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著有《狂人日記》、《藥》、《祝福》、《故鄉》等文章,用銳利的筆鋒,喚醒無數中國人起來奮斗,塑造出一代青年的靈魂。
他是新文化運動的旗手,中國近代最知名作家之一。他被譽為“民族魂”,毛主席更稱贊他為偉大的思想家與革命家。
魯迅的文章像一劑藥,極苦卻善能醫治人心靈中的病弱。《故鄉》中,他創造出“閏土”這個形象鮮明的人物,打動萬千讀者的心。
“閏土”是小說人物,不過并不純是虛構,而是由一位名為章運水的農民為范本,并輔以藝術升華而來。
運水的生活,同“閏土”一樣坎坷艱辛;他的性格,卻有著比“閏土”更積極的一面。
運水的后代章貴,歷經磨難后,過上了平安溫暖的美好生活。
章運水有著怎樣的追求,他的后代章貴,又是怎樣得到幸福的呢?
這一切,要從魯迅與章運水的友誼開始說起。
魯迅出身官僚家庭,章運水來自紹興農家,封建禮教下,兩人之間本存在深深的鴻溝。
好在受洋務運動等救國運動的影響,魯迅的父親周伯宜,是一個思想開明的人。他母親魯瑞,待人也很是和善。
1893年,魯迅曾祖母去世,周伯宜一家為祖母披麻戴孝,便也讓來家中幫忙的章福慶等傭人如此裝束。
當時,這是對傭人的破格禮遇,周伯宜因此還被魯迅祖父、京官周福清好一頓斥責。
良好的家庭氛圍,在魯迅心里種下人人平等的種子。因此當章運水來到魯迅家中,魯迅便與他結下純真的友誼。
如同《故鄉》一文描述的那樣:兩人初次見面,運水怕羞,惟獨只和魯迅,有說不完的話。
他繪聲繪色告訴童年魯迅,海邊能撿各種貝殼,漲潮時有跳魚兒,下雪天能捉小鳥雀,以及自己守瓜田捉猹等趣事。
魯迅和運水產生深深的感情。分別之時,兩人都不想小伙伴走,傷心得各自流淚。
成長過程中,運水托父親送魯迅漂亮的貝殼與鳥羽,魯迅也回贈他一些禮物。雖長久未見,兩人仍然保持著友誼。
成年后,魯迅寫作為生,運水在家務農;再見面時,他們都已是閱盡世事的中年人。
生活重壓下,運水疲憊而滄桑,他屈服于封建禮教,向魯迅喊“老爺”,還讓兒子給魯迅磕頭。
魯迅面對失去魂魄般的運水,感到內心傷痛,卻難以表露,只能與他客套。
兩人短暫相聚,又很快分別,從此天各一方,再沒見過面。
這就是《故鄉》中描述的,“迅哥兒”與“閏土”的故事;它基本體現了魯迅與章運水交往的實際情況。
不過,文學作品往往要有一定程度的渲染加工,塑造體現群體共性的人物。
“閏土”與章運水固然相似,但他們并不是同一個人。真實的章運水,有著“閏土”所沒有的愛情故事。
章運水住在一個叫杜浦的村中。20來歲時,他愛上村中一位梁姓女子。
這位女子,是一位寡婦。舊社會,寡婦受封建道德壓迫,許多人被迫用人生換一座貞節牌坊,遭遇至為悲慘。
運水和梁氏的自由戀愛,受到章福慶夫婦的反對。父親給他安排下一門親事,命他與同村另一位女子結婚。
一時沒有扛住壓力,運水便和這位女子成親結婚了。不久,他清醒過來,懊悔自己為何要做下如此不智之事。
他的一時軟弱,豈不是陷梁氏與他的新婚妻子于囹圄嗎?運水幡然悔悟,與父母據理力爭,終得以與這位女子離婚。
運水的一再堅持下,他與梁氏的愛情,開花結果。
兩人結婚成家,締結百年之好。如此,能和心愛的人在一起,運水知足。
他租種下幾畝地,勤勞耕耘,種植一些作物賣錢。為增加收入,他還做捕魚、挑腳、抬轎的工作,忙得少有空閑。
