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王輝斌先生出版了第一本研究孟浩然的專著——《孟浩然研究》,一經推出,廣受好評;2017年這部集大成的《孟浩然新論》又再次與我們見面。
對于孟浩然的研究,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便逐漸受到學者關注,業已取得了不少重要的成果。但是,想要在其中脫穎而出并不容易。而王輝斌先生不僅在孟浩然研究這一路途上堅持了34年,而且還不斷推出新的研究成果,期間還主編了《孟浩然大辭典》,這不得不令人深感佩服!
先生是在研究李白的時候才慢慢關注孟浩然研究的,這種將“研究的對象放在‘盛唐詩人圈’這一大背景下,對其予以多元透視與立體關照”的研究視角值得我們借鑒。
《孟浩然新論》由三個部分組成,即《孟浩然年譜》、《孟浩然評傳》與《孟浩然論叢》。上編《孟浩然年譜》作者《自序》中介紹道:“初稿于1985-1986年期間,并曾連載于《荊門大學學報》1987年第2期至1988年第1期,此次則幾乎是對其進行了全面修改,而使之成為現在的這種年譜面目”。
《孟浩然年譜》最能反映先生扎實的考據功底,材料翔實,旁征博引,考證嚴謹,敘述簡練,真可見其大家風度!
中編《孟浩然評傳》是“大陸學界迄今為止唯一的一種學術性《孟浩然評傳》”,全篇采用敘述性語言,真實可信,在“尊重歷史,尊重文獻,尊重事實”的原則下不僅最大程度地還原了一個真實的孟浩然,而且將孟浩然放在盛唐前期這一歷史環境中考察有助于更好地突出其歷史貢獻與研究價值。
下編《孟浩然論叢》是先生十篇論文的結集,這些論文涉及“孟浩然的人格魅力、平生交結、作品個案、孟集版本,以及孟浩然畫像的真偽,歷代的孟王優劣論等,并借材料對其進行了具體討論與辨識,其中,部分論文曾在《唐代文學研究》《孟浩然研究論叢》《吉林師范大學學報》《江漢大學學報》等刊物上發表過”。這一部分論證有力,有理有據,且切實解決了一些學界爭論的問題,充分展現了先生的學者風范。
章學誠先生曾在《又與正甫論文》中論及功力與學問:“學問文章,古人本一事,后乃分為二途。近人則不解文章,但言學問,而所謂學問者,乃是功力,非學問也。功力之與學問,實相似而不同。記誦名數,搜剔遺逸,排纂門類,考訂異同,途轍多端,實皆學者求知所用之功力爾。即于數者之中,能得其所以然,因而上闡古人精微,下啟后人津逮,其中隱微可獨喻,而難為他人言者,乃學問也。”
章學誠畫像
王輝斌先生的這部《孟浩然新論》,就可見其深厚的功力與廣博的學問。
所謂“記誦名數,搜剔遺佚”者,不正是我們研究的第一步——搜集文獻與使用文獻嗎。眾所周知,文獻搜集越全越好,只有最大限度地占領資料,研究才有廣度和深度。使用文獻卻相反,需沙里淘金,才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效力。
王輝斌先生在《自序》中提到:“全書所引材料之多,乃為他書所罕見,如《四庫全書》《四部叢刊》《全唐文》《全唐詩》等大型或特大型叢書,就曾多次出現于本書之中。而一些元、明、清刊本,如‘十二家本’《孟浩然集》等,亦如是。”
如《孟浩然年譜》中釋“排行為六”一條:
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以下簡稱“趙注本王維集”)卷十五《送孟六歸襄陽》、《全唐詩》卷二五六劉慎虛《寄江滔求孟六遺文》、宋蜀刻本《李太白文集》(以下簡稱“宋本李白集”)卷十二《春日歸山寄孟六浩然》三詩題中之“孟六”,均指孟浩然。
