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位于湖南長沙的隆平水稻博物館,記載著一株水稻的前世今生,并特別設立了袁隆平與雜交水稻展廳。攝影/拉破車的老馬
-風物君語-
一株年產量超過2.1億噸的“野草”
稻米,是中國最常見的主食,它與自西域而來的小麥一起,鑄成中國人飯桌“南米北面”的基本格局。
▲ 被馴化的水稻。攝影/傅鼎
水稻這種本土作物,因為國士,有了“達則兼濟天下”的氣魄。1964年,袁隆平院士開啟了中國雜交水稻研究的序幕,今天,在一代代農人努力下,中國已有超過7000個雜交水稻品種,增產稻谷近9億噸,中國雜交水稻也走向世界,在60多個國家試種或推廣。
▲ 中國水稻主要產區分布示意圖。 制圖/monk
但凡能種植水稻的地方,總會給人“水鄉”、“富足”的印象,如今,這樣的地方早已遍布全國:
東南至寶島臺灣,南抵熱土海南;▲ 海南海口,稻田航拍。
北到黑龍江大興安嶺山麓,西去新疆天山腳下;▲ 新疆烏魯木齊,收割稻谷。
俯瞰東南地區的沿海平原,仰望云貴高原上層層疊疊的梯田……無處不有稻花飄香。
▲ 云南層層疊疊的梯田。攝影/李文博
從一株微不足道的“野草”,到年產量超過2.1億噸的飯桌頂梁柱。這背后,是一代代農人的努力與智慧。
長江時代:一株野草逆襲記
從“天府之國”的成都平原而始,到河網密布的長江中下游平原,長江流域,一直是水稻生長的天堂。
▲ 中國的商品糧基地,多位于長江流域(臺灣省地區未統計)。制圖/F50BB
水稻的發現,則來源于先民對惡劣環境的抗爭。
長江中下游地區,自古潮濕多雨、水患頻發。相比發達的黃河流域,這里直到漢代仍然被叫做“蠻夷之地”。《尚書·禹貢》里說揚州(大致為今淮河以南、長江流域)“厥田惟下下”,《史記》里也說“江南卑濕,丈夫早夭”。
這種情況下,篳路藍縷的江南先民們,在遍地泥沼之中發現了一種獨特的作物。
▲ 江蘇,水稻機械化收割。攝影/李傳新
7000多年前,河姆渡先民來到水網密布的環太湖平原一帶。當時的江浙地區比今天更加溫暖濕潤,平原上河道縱橫、土地泥濘。在沼澤之中,依靠漁獵為生的河姆渡人發現了一種“野草”——它喜濕喜熱,對土壤不算挑剔;它的種子富含淀粉,足以果腹;它每年都能定期收獲,填滿糧倉。這就是——
水稻
▲ 又是一年好收成。攝影/邵向東
水稻,讓河姆渡人從漁獵中,逐漸看到了農耕的曙光。
到5300年前,良渚人在今天的杭州境內建立了一座城市,搖身一變成為了“城里人”。在城外,良渚人建造了中國最早的堤壩系統,并引水入渠,灌溉稻田。在余杭茅山良渚遺址中,甚至發現了總面積5600平方米的稻田遺跡,可見稻作已然是當時農業的重點。
▲ 谷口高壩區、平原低壩區、山前長堤區共同構成的外圍水利系統位于良渚古城遺址的西面和北面。攝影/朱關城江南的財富密碼
數千年以來,這種生于泥沼、耕于水田的作物,一直是江南人的命脈。太湖流域的歷史,就是一部“與水爭田”的游擊史。
春秋時期,在江蘇蘇州,小小一粒水稻,牽動著吳越兩國的刀光劍影:吳國人“偷師”楚國水利,改造土地,國力強盛,勢壓越國;越王勾踐則以煮熟的稻種還給吳國,削弱敵方實力。
▲ 正值夏日,農人們正在忙著起秧,插秧。攝影/黃政偉
