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爭吵的前因后果
文/劉漢堯
一、場不歡而散的午宴
初五端陽節,王夫人請薛家母女賞午。在席面上,因為寶釵表現“淡淡的”,寶玉也就“沒精打彩的”,感染到黛玉也“懶懶的”,鳳姐也就“淡淡的”,迎春姊妹也感覺無意思,于是眾人都無意思,這一場午宴就在大家共同的沉悶中,不歡而散了。
那么,作為主客薛寶釵為什么表現的“淡淡的”呢?
關于這一問題還得從初一說起,根據元妃旨意,賈府初一日到清虛觀打三日平安醮,當日就發生了張道士為寶玉提親的事情。
初二日,寶玉、黛玉心中大不爽,均未繼續參加打醮,但發生了口角,而且可能是他們之間最大的一次爭吵。
初三日是薛蟠的生日,賈母指望寶玉黛玉能夠過去吃酒,自然也就和好了,誰知兩人沒有過來,冷戰還在繼續,賈母很失望,于是說出了驚天動地的一句話,“不是冤家不聚頭”,因此寶黛二人心靈受到巨大震憾,“一個在瀟湘館臨風灑淚,一個在怡紅院對月長吁”!
初四日,寶黛和好并一同前往賈母處報到,也就是王夫人宴請的前一天。
初四這一天,對于寶釵來講很灰暗,心情很不爽。她今天三次敲打寶玉和黛玉。第一次是寶玉說她像楊妃,致使寶釵在《紅樓夢》中唯一一次發怒,并冷笑兩聲說道:“我倒像楊妃,只是沒有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第二次是借丫頭靛兒尋扇的機會,敲打寶黛,指責寶玉,“誰和你嬉皮笑臉了?”誰呢?只有黛玉呀!第三次借“負荊請罪”的戲,再次敲打寶黛。對于寬厚賢淑安分隨時謹守婦道的寶釵來講,今天的行為異乎尋常。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本人認為是賈母“冤家”論在發酵,寶釵內心深處似有所動,不能說此處無酸味。所以鳳姐說,“怎么這么辣辣的?”正因為有了初一到初三日的情況,所以才有了初四寶釵的“一日三敲”。正因為有了初四的情況,所心初五的宴席上,寶釵就表現的“淡淡的”。
至于寶玉為什么沒精打采的,一是因為初四與寶釵發生了一些不愉快,寶釵今天依然“淡淡的”,所以自己也不打起精神來。二是因為初四日,寶玉又犯下一個“彌天大罪”,他與丫頭金釧兒戲鬧,王夫人不僅第一次動手打了金釧兒一嘴巴,而且不顧十余年“母女之情”,一氣之下把金釧兒攆出去了。試想今天寶玉能高興起來嗎?三是因為初四日,寶玉再一次耍公子脾氣,并一腳踢得襲人吐血,今天早晨還在請醫吃藥呢?有此三件事,寶玉也只有無精打采的了。
黛玉是一個喜散不喜聚的人,認為有聚必有散,不如倒是不聚的好。鳳姐是一個最會迎合當權派的人,因為王夫人已將攆走金釧兒的事情,與她作了溝通,她看著王夫人的臉色行事,所以表現的淡淡的,迎春姊妹看著如此光景,這一場宴會還能有意思嗎?于是,眾人都覺得沒意思,這一場宴會也就不歡而散了。
二、 一把失手跌折的扇子
寶玉從一場不歡而散的宴會回到怡紅院,恰巧晴雯上來換衣服不慎失手把扇骨子跌折了,寶玉道:“蠢才,蠢才,將來怎么樣,明日你自己當家立事,難道也是這么顧前不顧后的”。按照一般情況,當晴雯失手跌折扇子后,寶玉這位“情不情”的多情公子,會立馬彎腰幫忙拾起來。寶玉這個人是“喜聚不喜散的”,“只愿常聚,生怕一時散了添悲。比如花只愿常開,生怕一時謝了沒趣。只到筵散花謝,雖有萬種悲傷,也就無可如何了”。本來這幾天心情就糟透了,加之剛剛不歡而散,于是更加氣大了。所以今天對晴雯不但沒有笑臉,反而有了指責。
因了寶玉的指責,所以就發生了晴雯與寶玉、襲人之間的一場吵架拌嘴,引發了怡紅院一場地震,將諸多矛盾公開化了。不過曹雪芹也給我們藝術地創造了,“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的千古佳話。
那么,這場爭吵又是如何發展的呢?