其中,劉慎虛所“寄”之江滔,一作韋滔,曾于天寶九年正月初三日為《孟浩然詩集》寫過一篇《重序》,其與王維、李白皆稱孟浩然為“孟六”者,最為可信。
張子容有《送孟八浩然歸襄陽》二首(《全唐詩》卷一一六),詩題中“八”字,岑仲勉《唐人行第錄》認為乃“六”之訛,參之王、劉、李三詩之題,知岑說為是。
又陶翰《送孟大入蜀序》(《全唐文》卷三三四)題中之“孟大”,岑仲勉《唐人行第錄》亦認為乃“孟六”之訛,良是。
這則不足三百字的論述征引了六種典籍,幾乎每句一種,文獻類型多種多樣,既有當前學界的研究成果還有唐宋以還的詩文總集與詩文別集等。這恰證明了先生《自序》所言甚是。
在這些繁多的材料中,王輝斌先生提到“劉慎虛所‘寄’之江滔,一作韋滔,曾于天寶九年正月初三日為《孟浩然詩集》寫過一篇《重序》,其與王維、李白皆稱孟浩然為‘孟六’者,最為可信”一語,是最具分量的核心材料,因為王維、李白等人不僅與孟浩然處于同一時代而且互有交集,其余材料皆為旁證。
又如唐開元三年,《孟浩然年譜》稱:“是年春,張說自相州刺史徙岳州刺史”。作者引用《新唐書》中的記載證明張說確自相州為岳州刺史。又引《全唐詩·張說集》中《巴丘春作》與《四月一日過江赴荊州》二詩證實張說曾在岳州三年。
據此,范致明《岳陽風土記》、王象之《輿地紀勝》、祝穆《方輿勝覽》皆記:開元四年,張說“自中書令為岳州刺史”。然王先生考《全唐文》卷二三三張說《祭城隍文》方知其在任時間為三個年頭而非三整年。這些材料中以《祭城隍文》最具效力,而范致明、王象之、祝穆皆因誤解“三年”致誤。
在這一段論述中,王輝斌先生不僅考證出了張說的任職時間,而且糾正了宋代三位文人的錯誤;每一條材料都用得恰到好處,無堆積之嫌,可見清晰簡潔的闡述問題是王輝斌先生治學的標準。
這部《孟浩然新論》展示的不僅僅是孟浩然的生平事跡、研究狀況,可以說與其相關的文人、地理、歷史事件等等都囊括在內,幾無遺漏。
“排纂門類”則深刻地體現在《孟浩然新論》的謀篇布局之中。本書的三個部分既各自獨立又相互照應,“故所研究的對象與所獲得的結論,都能自成體系,合則縱橫與廣博相映,考證與述論并行,內容既豐富,特色亦鮮明”。
《孟浩然評傳》以先生數年前寫的一首小詩《夜讀孟浩然集》為章目。詩為:“家居沔水廿八春,有聲江楚天下聞。南國北都江湖苦,紫服褐衣情義深。儒道佛隱皆所好,律古排絕輒自清。高下優劣代相品,襄陽千載一書生。”這不得不說是一段特別的緣分。
釋疑解難,歸其真正歷來是我們研究的目的所在,要想達成這一目標必須依靠“考訂異同”,因此,“考訂異同”是我們研究的主體。
如《新唐書·孟浩然傳》所載孟浩然在長安會見唐玄宗一事,由于孟浩然的“風流”事跡與個人魅力,歷代詩話往往引用,流傳頗廣。會見一事前者據王士源《孟浩然詩集序》所為,后者以王定保《唐摭言》所載而改易。
王輝斌先生考證之后認為這頗不合史實:“唐代金鑾殿與集賢殿均在中書省之北,即長樂殿(一作長安殿)附近”;王維不曾“待詔”金鑾殿,更不曾“召”孟浩然“商校風雅”;唐玄宗也不曾“幸維所”。
先生不僅對相關史書進行考察,也一直關注著學界的研究成果。就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一詩的時間而言,王先生認為劉文剛先生《孟浩然年譜》的開元十三年,詹锳先生《李白詩文系年》的開元十六年前,郁賢皓先生《李白叢考·李白與孟浩然交游考》的開元十六年,黃錫珪先生《李太白年譜》的開元二十五年,李嘉言先生《李嘉言古典文學論文集·孟浩然簡譜》的開元二十五年左右的這些說法,均誤,并予以一一指正。