由于他所生活的年代,軍閥連年混戰。因此,他辛勤勞作的大部分所得,都被魯迅所說的“兵、匪、官、紳”所拿走,生活過得很窮困。
深愛運水、被村民稱為“水大媽”的梁氏,與運水生下六個孩子;飄零亂世中,兩人共同守護一個家,辛勤撫養孩子,過著相濡以沫的清貧生活。
章運水與水大媽共有六個孩子,分別是長女章阿杏,長子章啟生,次子章啟明,幼女章阿花,三子章長命,幼子章長生。
1934年,有過友情、有過愛情,辛勞中度日的章運水,積勞成疾,走完他五十七載人生路途。
生活在國家破碎、外敵虎視眈眈的時代,運水六個孩子的生活,比起他們的父親,還要更為不幸。
長女章阿杏,嫁給同村一位農民,生下孩子陳金福后,于1924年不幸去世,在人世只待得二十五年;
幼子章長生,五歲時不幸染病去世。他的早夭,恰如魯迅所寫“祥林嫂”失去她的“阿毛”,給水大媽帶去極大打擊;
長子章啟生,與同村農家女子陳荷花結婚,生子章張富、章張貴,以及一個女兒。
章啟生在運水過世6年后,同父親一樣,過勞致病、一病不起,于1940年去世,年僅三十八歲;
次子章啟明,育有章婉珍、章張寶、章關寶、章靈寶四個孩子;
幼女章阿花,與同村一位毛姓農民結婚,婚后勤儉持家;她有幸迎來解放,度過兒孫繞膝的晚年,是運水六個孩子中,生活較為順遂的一位。
三子章長命,育有章張海、章張連、章張木、章張云四個孩子。
1937年,日本帝國主義全面侵略中國;民國政治昏昧,人們不愿從軍,國民黨便以“抓壯丁”方式,強迫青壯年當兵。
當時地方上征兵政策為“三丁抽一”,然而保長收受賄賂,要強迫章家三個兒子中的兩個去當兵。
為此事所迫,水大媽憂郁成疾,于當年亡故。
啟明與長命為母親痛哭過一場,為免遭“抓壯丁”,各自去尋生路。
啟明逃到杭州灣附近的的鎮塘殿地區,為當地鹽民燒飯謀生,幾年下來,身患嚴重氣管炎。
長命賣幾年苦力,結得婚姻,其妻子、本人都曾遭保長串通土匪綁票,花費大量錢財,方贖回性命。
離亂世界中,中國農民過著愈發困苦的日子,其境遇令人喟嘆。
生活的轉機,發生在啟生的第二個孩子章貴身上。
章貴出生于1933年,原名章張貴,后改名章貴。
他七歲喪父,母親去上海當保姆,自己則從小當童工,給地主放羊、放牛,過著衣不暖、食不飽的日子,吃過很多苦。
1941年秋,曹娥江泛濫,將待豐收的田地與整個村莊,淹沒于汪洋之中。一些村民和家畜被大水吞沒,八歲的章貴爬到屋頂上,才免遭大難。
1943年夏,洪災后的霍亂,使章貴妹妹性命垂危。因無錢醫治,章貴只能看妹妹幼小的生命,被病魔無情奪走,流淚不已。
除這兩場大磨難外,冒正午酷暑給羊割草吃、放牛被牛角戳傷眼睛、睡在牛棚里被跳蚤咬、橫遭地主奚落責罵的苦楚,于他來說,都已是生活的一部分了。
苦難沒有壓垮這位小童工,仿佛沒有盡頭的勞動中,他的身體里,堅韌地長出一種樂觀、積極的性格。
夜里睡覺,蓋破舊棉絮,又餓又冷,他覺得白色棉絮很像板油,于是想象他是一只田間青蛙。如此一來,“田雞燉板油”的快樂便悠然而至。
被地主刁難,章貴只是哼哼民謠。民謠歌詞“一走走到東家中,好比青山畫眉落鳥籠”。民謠唱出他的心聲,唱著唱著,心里不再那么難受。
許許多多個章貴,給地主充當長工之時,中國大地正風起云涌。
魯迅小說《藥》中,有一位為革命捐軀的烈士“夏瑜”。那時,千千萬萬個“夏瑜”前赴后繼,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進行偉大的解放事業。