滅吳之后,越人繼續推進“圍田”活動,塑造了高高的“陵道”,用堤堰制住了江南水系的“壞脾氣”,塑造了“魚米之鄉”的雛形。
到隋唐以后,水稻的產量成為了財富的代名詞,唐人韓愈曾說:
“賦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
在唐代,賦稅大多來源于糧食產量。而今天被戲稱做“種田嘉”的嘉興,就曾經憑借著水稻之利,幾乎養活了半個江南地區。到了宋代,一種成熟更快的新稻種——占城稻,被從越南引進福建,并開始在江淮、兩浙等地大力推廣。
▲ 江蘇淮安稻米入袋。攝影/李傳新
這種新稻種早熟、耐旱、粒細,“不擇地而生”,宜于高仰之田,對防止東南各地的旱害有一定效果。在杭州,南渡而來的宋高宗趙構親自下場指揮種水稻,在玉皇山南麓開辟出一塊呈現八種色彩、形式感極強的稻田——八卦田。
▲ 杭州八卦田。攝影/你七哥
占城稻與當地的晚稻配合,將原本的“一年一熟”的收獲效率提升到“一年兩熟”。這種雙季稻的模式讓江南地區的土地利用率大幅提升,成為了國家的糧倉。到明代,一句水稻帶來的諺語開始流傳四方:“蘇湖熟,天下足”。從“蘇湖熟”到“湖南熟”
▲ 湖北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土司壩村,水稻豐收在望。攝影/李維君
明清時期,由于江南地區的商品經濟發展,種桑養蠶、圍海曬鹽、采摘茶葉等產業成為這里農業的主基調。為了保障糧食供應,水稻的種植區轉向了長江中游的湖廣地區(今湖南、湖北地區)以及江西一帶。民間的諺語,也從“蘇湖熟,天下足”,轉向了“湖廣熟,天下足”。
▲ 江西贛州上堡梯田。攝影/楊昕
洞庭湖與鄱陽湖,成為新的糧倉基點。清乾隆二年,更是有了“湖南熟,天下足”的民諺,湖南,悄然成為了新的糧倉C位。
▲ 湖南懷化收割育種水稻。
湖南多水。湘江、資水、沅江、澧水四條大河在境內奔流,最后匯入浩浩湯湯、氣象萬千的“水系總開關”——洞庭湖中。江湖塑造的平原水鄉,季風帶來的雨熱環境,加上湖南三面環山的“馬蹄形”地勢,讓她成為水稻生長的“桃花源”。
▲ 安徽陵陽,曬秋谷。攝影/丁嘉一
到清代,曾經作為天下糧倉的江浙地區,糧食已經“大半仰給于江楚商販”。清代的四大米市——江西九江、江蘇無錫、安徽蕪湖、湖南長沙(或湖北沙市),都位于湖廣地區向江南地區轉運的樞紐上。這其中,長沙逐漸成為第一大米市,售賣糧食累積的財富,也成為湖湘人才在晚清爆發的一塊基石。
▲ 湖南懷化,秋收將至。
湖南,在古代是舉足輕重的糧倉,在今天,則是首屈一指的水稻大省。當年袁隆平院士正是在湖南懷化的安江鎮,拉開中國研究雜交水稻的序幕,如今,湖南已是中國種植雜交水稻面積第一省。
北國“開荒”時代:建起華夏新米倉
“稻花香里說豐年”,絕不是南方長江流域才有的畫面。
在東北、河北、山東等北方地區,同樣有久遠的稻作歷史。北國水土養育的大米,自古就是御貢品質。如今,東北大米更是成了優質大米的代名詞。
▲ 遼寧洮南市順福鎮,稻谷豐收。攝影/邱會寧東北丨從北大荒到“北國米都”
哪里的大米最好吃這個問題,回答東北大米的人,肯定不在少數。其實,東北廣泛種植水稻的時間不到一百年,暢銷全國更是近二三十年的事。不過,要是數千年前的東北先民知道這里成了“北國米都”的話,大概也不會感到驚訝。
