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女孩們常有其標志性畫面,如黛玉葬花、寶釵撲蝶,湘云醉臥,晴雯撕扇……而若用一幅畫來描述妙玉,我則認為是那櫳翠庵的梅花開得最熱烈時,妙玉對那個充斥著脂粉香娃的琉璃世界的守望和艷羨。
妙玉從來不是一個合格的修行者,她不能舍棄三千煩惱絲,不能舍棄精致講究的生活,不能秉承世法平等……她只是一個處于青春年華的美麗而富有才華的少女,卻因為身體的原因、不得不進入一個孤寂單調的世界。
“過潔世同嫌”,妙玉給人的感覺是高冷孤傲,可望不可及的。妙玉與黛玉十分相似:二人一樣出身于讀書仕宦之家、滿腹才華、絕世佳容,一樣父母雙亡、寄人籬下,一樣“目下無塵”、脫俗、心思敏感細膩、“嘴上又愛刻薄人”。
黛玉畢竟還有親人投靠、生活于富貴錦繡之中,有賈母的寵愛,有寶玉的惺惺相惜、百般體貼,有一群處于青春年華的姐妹相伴……而妙玉則悲慘很多,她如十二個唱戲的小官一樣,不過是大觀園中美麗的點綴。
更為殘酷的是,她被剝奪了一個青春女孩本該有的一切,她只能在孤寂、單調的庵宇中日復一日地生活。
妙玉渴望朋友,渴望與人溝通。所以,住在蟠香寺時,她會與邢岫煙結為貧賤之交,教其識字;她會拉著黛玉、寶釵喝梯己茶;她會在寶玉生日時送去賀貼;她會在黛玉、湘云聯詩時興奮地參與進來,并洋洋灑灑地續了很多。
那一刻,她不再是眾人面前孤僻刁鉆容不下污濁的冰冷的雕像,而是一個洋溢著情感訴求、充斥著活力的女孩子。
妙玉與寶玉
受續書影響,之前研究常會涉及妙玉對寶玉的情感。續書中第八十七回寫妙玉坐禪懷春,“走火入邪魔”。一百一十二回,更是借盜賊之口說妙玉“和他們家什么寶二爺有原故,后來不知怎么又害起相思病來了”
一方面,續書試圖將妙玉拉下神壇,從一個正常青春的女孩的心理出發,表達其情感訴求。另一方面,卻不可避免地將妙玉對寶玉的愛,定義得過于狹隘、粗俗。
妙玉是否對寶玉有獨特的情感?結合前八十回,是存在這樣的可能性。一方面,離不開妙玉所處的環境;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寶玉與妙玉有著知己般的互相理解和惺惺相惜。
賈府中的小姐、丫鬟們長期禁閉于府中,即便出門也是難得一次的集體出行,如二十九回打平安醮,根本沒有機會接觸男性,更不用說修行的妙玉。寶玉,從小生活于閨闈之中,是女孩們差不多能接觸到的唯一男性,也是各方面條件最好的男性。
拋開寶玉“面如春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的長相、賈府“白玉為床金作馬”的財富權勢、寶玉在全府受寵這些外在條件,寶玉溫爾文雅的舉止、對于女孩子的體恤和關愛便會打動很多處于青春年華的女孩子們。
無須提黛玉對寶玉肺腑真誠熱烈的愛,襲人“眼里心里只有一個寶玉”,就連以“珍重芳姿晝掩門”自居的寶姐姐都情不自禁地坐在寶玉床頭邊紋繡……這樣一個不俗且迷人的男性,也是妙玉的生活中最為吸引人的異性朋友。
何況寶玉是妙玉為數不多,差不多是唯一的知己。妙玉讓道婆把成窯的茶杯擱在外頭時,寶玉立刻“會意,知為劉姥姥吃了,他嫌臟不要了”,并親自出面解圍,既維護了妙玉心中的高潔,又使得茶杯物盡其用,并貼心地提出讓小廝為妙玉打水洗地。
這一回,寶玉加入喝梯己茶,一向不茍言笑的妙玉多次笑了。寶玉的一番“到了你這里,自然把那金玉珠寶一概貶為俗器了”,更使得妙玉聽了“十分歡喜”。
寶玉十分尊重和珍惜妙玉的情誼。六十三回,寶玉無意中發現了妙玉給自己發的生日賀貼,直跳了起來,忙問:“這是誰接了來的?也不告訴。”并認真地回帖,思考著如何方妥。對于回帖,寶玉更是“親自拿了到櫳翠庵”。這一切都體現了寶玉對于妙玉的尊重和珍視。
邢岫煙說妙玉“‘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個什么道理”時,寶玉忙為妙玉辯解:“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個些微有知識的,方給我這帖子?!?連岫煙都不由得感慨:“又怪不得妙玉竟下這帖子給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給你那些梅花。”
