
這里我要說明一下十八碗酒,這么多,就是十八碗水,肚子也夠脹的,彎腰也困難了。居然還沒有醉。這可能有兩種解釋。
石雕《武松打虎》
第一,當時的酒,度數可能很低,是農家的那種米酒,我猜想,類似上海那種“酒娘酒”。在《智取生辰綱》中,白日鼠白勝賣的那種酒,可以大口大口地喝,可以解渴的。有點像今天的啤酒吧。
第二,這是一種假定,吃得多,力氣大。在中國古典傳奇小說,是英雄氣概的象征。孔夫子說,食、色,性也。中國古典英雄,在這兩方面很有特點。因為農業社會,吃飽飯固然不容易,但是,食欲有個特點,就是很容易滿足,有明顯的限度,過度了,肚子就受不了,就痛苦了。但是,英雄不是普通人,在食量方面超越常人,體力才能超越常人,這就不能不令人肅然起敬。
第三,這里吃下去的,除了牛肉以外,主要是酒,酒這種食品,和一般的食品不一樣。不是飽肚子的,它的特點,是刺激、麻醉神經的。飯吃過多了,人會痛苦,酒喝高了,醉了,不但不痛苦,卻能把一切痛苦都忘記了。喝到神經都有點麻醉了,迷迷糊糊,打架還能打出威風來,就更加了不起。所以《水滸傳》的理想就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大秤分金銀。”《水滸傳》的英雄觀,在這方面頗有特點。大凡要讓英雄搏擊,往往就要讓他喝酒。不是隨便喝喝,而大喝,甚至喝得有點醉,不太清醒了,還能大發神威。
第四,酒不但能麻醉神經,而且能解放人的神經。在《水滸傳》里,酒是豪杰之氣不受羈勒的象征。精神不清醒了,規矩啊,法律啊,禮貌啊,都滾一邊去了,人就比較自由了。魯智深醉打山門,因為不夠清醒了,才不管他佛門的清規戒律。武松醉打蔣門神。因為醉了,才顯英雄本色。要不然清醒地想想,蔣門神固然是壞蛋,在快活林,收取商家的保護費,你的朋友施恩,不也是仗著自己父親的權力,收取保住費嗎?除了和你武松是哥們以外,在本質上,和蔣門神,是一路貨。因為酒醉了,就不用費神多想了,英雄本色,也就是意氣用事,或者叫做快意恩仇,才能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
手工剪紙《武松打虎》
酒喝足了,平日里,受到的社會性的約束,就松馳了,人的潛在本性更能自然顯示出來。酒在中國英雄事業上,是很重要的,許多英雄的心聲和酒連系在一起,不過意味稍有不同,宋江潯陽樓上醉題反詩,是酒醉把掩飾了多年潛的豪情壯志,解放了出來。來:“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現代武術中有一種拳法叫做“醉拳”。為什么要醉?就是更精神更加自由,進入藝術的想像境界。是一種假定境界。
這是不是可以稱做中國的“酒神精神”?當然與西方的酒 神精神有很大的不同, 但是在夢幻的境界里,從人底心靈深處,從性靈里,升起的這種狂喜的陶醉;獲得力量的和精神的自由,這在中國和西方,可能是一致的。
接著往下說,武松歪歪倒倒就往店外走,店家家告訴他,這不行。怎么不行?這酒是出門倒,透瓶香,三碗都過不了岡,如今你卻喝了這么多。武松不買賬,店家把官方的文書拿出來,山上有老虎。他還是不信,就是有,我跟普通人不一樣:“怕什么烏!”話說得很粗,還反咬人家一口,莫不是你想半夜三更,想謀我財害我性命,就拿老虎來嚇唬老子。這樣,完全是狗咬呂洞賓,太自以為是了。后來證明,他犯了一個錯誤,用今天的話來說,叫“不相信群眾”。
年畫《武松打虎》