這次吵架的升級,是因為襲人的介入。本來晴雯與寶玉爭吵,晴雯千不該,萬不該說出了“好離好散”的話,讓喜聚不喜散的寶玉氣得渾身打顫。這時,襲人出于好意進行勸和,她指責寶玉“一時我不到就有事故兒”。這句話本身就有很大的歧義,是在說寶玉呢,還是在說睛雯呢?敏感的睛雯馬上反擊,“就是你一個人伏侍爺的,我們原沒伏侍過”,并且嘲弄地說:“因為你服侍的好,昨日才挨窩心腳”。伶牙俐齒的晴雯一句話,將他們兩人都推到了墻上,無力反擊了。襲人只好說:“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們的不是”,晴雯再一次抓到襲人的破綻,立馬重拳反擊,冷笑道:“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別叫我替你們害臊了,便是你們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那里就稱起我們來了,明公正道,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里就稱上我們了”。
晴雯夾槍帶棒,左沖右突,兩招下來,寶玉襲人就無反手之力了。襲人又惱又愧“臉紫脹起來”,寶玉不得不拿出與自己性格大相庭徑的殺手锏:“回太太打發你去罷”。寶玉也許是被晴雯的兩招氣糊涂了,執意要回太太去,在這種強大的權勢之下,晴雯至死也沒有告饒,依然發著狠話,“只管去回,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大有“武死戰,文死諫”的英雄氣慨。最后當然是忠臣襲人跪地相求,“襲黨”碧痕、秋紋、麝月一溜跪下苦苦相求,在一片哭聲中,寶玉只好作罷。
三、 一笑不能帶過的憂思
怡紅院這次吵架,到晚上晴雯撕扇才告正式謝幕。寶玉發表了唯我所用的“愛物觀”,并說“千金難買一笑,幾把扇子能值幾何?”曹公筆下這場吵架鋪陳的很精彩,撕扇子的場景描畫很唯美,那么曹公意欲何為呢?應該說是對晴雯、襲人以及寶玉的性格特征進行描述鋪展,是借事敘人。
下面就他們三人在本次爭吵中表現作一些延展性的思考和分析。
關于晴雯。《紅樓夢》中有很多章回描寫晴雯,每一次都是從一個側面對晴雯的性格特征進行渲染,而這一回主要是描寫晴雯剛直的一面。晴雯是一個身份非常低賤的丫頭,在怡紅院連一個丫頭班長都不是。襲人才是她們的頭,是首席大丫頭。然而,晴雯竟敢頂撞自己的頂頭上司,甚至頂撞自己的主子,真是“身為下賤”、“心比天高”。晴雯風流靈巧深得寶玉嬌寵,不僅長的西施一般,而且針線活技拔頭籌,加之能說會道掐尖要強,平常日子的風頭也就蓋過了怡紅院眾丫頭。才高震主,這是十分危險的,到后來抄檢大觀園,王夫人清洗怡紅院的時候,晴雯就成了第一個必須攆出去的人,連寶玉都想不通,他對襲人說:“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樣,從小兒在老太太屋里過來的,雖然她生得比人強,也沒甚妨礙去處,就只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鋒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們,想是她過于生的好了,反被這好所誤”。
怡紅公子的分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生得好,只要安分守已,懂得尊重領導,秋紋、麝月不也安然無恙嗎?誰要你“口角鋒芒些”呢!實事求是地講,在這次怡紅院的吵架中,晴雯不僅沒有把襲人當成領導,體會襲人的關心,反而步步緊逼讓襲人走投無路。這能不叫襲人刻骨銘心嗎?正如襲人所說,“那晴雯是個什么東西”,“她縱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應該說,怡紅院有了這次爭吵之后,相互之間出現了裂痕,連寶玉都看出問題了。“怎么人人的問題太太都知道,單不挑你和麝月秋紋來?”麝月秋紋都是襲人調教出來的,都是“至善至賢之人”,剛直不阿的晴雯也就只能被清洗淘汰了。晴雯至死也不甘心,實質上她如那些死諫之士一樣,死不悔悟,人們除了對清洗的憤怒恐懼之外,也只能對被清洗者抱以深深的憐憫了。
