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刊于1922年的《湘君》季刊,最初由白屋詩人吳芳吉起意創辦,他的同窗兼同事劉永濟等人陸續加入,公推三十五歲的劉永濟為湘君社長[1]。
吳芳吉(1896—1932年)是劉永濟的清華同窗(1911年),字碧柳,自號白屋吳生,世稱白屋詩人,重慶市江津區人。1910年考入清華留美預科學校。曾任湖南長沙明德中學教師,東北大學教師,四川大學教授。有《吳白屋先生遺書》。
因吳芳吉英年早逝,故劉永濟的詞中,與吳芳吉有關的作品不多,現存只有四首,包括《水龍吟》(送別碧柳、柏榮),1925年作;《鷓鴣天》(哀碧柳秦中),《鷓鴣天》(再寄碧柳西安圍城),《鷓鴣天》(前題),1926年作。
詩也不多,現存1932年所作《哭碧柳》、1939年所作《夜泊江津,遙吊吳君碧柳》、1940年所作《黑石之山歌》(仿吳碧柳體,吊碧柳兼寄鄧褵仙、周光午兩君江津聚奎學校)。
但就情意之深切而言,卻罕有其比。1934年2月,劉永濟曾應吳芳吉弟子周光午之請,作《吳白屋先生遺書序》,論及吳芳吉其人其詩,真可謂感慨系之:
吾友江津吳君碧柳,生與屈子同邦,長游屈子放逐之鄉,追其芳躅,于煙波蒼茫之中憑吊其荒墳,其志氣亙千百年而相接若朝暮。
嘗西覽周秦故都,東登泰岱,謁孔陵,尋秦皇、漢武封禪之遺跡,南升衡岳,訪大禹之碑,呼吸白云,觀夫山川之壯麗,油然生其懷往哲、思邃古之幽情。又復沉浸詩禮,深信孟氏性善之旨,謂世亂雖亟,而民之秉彝終古未之或泯,于是專力以詩歌啟迪感發之。
蓋其信道至篤,懷抱至大,所自任者至巨;其自約之嚴,自策之勇,亦曠世無匹。故其所遇雖至艱至險,而嘗夷然坦然,不為所動搖。所與接之人,雖有至獷至暴者,而待之一以誠摯。
總其一生之所為,雖有淺深廣狹之殊而此志未嘗少懈。雖其所欲為者,已賫志長沒,其遺留人間者,聲氣光采已足以不磨。嗚呼,亦豪杰之士矣!
今國土日蹙,內禍日深,雖未至宗社丘墟若楚哀負芻時,世人誦君之詩篇者,未知較楚之遺黎志士誦屈子之文章者為何如也?以余觀之,殆亦將有奮發震蕩不能自已于山澤窈窅之地者乎?未可知也。萬一有之,則君雖危苦困悴以終,謂之猶存焉可也。
況聞君之風,親炙君之左右,感受君之教誨者,固未嘗無人耶?人事因緣,隱復難測。然則,安見君之遺文不于杳冥無朕之中,具有興復邦家之力哉[2]?
屈原是偉大的詩人,是高尚的志士,更是劉永濟終身向慕的鄉賢。以吳芳吉之詩比屈子之文章,感慨淋漓,足以見出其期許之殷。
1932年6月20日,劉永濟在天津《大公報》發表《哭碧柳》一詩,痛悼這位才情不凡而又矢志高遠的同好:
長江從天來,蜀山爭斷遏。
奔騰郁奇怒,后土為回斡。
胎靈得吳生,神采殊英拔。
墮地卅七年,動與世乖剌。
恩怨既拘牽,憂患且逼拶。
赤手相斗爭,屢陷倖免脫。
干戈仗精誠,魑魅斂機筈。
有如龍泉劍,淬厲恥削剟。
又如中流柱,推排逾嶻嶭。
相知十載前,秋風吹短褐。
歷落可笑人,談詩口流沫。
銳眼覬天真,安用行蹩躠。
相期佩蘭芷,凌風排紫闥。
有時出妙語,令我肝膽豁。
平生懷萬端,一一遭抑閼。
欲吟三萬字,大聲作棒喝。
憑恃文章力,更教國命活。
漢唐盛鋪張,明清亦綜括。
圣情欽周孔,悲智仰菩薩。
上說與下教,眾厭猶強聒。
為言民德堙,寒灰待深撥。
好學忘賤貧,清論窮本末。
昧爽率諸生,讀竟燭未跋。
謂言留書種,先澤懼斬割。
舊根勤栽培,新意發萌蘗。
所幸百年后,與國為松栝。
嗚呼此何言,真堪療饑渴。