等到了崗子上,發現一棵大樹上,樹皮刮了,上面有文字,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有老虎。可是他實在太自負了,不相信,以為是店家為了招攬客人耍的詭計。直到在一個敗落山神廟前看到了縣政府的布告,:“陽谷縣示“,紅頭文件啊,景陽岡有大蟲,傷害人命,行路客商人等,須于巳午未三時結伴過崗。“政和年……月……日”,下面還有縣政府的大印。武松這才“方知端的有虎”,感到糟了:《水滸傳》上這樣寫:
武松這時最實際的辦法就是回去,因為時間很緊迫,政府的布告上限定的時間是就是巳午未三時,也就是早上十點到下午兩點,還要大伙兒一起過岡。可當時是申時已過,快到酉時,也就是下午五六點鐘了。真有老虎,三十六著,走為上策。這樣比較實用,明顯的好處是,生命不至于有危險,但武松覺得,有一條壞處,“須吃他恥笑,不是好漢。”“須”就是一定,一定給人家笑話。怕被人家嘲笑:“我說嘛,你看這家伙,剛才是個小氣鬼,舍不得幾個住宿費,現在變成了膽小鬼、怕死鬼。溜回來了不是?”武松受不了這個,就做了一個決策:繼續前進。這樣,武松就犯了第二個錯誤,把好漢的面子看得比生命的安全還重要,這就是上海人講的,死要面子活受罪。
走了一段,哎,沒有老虎,又樂觀起來了,哪有什么老虎不老虎的,人們就是會自己嚇唬自己罷了。加上酒勁又沖上來了,看見一塊光溜溜的青石板,不妨小睡片刻。你看這個武松啊,又犯錯誤了,這是第三個,沒有看見老虎,并不說明就真的沒有老虎啊。后來證明,這個錯誤,說得輕一點,就是麻痹大意。說得重一點,就是主觀主義。沒有看見的、沒有感知的,并不等于不存在啊。
年畫《武松打虎》
還沒有來得及睡下,刮過一陣狂風,一只吊睛白額大老虎出現在眼前。這時,武松怎么感覺呢:大叫一聲“啊呀!” 原來在酒店里反宣稱不怕什么“鳥大蟲”的武松這么一驚,“酒都做冷汗出了”。原來,他也害怕了。怕得還不輕。武松此時幾乎面臨絕境,只剩下和老虎拼命一條路。人和老虎搏斗,有什么優勢呢?沒有。牙齒不如老虎利嘛,指甲沒有老虎的爪子尖嘛,連臉上的皮都不如老虎的厚。
但是,按照馬克思的說法,人有一點比動物厲害,就是能制造工具。武松有什么工具?一條哨棒。這是金圣嘆在評點《水滸傳》這一段的時候反復提醒,說是一共提了17次。可見其極端重要。工具性質是什么?是手的延長。我打得到你,你夠不著我。照理說,這是武松唯一可以克敵制勝的工具。在敵強我弱的情況下,反擊戰應該怎么打?首先要“慎重初戰”。這不是我的發明,是毛澤東《中國革命戰爭和戰略問題》中的。見《毛澤東選集》四卷合訂本,1367年11月版,就是文革中非常流行的那個“雄文四卷”,第200頁。
當然武松不可能精通這么高深的軍事思想,至少他不應該犯“倉促應戰”。在當時很普及的軍事思想,那就是不要用盡吃奶的力氣舉起哨棒,猛打下去,只聽咔嚓一聲,老虎沒打著,卻把松樹枝打斷了。松樹枝斷了,問題不大,只要哨棒在手,還可以繼續打它個痛快。但是武松用力過猛,把哨棒給打斷了。工具失去了長度,就沒有手的延長的優越性了。這說明,武松在心理上是如何的緊張,如果要算錯誤,這是第幾個?第四個了。這個錯誤在心理上,可以定性為“驚惶失措”。這和他在酒店里,一再說“怕什么鳥!”在山神廟里的大大咧咧的武松相比,可以說是另外一個人了。
這下子,武松沒有本錢了,橫下一條心,老子今天就死在這兒了。就用了前面被思想家夏曾佑先生懷疑的那種不科學的辦法,把老虎給收拾了。這完全是偶然的,是奧林匹克運動會上所說的“超常發揮”。《水滸傳》上說,武松怎么把老虎打死的?花了多少時間?可以從《水滸傳》所說“五七十拳”推算。現在我們不這么說。現代中國人,思想比當時精確,一般說五六十拳,或者是六七十拳。就算中間數,六十拳吧。每拳這么高地砸下去,大約是一秒鐘,一共是六十秒。一分鐘。但是收回來也是要花時間的,就算同樣花一秒鐘吧,六十秒再加六十秒,就是120秒。兩分鐘。兩分鐘,就把一條活生生的老虎搞完蛋了!