▲ 遼寧沈陽金色梯田。攝影/岳志強
遼寧多地發現數千年前的稻作遺址,其中大連市大嘴子遺址同時發現了高粱與稻谷,把水稻在東北的栽培史提前到3000多年前。在1400年前的唐代,東北地區的渤海國就有一款“盧城之稻”,因為好吃而名留《新唐書》。
▲ 遼寧洮兒河稻田,農人正在勞作。攝影/邱會寧
渤海國覆亡后,東北稻作文化在史書中也跟著消失了一千年。直到清代康熙年間,東北大米才再次出現在文字記錄中,以高品質作為“皇糧”專供。清末,通化地區的江河濕地附近,已出現連片的稻谷水田。
▲ 今日黑龍江的連片稻田。
可是,當時稻谷的種植區域并沒有形成規模,放眼整個東北,仍是一片未開墾的茫茫“北大荒”。清末民初的“闖關東”掀起的墾荒拓田熱潮,偽滿時期,日本侵略者修建灌區,建立水稻基地的行動,都沒有讓水稻在東北真正扎下根來。
▲ 遼寧洮南,水稻插秧。攝影/邱會寧
直到新中國建立后,以“東北水稻之父”楊守仁、徐一戎為代表的無數農學專家,在選育耐寒強適應性品種上接連發力;數十萬人參與到墾荒建設中,興修水利,開發鹽堿地;沈陽打井數萬眼,開創世界打井種稻的先河,終于讓這里成為富饒的中國“糧倉”。
東北能成為北國米都,是無數國人造就的稻米產業奇跡。當然,這個奇跡也并非偶然,有著“老天爺賞飯吃”的天時地利。
▲ 東北地區黑土與黑鈣土分布。 制圖/F50BB
東北處于北緯40-45度的粳稻黃金種植區,這里還有世界僅存的三塊黑土地之一,“捏把黑土冒油花,插雙筷子也發芽”。并且,這里水網縱橫、湖泡遍地,再加上雨熱同季,日照充足,晝夜溫差大,稻米品質出眾也是情理之中。
▲ 黑龍江雙城,積雪覆蓋稻田。 攝影/傅鼎
如今,東北水稻不斷在突破自己的生存極限,黑龍江大興安嶺地區的呼瑪縣,是世界上種植水稻的最北端;東北水稻也在不斷突破自己的產量,粳稻種植面積接近全國的一半,黑龍江一省的水稻種植總面積位居全國第三,總產量僅次于湖南;吉林水稻單位面積產量更是高居全國首位……
三江平原、松嫩平原上,“白山黑水”養育的黑土地,從前的“滿山遍野大豆高粱”,早已變成了連天接地的稻田。華北&西北丨只要有水,就有稻浪
除了東北,秦嶺淮河以北的廣袤北方,中國人也在尋找適合水稻安家的地方。
▲ 秦嶺深處也可種稻。攝影/胡文凱
在華北,京郊的水稻因為品質優秀,百年前就以貢品“出圈”。山東章丘的明水香稻,有2000多年的栽培歷史,以品質優良而被選為貢糧,有著 “一家蒸煮香全莊”的美譽;北京海淀的上莊地區水資源豐富,很早就開始種植水稻,清代康熙皇帝在此親自選育出“御稻米”。如今,京西稻不僅以品質出名,更是發展出豐富多彩的京西稻作文化。
▲ 寧夏銀川平原,農人插秧。攝影/李本建
內蒙古與寧夏的河套平原,濕地眾多,長久被譽為“塞外江南”。黃河沖積帶來平坦的耕地,還有河水灌溉之便利。近年來治理土地鹽堿化的成功,讓種植水稻成了新的致富之路。2019年,河套平原水稻豐收,畝產已達1000斤。
即使是干燥區的西北高原,也有稻浪起伏的景象。
“出海時代”:超級水稻“變身”記
若是放眼北國和長江流域之外,從云貴高原上的壩子,到臺灣、海南的沿海平原,從珠江三角洲,到香港最大的平原元朗平原……在一處處重要的區域糧倉里,如今也是稻浪翻涌,豐收連年。