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眾女兒有了與自己緊密聯系的花語。妙玉雖無緣此青春狂歡,她也有與自己緊密相連的花,那便是梅花。妙玉如同櫳翠庵前的梅花一般“寒香拂鼻”。梅香不同于春夏百花的芳香,有一股雪的清澈與寒空的幽遠。
梅花是妙玉青燈古佛生活中唯一的明艷。四十九回,借寶玉之眼,將妙玉與梅花的意象融為一體?!扒∈敲钣耖T前寫溻中有十數株紅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顯得精神,好不有趣!寶玉便立住,細細的賞玩一回方走?!睂氂穸冒l現美、保護美,他沉浸于美之中而從未想過攫取。
而李紈對于紅梅的喜愛,則是“要折一枝來插瓶”,將對美的喜愛建立在對美的傷損中,以一己之歡而掠奪美好事物的生命,這種賞美無疑是自私、狹隘的。
面對知己寶玉冒雪求梅,妙玉大方地分給一枝紅梅。“這枝梅花只有二尺來高,旁有一橫枝縱橫而出,約有五六尺長,其間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筆,或密聚如林……香欺蘭蕙”。
妙玉對紅梅并非一味占有,而是將其贈予真正懂得欣賞美的人。即便自己是被青春和繁華熱鬧所拋棄的人,卻依然愿把美好的事物與他人分享,這足以看出妙玉境界之寬廣。
但寶玉與妙玉只是、也只能停留在彼此的惺惺相惜上,不會有什么,也不可能有什么:純真地互相理解和互相欣賞。
“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孀娥檻外梅”,對于寶玉而言,妙玉是他欣賞的鐘靈毓秀的女兒中的一個,是嫦娥一樣的存在,美麗縹緲,圣潔而不可褻瀆。寶玉多情卻不濫情,“識分定情悟梨香院”后,他更加堅定地將自己的愛都傾注在他的林妹妹身上。
對于妙玉而言,寶玉則是她孤單、不被理解的生活中的一縷陽光,成長時期的一個知己,為她的人生增添了一抹色彩。妙玉雖有正常的少女訴求,但她是懂得克制、擁有自己的原則的,她如同梅花一樣,鮮艷卻不妖媚,幽香卻不濃烈。透過櫳翠庵的圍墻,她看到的是青春的另一種可能性。
妙玉與李紈
除妙玉外,李紈也與梅花緊密相連。第六十三回李紈的花簽便是一枝老梅,“寫著‘霜曉寒姿’四字,那一面舊詩是:竹籬茅舍自甘心?!?/span>
與妙玉一樣,青春年華的李紈也是富貴錦繡中的異類,“青春喪偶,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
古代對于尼姑道姑和寡婦同樣苛刻,她們不能施脂抹粉,不能著鮮艷的衣服,剝奪了青春女子愛美的權利。書中對李紈的服飾描寫是在第四十九回與眾姐妹形成鮮明對比的,“眾姊妹都在那邊,都是一色大紅猩猩氈與羽毛緞斗篷,獨李紈穿一件青哆羅呢對襟褂子”。
哆羅呢料子雖體現了李紈的貴族身份,顏色卻是暗淡的。李紈雖有著富足的物質生活,但是她的情感生活卻是凄涼孤寂的:“唯知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p>
七十六回,妙玉在詩中也寫道:“鐘鳴櫳翠寺,雞唱稻香村?!泵钣駥⒆约壕幼〉臋纱溻峙c李紈居住的稻香村相聯系,也體現了對李紈的惺惺相惜。
妙玉和李紈雖同是封建社會中情感被抑制的女性,但是李紈的處境比妙玉好很多。李紈畢竟是賈府的兒媳婦,她為賈家育有一子,地位穩固;有著賈母、王夫人等人的特別關照,享受著和賈母、王夫人比肩的月奉;有著眾多青春姐妹的陪伴,平日里參與詩社等活動,得以打發孤獨寂寞……
妙玉有的只是長年的孤獨和不被理解:“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可嘆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p> 妙玉的樂觀和成長
七十六回賈府中秋賞月時,在經歷了財政吃緊、需要典當賈母的家伙維持開支,甄家被抄,抄檢大觀園、異兆發悲音、王熙鳳病倒等一系列事情后,賈府衰頹和凄涼的氣息已是撲面而來。
面對這一切,連一向豪情、頗具男孩氣概的湘云都不由地悲傷起來。黛、湘聯詩更是表達了兩個寄居籬下的女孩對于自身和生活的迷茫和傷頹。而這時卻是妙玉出面阻止兩人:“有幾句雖好,只是過于頹敗凄楚。此亦關人之氣數而有,所以我出來止住……”
在中秋團圓的時刻,妙玉的處境本該比有親有故的貴族小姐黛玉、湘云更為凄慘,但是妙玉卻以一種豁達樂觀的態度看待一切:“我聽見你們大家賞月,又吹的好笛,我也出來玩賞這清池皓月?!?/p>