這點時間,我看連打狗都不夠。打貓怎么樣?可能也不太充分。老虎骨頭的質量怎么這么差呀。要知道它的骨頭和你拳頭里成份是一樣的呀。都基本上是炭酸鈣啊。老虎被打得七孔流血了,頭蓋骨破裂了,后來武松去提老虎時,是在“血泊里,”那就說,砸得稀巴爛了。而武松拳頭不但骨頭沒有發生斷裂,而且連皮膚,不管是表皮、真皮,都沒有任何破損。可能是那頭吊睛白額大虎,是缺鈣,患骨質疏松癥吧。這個,現在是沒有辦法考證了。但不管怎么說,兩分鐘打死一條老虎這太夸張了。
這是可以諒解的。因為,藝術家反正要讓武松把老虎打死的。要讓他超越常軌嘛。那就把拳頭的數額,擴大十倍,算他六百拳,二十分鐘,再考慮到起初的拳頭,揮得比較快,比較利索,后來的拳頭,力量差一點,慢一點,還有老虎快死的時候,武松還可能要喘喘氣,把這一切可能性都算進去,再加十分鐘。充其量也就不超過半個小時。
武松成為民除害的英雄,成就了偉大的歷史的功勛,使得武松千古揚名。就靠這半個小時的老本。這就難怪金圣嘆在評點這一回時說,武松是“神人”,至少在膽略和勇氣上是如此。但是,有了老本以后,這時“神人”武松變得實際了,他想,這老虎渾身是寶——主要是,那時又沒有野生動物保護法 ——把它拖下山賣出一點銀子來,我想,至少可以作老哥武大郎的見面禮。《水滸傳》這樣寫道:
裴艷玲主演京劇《武松打虎》
活老虎打死了,死老虎居然拖不動。倒是自己感到“蘇軟了”這不是怪事嗎?這一筆很精彩。這是對英雄也是對人的一個發現呀。這個神人,超人的力量是有限的。這時,施耐庵寫武松“在青石上坐了半歇”。是不是休息一下,再拖呢?可能是吧,但是,武松一邊休息一邊“尋思”:“天色看看黑了,倘或又跳出一只大蟲,卻怎地斗得他過?且掙扎下岡子去,明早卻理會。”施耐庵對武松的心理也有發現:還是趁早溜吧,如果再來一只老虎,可就危險了。他就一步步“挨下岡子去”了。注意這個“挨”,連走路都勉強了。哪知山腳下突然冒出兩只老虎。這時,我們神勇的英雄的心理狀態怎么樣呢?《水滸傳》寫得明明白白,武松的想法有點殺風景:
用今天的話說,也就是這下子“完蛋了”。一向自以為是不同尋常人,夸過海口“就有大蟲,我也不怕”的武松,在讀者心目中神通的武松,竟然再看見老虎,還沒有搏斗就認輸了,悲觀到絕望了。
從這個過程中,讀者當然關注的武松打虎的過程的奇妙,但是,那個奇妙的過程卻有點經不起推敲。除了前面已經說的以外,經不起推敲的還有,老虎向人進攻,只有三招,一招是,一撲,就是猛地向你撲過來。撲不著,就用屁股一掀。掀不著,就用尾巴一剪,就是一掃。這有什么根據?老虎又沒有進過少林寺,哪來這么規范的三個招數?而且用過了這三個招數,就沒有招了。把老虎寫得這么死心眼,這么教條主義。這其實無非是方便武松取勝。讀者如果要抬杠的話,小說就念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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