▲ 廣西龍勝梯田。攝影/邱新生
而若是探訪優質稻谷的來歷,便要到中國的天然農業“溫室”去,那里有良好的熱帶光溫資源,具備生產優質米的自然條件; 又四面環海,具備全國最好的空氣指數,這正是農業科研人員心中的育種天堂——
海南
作為全國唯一完全位于熱帶的省份,海南自古以來便是天然的植物實驗室。
▲ 海南東方市的稻田。
如今譽滿全球的雜交水稻的突破口,正是51年前,袁隆平助手李必湖在海南發現的一棵雄性不育野生稻。1976年,全國開始大規模推廣雜交水稻,種植208萬畝,增產幅度普遍在20%以上,至此,中國人的飯碗,開始牢牢端穩。
▲ 三亞袁隆平水稻種植基地(三亞水稻國家公園)。攝影/何嶸
位于海南的南繁基地,堪稱是中國種子行業的“硅谷”。一代代農業科研人員如同候鳥,每年冬天“遷徙”到這里,為提高水稻產量的愿景而努力。今年5月10日,在海南三亞,袁隆平團隊的超級雜交稻平均畝產已達1004.83公斤,而就在一百多年前的清代,我國平均的水稻畝產僅為這個數字的1/10左右。
上世紀西方學者提出的“下個世紀,誰來養活中國”的疑難,不攻自破。
▲ 中國雜交水稻分布示意圖。 制圖/monk
如此優質的中國雜交水稻,早已走向世界。1979年,美國引種中國雜交水稻,因增產165%以上,被稱為“東方魔稻”(Oriental Magic Rice)。中國雜交水稻開始走向60多個國家,年種植面積超過600萬公頃。馬達加斯加是非洲種植中國雜交水稻面積最大的國家,就連貨幣上都印著水稻圖案;當年占城稻從越南引入江南,如今越南則大量進口來自中國的雜交水稻……
▲ 馬達加斯加最高面值貨幣上印有雜交水稻。
如果說,雜交水稻讓中國人攀登了從吃飽到吃好的關鍵一步,那海水稻則代表著人類對大自然的探索精神。
海水稻并不是長在海水中的水稻,而是耐鹽堿水稻的“昵稱”,能夠改善環境,米質也非常優秀。培育海水稻也是袁隆平院士晚年心心念念的愿望,“如果'海水稻’研究成功,至少增加1億畝耕地”,中國的數億畝鹽堿地上也將稻花飄香。
▲ 浙江溫州“海水稻”金秋成熟,農民田間收割。
1986 年,科學家陳日勝發現了一株野生海水稻,2016年,袁隆平院士領銜建立青島海水稻研究發展中心,開始專門從事耐鹽堿水稻研究。
▲ 河流在稻田間蜿蜒前行。 攝影/熊可
從山東東營的黃河入海口,到青海的柴達木盆地,一直遠至新疆的喀什地區,面對不同類型的鹽堿地,袁隆平院士和他的團隊留下一片片綠油油的海水稻秧苗試驗田,團隊更是遠赴迪拜沙漠地帶,成功試種海水稻。
水稻的適應性之強令人感慨,稻浪如同海浪,它讓離海洋最遠的地方,也能與海產生關聯。
▲ 廣西貴港,水稻郁郁蔥蔥。攝影/盧文
從一株逆襲的“野草”到畝產千公斤的超級戰士,水稻的身姿如長江般柔婉,在東北的黑土地上茁壯生長,能扎根華夏的處處壯麗山河,又將進入一片片“不毛之地”,為人類的飯桌開疆拓土。
“一愿世界無饑荒,二愿禾稻能乘涼” ,這首源起農業大國的史詩,如此壯懷激越,還將繼續高歌千秋。
▲ “人就像一粒種子,要做一粒好種子。”攝影/李傳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