胡為中羿彀,聞訃氣先奪。
壯志空煙高,浮生誠電抹。
嗟予久郁陶,念子情忉怛。
深悲龔生夭,難作蒙叟達。
何處招子魂?楓青江正闊。
劉永濟以一種為蒼生惜導師的情懷來追悼吳芳吉,在令我們想見吳芳吉的風采時,也對劉永濟在湘君社時期的抱負獲得了一種親切的體認。
甚至在吳芳吉去世八年之后,劉永濟還情不能已地模擬吳芳吉的詩風寫了《黑石之山歌》以憑吊這位故友,這位早逝的詩人:
黑石之山山石黑,
中有素心人不識。
少年抗志在黃唐,
跅弛難受世銜勒。
我初見君怪笑君,
不惜干將驅蠅蚊。
途窮忍饑羞墮淚,
但解哆口談周文。
大布之衣荷芰香,
安肯仰面求龍光。
平生懷抱渾未盡,
人方行怪君道常。
六年長沙共講習,
議論往往驚老蒼。
腳健愛尋山水窟,
高興所寄無遐荒。
汨羅之濱吊屈子,
南岳之巔呼舜皇。
卷舒云物入詩句,
意氣直欲捫天閶。
自言胸中尚有三萬六千字,
欲寫大禹平水土,
孔丘立教化,
孫文復舊疆。
都成一巨帙,
并駕西方但丁之樂章,
為我神胄揚靈方。
天胡不假君以年,
遽奪君去使我傷。
我愛鄧夫子,
造士意彌長。
思君久無極,
招魂下巫陽。
象設君室羅酒漿,
魂兮歸來返故鄉,
四方上下多不祥。
我欲封章訴天帝,
還君詩手與詩腸。
待草雄文驅丑虜,
提挈日月分玄黃,
不令魑魅魍魎長披猖!
我愛周光午,
慺慺守圓方,
辛勤校遺集,
紅燭淚淋浪。
君死復何憾,
君之精靈常在聚奎之學堂。
化為千萬身,
一一與世作表坊,
黑石之山名俱揚。
《黑石之山歌》刻意模擬吳芳吉的詩風,意在以特殊的方式延續這位摯友的生命。
吳芳吉是一位詩人,他的詩是其生命的另外一種存在。自從魏文帝曹丕表達了以傳世之作抗拒死亡的意愿之后,把不朽之思寄于筆下文章久已成為歷代讀書人的共同祈向。劉永濟深深地敬重吳芳吉,他要用吳芳吉的詩風來寫一首足以傳世的詩。
1925年12月,劉永濟在《學衡》第48期發表過一組詩話,其中一則說:
古人朋好之篤,有至于死生不忘者。杜工部《懷李白》之詩則云:‘生別已吞聲,死別常惻惻?!端袜嵤蓑H臺州》詩則云:‘便與先生應永訣,九重泉路盡交期?!⒅堵劙讟诽旖到荨吩妱t云:‘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溫柔敦厚,可以勵薄俗矣。若此等詩,可謂文不茍作,豈徒工對仗,和聲律,稱道倫比,標榜聲氣者,可同日語哉[3]!
劉永濟所稱道的生死不渝之誼,正是他與吳芳吉那段交情的寫照。而當吳芳吉和劉永濟這樣兩位朋友有緣走到一起,就必然要做一番共同的事業。《湘君》和湘君社,正是他們的聯袂演出。
[1]據吳芳吉《自訂年表》“民國十一年壬戌二十六歲”云:“春二月……長兄在南京創《學衡》雜志,某因創《湘君》應之……后弘度柏榮相繼加入,遂擴大組織為湘君社,公推弘度社長。”(參見吳芳吉:《自訂年表》,吳芳吉著,賀遠明、吳漢驤、李坤棟選編:《吳芳吉集》,成都:巴蜀書社,1994年,第545頁。)
[2]劉永濟:《吳白屋先生遺書序》,劉永濟:《文學論 默識錄》附《論文拾遺》,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486—487頁。
[3]劉永濟:《舊詩話》:劉永濟:《文學論 默識錄》附《論文拾遺》,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47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