而在開元二十六年,各書雖無記載孟浩然晚年“以嬰疾”回“襄陽養疴”之事,王先生認為當從譚優學《唐詩人行年考·王昌齡行年考》之說,并以孟集卷一《家園臥疾畢太祝曜見尋》一詩為其作證。可以說,王先生的孟浩然研究幾乎一網打盡了所有相關的問題。
要想達到“考訂異同”,歸其真正的目的,只使用單一的研究方法是不夠的,必須采用多種方法,也就是章學誠先生所說的“途轍多端”。
王輝斌先生在本書中就采用了數種研究方法。如考開元十二年冬末,孟浩然“由襄陽至南陽,與王昌齡初識于南陽石門山,并度歲于南陽”一條。先生先以李白《鄴中王大勸入高鳳石門山幽居》一詩表明王昌齡在開元十四年及以前隱居于南陽高鳳石門山;又以孟浩然《與王昌齡宴王道士房》詩句探得王昌齡與道教關系密切;聯系南陽、襄陽的地理位置,與詩中信息便可得出此條信息。
又如開元十五年,孟浩然三十九歲時寫作的《云門寺西六七里聞符公蘭若最幽與薛八同住》中有“誰能效丘也”一句,表明“孟浩然寫此詩時尚無‘就禪’之意念”;至開元十九年,孟浩然四十三歲時寫作《還山貽湛法師》,詩中“晚途歸舊壑,偶與支公鄰”“朝來問疑義,夕話得清真”諸句,可以看出此時孟浩然已“頗具奉佛之心”。
再如孟浩然第二次“赴京國”因“應進士不第”而產生了向朝廷獻賦的想法。王先生從三個方面考證后得出“未付諸實踐”。這三方面是翻查“現所存見之各種版本的孟浩然詩集”均無文、賦之作;考查與孟浩然交往的唐代詩人之詩或文均無言及孟賦的存在;以現存唐人賦考之,皆以“頌”為主,曾當著唐玄宗面吟誦過“不才明主棄”之詩的孟浩然不太可能寫出一篇“頌”賦以獻的。
這種以縱為經,以橫為緯,縱橫交錯的考察手法與先生多層次、多維度的研究視角是一脈相承的;無論是側面考證、直接論述,還是推導演繹、歸納羅列等等手法只要能得出結論先生都是一視同仁的,有時還將幾個方法結合在一起使用。不說孟浩然詩集有一卷本、二卷本、三卷本、四卷本,單就與孟浩然有過交往的能說得出名字的文人就有幾十位。短短幾百字的論述,背后支撐著的是無數典籍與先生常伴書海的身影。
王輝斌先生的“功力”自不消說,其“學問”就更是高人一等。尤擅長“于數者之中,能得其所以然”。
如“風流天下聞”的孟夫子在第二次“赴京國”時“應進士不第”,但史書卻未載原因。王先生認為這是“頗有討論之必要的,因為其對認識這一時期孟浩然思想的發展,以及把握唐代科舉考試制度的變化等,乃是大具助益的。”
后考徐松《登科記考》后得知孟浩然的“應進士不第”主要與“朝廷自開元十六年始試《左傳》《周禮》等‘平文’的考試改革相關”。兩次失敗的長安之行對渴望及第的孟浩然來說影響是十分巨大的。
又如王先生反駁研究者們認為張九齡與孟浩然初識在開元十七年前后的長安這一看法:從《曲江集·附錄·誥命》中《授洪州刺史制》與《轉授桂州刺史兼嶺南按察使制》兩文末尾知張九齡開元十五年三月至十八年七月并不在長安而是在任洪州刺史。
又據《曲江集·附錄·誥命》之《加朝請大夫敕》、《加守中書舍人敕》二文,知“在孟浩然奉詔入京的開元十一年冬至十二年七月期間,張九齡雖然任職于長安,但其所官之中書舍人,乃隸屬于門下省”,不可能去“秘省”參加“賦詩作會”,自然也不可能與孟浩然相識。
經過一番縝密考證后,先生終于考出孟浩然與張九齡的相識緣為兩人共同的朋友宋鼎之故。
再如下編《明清四卷本孟浩然集考論》一文中,首次梳理校考明、清兩朝具有代表性的幾種四卷本《孟浩然集》的嬗變與發展狀況,并得出其皆“源出一途,即其母本乃‘十二家本’《孟浩然》之屬”的結論。
先生縝密的思維,嚴謹的邏輯,往往能發人所不能發之言,考人所不能考之事;于故紙堆中翻檢材料,抽絲剝繭,梳理脈絡,還原真相,每一段考證真可謂精彩至極!