先烈們的奮斗,在1949年,建立起新中國。章貴和無數中國農民一起,喜獲新生。
他從此有了一個祖國,一個朝氣蓬勃的嶄新國度。
新中國讓章貴過上他的父親母親,以及中國農民從沒經歷過的好日子。
如同大多數舊社會農民一樣,章貴缺乏文化。他的童年,圍著地主的田地和磨房度過。筆墨與書香,于他僅是漂亮的,遙不可及的夢。
解放后,新中國為章貴圓滿這個夢。明亮的教室、博學的老師、嶄新的書本,將昏暗的牛棚、蠻橫的地主、做不完的農活一一取代。
他用哥哥在上海當童工買給他的禮物,一條棉制腰帶,換來幾本新書。白天,他在自己的農田里耕地,晚上,他就去速成班,和農民同學們一起,實現他們共同的夢。
1954年,政府安排下,章貴進入紹興魯迅紀念館工作。從此紀念館里,出現一位笑容開朗的講解員。
他告訴大家,他就是魯迅筆下“閏土”的后代,他給大家講祖父與文豪的交往,講親人舊時坎坷的命運,他歌頌新社會的光明,抒發一個農民自豪的心聲……
當年那處處受人欺凌,卻依然對未來懷有美好憧憬的“畫眉鳥”,在黨的培養下,長成一位質樸、陽光的文學青年。
進入職工夜校,刻苦研究兩年魯迅文學作品后,他寫下一篇又一篇魯迅小說的研究文章,這些文章加起來,攏共有幾十萬字。
章貴未曾見過魯迅,但于那些筆鋒冷峻、情感熾烈的字里行間,他嘗試去理解這位文學斗士的思想,將這種理解與人們分享。
1956年,魯迅的孩子周海嬰回到紹興,與已是作家的章貴見面,兩人遂相識。
章貴覺得,周海嬰和他從小說里認識的魯迅很像;無論面對掌聲還是冷遇,乃至于危險,他們都會把心中的話講出來。
如同魯迅和運水成為朋友一樣,周海嬰與章貴也結下了友誼。
1976年,魯迅逝世四十周年,為紀念一代文豪,周海嬰與章貴前往日本與上海,作短途旅游。
這年章貴四十三歲,周海嬰四十七歲,正仿佛是魯迅再見運水時,二人的年紀。
運水一句無奈的“老爺”,打碎魯迅心中的故鄉。而勞動者章貴,永遠不再受吃人禮教的約束。
他對于周海嬰的感覺,是這樣的:
“我們在街上走,他緊緊地拉住我的手,怕我撞到車子上去;我覺得他好像是一個大哥哥,照顧著小弟弟。”
《故鄉》末尾,“迅哥兒”希望他的侄子“宏兒”,與“閏土”的孩子“水生”,能夠融洽相處,不再重復古老的悲劇。
周海嬰與章貴基本做到這一點。他們的交往,是平等的,他們的友誼,是國家發展、社會進步的明證。
從認識章貴到2011年去世,海嬰給章貴寫過60余封信。他每年都寫,未曾間斷過。
海嬰離開后,章貴將這些信件,與兩人的合照一起妥善保管,時不時拿出來看看,回顧二人的友誼。
1982年,章貴擔任紹興魯迅紀念館副館長。在這之前,他已是中國魯迅研究協會理事。為繼承與推廣魯迅小說的文化事業,他作出一份不小的貢獻。
章貴長久地面對一種質疑:作為魯迅友人的后代,他所擁有的一切,都有賴前人遺澤。
對此,章貴很豁達。身為運水的后代,他應該做這個身份需要做的一切;因為,這就是他的人生。
他與妻子齊譽婷,育有章洲和章文兩個孩子。章洲是證券公司經理,章文在幼兒園當教師,皆自食其力。
他坦然說,我的后代,沒有再靠著魯迅生活。如今,章貴已是八十九歲高齡,生活在紹興市越城區,身體依然硬朗。
章運水與章貴的人生,展現出中國農民堅韌、向上的一面。他們與魯迅一家的緣分,足堪稱是中國近代文學史上一段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