關于襲人。襲人是《紅樓夢》里最引人注目,戲份最多的丫頭,她在怡紅院任首席大丫頭,性格賢淑,深得賈母王夫人之心,王夫人甚至提攜她為寶玉屋里人,預先從自己的分例中拿出二兩銀子給她,使襲人地位提升為“準姨娘”,“半個主子”。她也深得寶釵、黛玉、湘云的喜愛,連“孤高自許、目下無塵”的黛玉都稱襲人為“姐姐”,并稱她為“嫂子”。作為丫頭們的直接領導,她能做到率先垂范,深得丫頭們敬伏,正如丫頭佳惠所說,“襲人那怕她得十分兒,也不惱她,原該的。說良心話,誰還敢比她呢。”可以說,襲人幾近完人,然而這一次爭吵拌嘴,襲人介入是勸解者,卻使拌嘴有了進一步發展的生長點。
她第一句話是“一時我不到就有事故兒”,顯得高高在上,唯我獨尊,舍我其誰的領導口氣,我不在你們就什么事情都辦不好,就一定會出事故,典型的首長口吻。晴雯是一塊“暴炭”,她能買這個賬嗎?
襲人的第二句話“原是我們的不是”,把自己與寶玉合稱“我們”,就更顯得輕狂了,有了一種飄飄然的感覺,從禮的角度來講,那就更是失禮之言了。
由此觀之,襲人雖存心勸和,但因出言失禮,輕狂飄渺,致使沖突升級。從這次拌嘴的過程來看,襲人的確有不識時務之處,自己雖為首席大丫頭,但畢竟只是一個丫頭,奴才而已。寶玉對你的另眼相看,并不意味著你比其他丫頭高出一等,哪怕是今后能掙得“姑娘”,甚至“姨娘”的身份,雖然成了半個主子,那也依舊是一個奴才,何況現在是“梅香拜把子”,大家一樣的身份,所以襲人恃寵而驕,有忘乎所以的感覺。
那么,襲人后來的命運,與她這種得意忘形的性格有關嗎?沒有證據,也就不敢妄議了。
關于寶玉。怡紅院這次爭吵起于寶玉對晴雯的責備,因為“平時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今天一把扇子值嗎?”我們在第一部分“一場不歡而散的宴席”中,對怡紅公子今天的反應進行了開脫。因為不爽,心情郁悶,所以耍了公子脾氣。同時也披露了他與丫頭金釧兒嬉鬧,腳踢襲人致傷事件。這一系列的事件不也反映了他的輕薄嗎?在怡紅院耍脾氣何止這一二次呢。當然我們不能指責主子對奴才頤指氣使,但是寶玉是“情不情”,怎么能對“水作的骨肉”薄情寡義呢?這也正是寶玉的一大病癥,他喜歡女兒,喜歡在閨闈廝混,更重要的是他拋棄了上下尊卑的禮,他甚至甘愿為丫頭們充役。
沒有了禮法,只知道在女人堆里鬼混,這樣的人能夠振興家業嗎?寧榮二公眼看著諾大賈府無人繼業,便肯求警幻救救“略可望成”的寶玉,然而警幻仙女對“天下古今第一淫人”的寶玉進行了警示教育,“醉以靈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云雨兼美,“癡兒竟尚未悟”。時至今日,怡紅院這班丫頭們,又被他驕寵的翻天覆地,“千金難買一笑,幾把扇子能值幾何?”遙想當年周幽王,為使美人褒姒一笑,不惜烽火戲諸侯,諾大的周王朝由此衰落,況賈府乎!面對如此紈绔,焦大也只能痛罵,賈政也只能痛打。等到“舉家食粥酒常賒”蓸雪芹書寫紅樓時,“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難道就沒有一滴是懺悔之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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