讀先生之書不僅了解歷史,增長知識,更重要的是學習先生刻苦治學的精神與研究考證之法。王輝斌先生正如章先生說的那樣能“上闡古人精微,下啟后人津逮”。很多人感慨古代文學研究走到今天,已無路可走;前人的研究成果已經很多了,想繼續研究有所突破堪稱難上加難。
而先生卻總能找到新的論題,不是對已有材料進行更深入細致地挖掘,就是用新的視角看待舊問題等等。
如《關于孟浩然<春曉>的思考》就對《春曉》這一首廣為人知而又歷來無人涉筆的“孟詩問題”進行了探討;而《孟浩然<歲暮歸南山>辨識——兼論“自誦所為”的真實性及其廣為流傳的原因》一文則對孟浩然詩集中“最具爭議者”與“最難說清楚”的《歲暮歸南山》一詩進行考證,并首次探討“自誦所為”這一“本事”廣為流傳的原因。
他的《讀<孟浩然詩集>札記》藉材料提出了一些新的認識和看法:如認為《從張丞相游紀南城獵戲贈裴迥張參軍》中的“張丞相”不是張說而是張九齡;《秋登張明府海亭》中的“張明府”為張子容(張愿)等。
好的文章不僅可以豐富學識,有時還會啟發我們發現新的問題。如敘述孟浩然五言律詩的影響時,王先生引胡應麟《詩藪·外編》道:“太白五言律多類浩然,子美雖有氣骨,不足貴也。”這表明“李白之于孟浩然的交游,既表現在兄弟般的情誼方面,也表現在詩歌的創作方面,這是頗值得研究李白者所注意的。”
再如先生寫道:“在盛唐詩人中,據《全唐詩》統計可知,有詩文與孟浩然相涉、或者孟浩然有詩與之相涉者,乃有近30人之多。其具體為:王迥、張子容、張說、陶翰、唐玄宗、李白、王昌齡、王維、劉慎虛、裴迪、閻防、包融、賀朝、薛業、袁瓘、祝曜、崔國輔、儲光羲、張九齡、盧僎、綦毋潛、盧鴻一、房琯、崔宗之、宋鼎。這些人雖然均與孟浩然有過不同程度之交往,有的還甚為篤密,但以詩(或文)對孟浩然其人進行品評者,則只有陶翰與李白,這是頗可注意的。”等等。所以,王輝斌先生不僅是一名嚴謹的學者,也是一位真正的老師。
王先生自從1983年發表了第一篇研究孟浩然的文章至今年4月《孟浩然新論》的付梓已歷經34個春秋。
先生扎實的功底,翔實的考證,獨創的研究視角一直以來受到學界的贊揚:“他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治學勤勉,筆耕不輟,學術個性鮮明,學術成果豐碩,真‘不知老之將至云爾’(朱光立先生)”;“多年來,王輝斌先生孜孜矻矻,面壁數十載,取得了一系列豐碩的成果(魏景波先生)”;“本著‘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寫一字空’的治學精神,王先生在充滿艱辛的學術道路上,已經孜孜不倦地探索了近40年(郗韜先生)”等等。
這部具有總結意義的《孟浩然新論》正是王輝斌先生34年來堅持不懈地研究孟浩然的成果;從九十年代孟浩然慢慢火起來到今天已近三十年,孟浩然研究已相對成熟,無論從哪方面看《孟浩然新論》的出現都是必然的。這部雅俗共賞的《孟浩然新論》不僅對初學者有很好的啟蒙作用,對專家學者相信也會有所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