妙玉的笑言仿佛是一個愛湊熱鬧的孩童,即便自己孤獨寂寞,仍不放棄對于美好景物的欣賞和喜愛。在一個本會引起傷心往事的日子里,黛玉眼中的妙玉卻是“從來沒見你這樣高興”。
此時的妙玉與其說是恰逢心情好,不說是她已經從喜愛的莊子哲學中實現了頓悟,達成了與自己的和解,以一種更為樂觀豁達的態度看待自己、對待生活?!坝信d悲何繼,無愁意豈煩”亦可看作妙玉對于生活樂觀豁達的態度。
除此之外,妙玉此時對他人多了體恤和理解。她擔心黛玉她們受涼,帶她們去自己的住所喝茶休息;黛玉她們離開時,“妙玉送至門外,看他們去遠,方掩門進來。”對于黛玉的問話,妙玉不再是之前那副“想不到你這么個人,竟是個大俗人”那樣讓黛玉感到不安的怪癖,而是建立在互相尊重和欣賞的基礎上的輕松和歡快。
不僅對于黛玉、湘云這兩個志同道合的詩友朋友,對于來找她們兩個的丫鬟、老嬤嬤,妙玉同樣以禮相待,“忙命小丫鬟引他們到那邊去坐著歇息吃茶”。此時的妙玉不再是那個對劉姥姥一臉嫌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之人,而是真正地成長、成熟了。
《紅樓夢》聚焦于一群少男少女的生活和成長,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部成長小說,里面的每個人物都在成長和轉變著。以某個人物某個時期的言行作為判斷其性格和為人的依據,亦是不可取的。
七十六回集中呈現了妙玉的成長,也讓我們對這個人物的了解更為全面。七十六回中的妙玉既是走向成熟,又是走向了自身的和解。
被折損的紅梅花
“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誰是惜花人?!钡谄呋鼗厍霸娂纫隽搜σ虌屚兄苋鸺业乃偷氖m花,又引出了“十二釵”。此回除了元春、妙玉、湘云未正式介紹,“十二釵”其余人物均已涉及。將花兒與女子的命運緊密結合,是《紅樓夢》中反復使用的寫作手法。這十二個《紅》中最為美麗、珍貴的女子,誰才是她們的惜花人呢?
妙玉在“十二釵”中的排名僅次于釵黛、元春、探春、湘云,足以見作者對其重視。曹雪芹、脂硯齋均對其表達了贊美和肯定。關于妙玉的曲子開篇便是“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甲戌側批:“妙卿實當得起?!?/p>
只是這樣一束脫俗的紅梅并沒有得到命運的憐惜和垂愛。妙玉的判詞和判曲均呈現了“無瑕白玉遭泥陷”的結局。
續書一百一十二回,妙玉被盜賊的悶香熏住、劫走,“或是甘受污辱,還是不屈而死,不知下落,也難妄擬?!币话僖皇呋?,借賈環等人談論輯拿海疆賊寇時,提到“恍惚有人說是有個內陸里的人,城里犯了事,搶了一個女人下海去了。那女人不依,被這賊寇殺了。”眾人議論這個女人是妙玉,然后妙玉的結局就這樣定了。這樣的結局,顯然與判詞、判曲不符。
《紅樓夢》第四十一回,妙玉嫌棄劉姥姥用過的成窯杯時,有眉批:“妙玉偏辟處此所謂過潔世同嫌也他日瓜州渡口勸懲不哀哉屈從紅顏固能不枯骨各示□?!?/p>
妙玉作為賈府美麗的背景和裝飾,也和賈府的命運息息相關。賈府的結局,遠不是高鶚續書中的皇恩浩蕩、蘭桂齊芳,“在血淋淋的真相上蓋一層溫情脈脈的面紗”,而是更接近歷史上曹雪芹家和其姻親李家的結局。在抄家的覆巢之下,賈府的太太小姐們尚逃脫不了“或打或殺或賣”的結局,更無須說寄居賈府的妙玉了。
之前評論涉及到六十三回邢岫煙對妙玉身世的介紹:“聞得他因不合時宜,權勢不容,竟投到這里來?!薄安缓蠒r宜”、“權勢不容”,也使得妙玉“讀書仕宦之家”的身世更增添了幾分神秘色彩。
無論如何,賈府失勢、被抄后,妙玉也失去了最后的庇護之所。她從很少被人發現的幽閉之所,暴露于眾目睽睽之下。她那賈府也很難找出的“俗器”,她神秘的身世也將使其處于更加危險的境地。年輕美麗增加了妙玉的風險,使其被無恥之徒或得勢者垂涎、玷污、“零落成泥碾作塵”。
“悲劇就是對美的毀滅,越美的東西被毀,其悲劇性就越強”,這朵昔日最為高潔美麗的梅花,終是在紛繁的塵世被折損了。
如果可能,多希望故事停留在七十六回,這個已實現了自身和解的少女,在中秋之后,又在守望一個琉璃的世界。那時,檻外梅花開得正熱烈,寶玉身著一襲猩紅色的袍子,踏雪尋梅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