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讀奶奶
文∕祝師斌（陜西）
一
六層、七層、八層……謝老太每爬一層樓梯，心里都要咒罵一番。她罵黑心的物業不開電梯，埋怨兒子把房買那么高。她嘟嘟囔囔的聲音大得連自己都有些驚訝，好在樓道里沒有人，她罵誰都只有她自己聽見。
其實，她住的樓層并不算高，十二樓，但對住慣農村低矮磚瓦房的謝老太來說，已經算是很高了。記得三年前，兒子兒媳帶她來看房，望著竹筍般密密匝匝的高樓，她就覺得頭暈，心里莫名地生出一些擔憂。“蓋這么高的樓，要是停電沒了電梯，一層層往上爬，不把人累死呀！”“住在這些鳥籠似的格子里，兩腳不沾地，整天心里空落落的，能踏實嗎？”這些想法，像水塘里的氣泡，常常不經意間就往出冒。以至于買房時，她強烈要求買樓層低的，兒子兒媳卻非得要買樓層高的。兒子的說法是：“咱買的是高層，就要住得高，登高望遠，俯瞰全城嘛。白天看風景，夜晚看星光，夏天還免費涼風，想想，那感覺多好哇！”兒子說這話時，揮舞著夸張的手勢，稚幼的臉上洋溢著激情，像個浪漫的詩人。
謝老太嘆了口氣，“哎，還是人年輕呀，經歷的磨難少，總愛把生活想象得那么好?！彼檬址鲋鴫?，使肥胖的身體能站得穩。即使這樣，還是一步三喘，兩腿抽筋般地顫抖，那種因僵直酸痛而引起的痙攣，使她幾乎邁不開腿。她索性停下來，一屁股坐在樓梯上，肥胖的身體把樓梯壓得呼啦一閃?！耙皇俏覉猿?，由著他們的性子，保不準要買三十樓。我這把老骨頭呀，非得讓他們折騰死?！彼匝宰哉Z地嘟囔著，空空的樓道里，回蕩著窸窸窣窣的聲響。
她每天的工作，就是接送小孫子上學，并按時做好三頓飯。小孫子九歲，去年剛從農村轉到縣城上小學。給小孫子轉學，也是兒子兒媳的主張，她和老頭子起初并不同意。為此兒媳沒給他們好臉色看，陰沉著臉說：“我和四寶沒好好上學，連高中都沒考上，現在只得低三下四地給別人打工。小順他們不能也跟我們一樣，將來也沒文化，一輩子沒出息?！眱合闭f這些話時，眼圈紅紅的。她知道，這些年兒子兒媳在外打工也不容易，一定受了不少委屈。但老頭子的想法是“師傅引進門，修行在自身”，娃兒學習好不好，不在老師，也不在學校，主要看娃兒自己，是好苗子，遲早都會成才。當然，老頭子不同意也有他的私心，把小孫子送到城里上學，家里自然要有人照顧。兒子兒媳長年在外打工，照顧孫子的任務就落在老伴身上。老伴這么一走，他在家就沒挖抓了。家里還有四畝茶園、兩畝稻田，還養著兩頭豬、四只羊，還有一個上五年級的大孫女……
兒子是塊軟骨頭，娶了媳婦忘了娘，任何時候總會向著媳婦，這幾年在外打工，別的本事沒學下，倒學了一腦子歪理邪說。他振振有詞地說，“爸，你這可是老觀念啦，古人說'寒門出貴子’。你看看，現在從農村能走出幾個'貴子’呀！遠的不說，就說咱鎮上學校，教的都是些什么娃呀，不是單親家庭，就是留守兒童，哪有個像模像樣好好學習的？人家有錢的、學習好的，都去了城里的好學校。你不為我們著想也就罷了，也該為你孫子的將來考慮吧！”一番道理，膩得老頭子想罵娘但又沒處罵。
謝老太坐在樓梯上，兩手拍打著酸痛的小腿，拍打一會兒，感覺就稍稍好一些，站起來又繼續往上爬。從樓道玻璃窗照進的陽光，白花花地灑在她身上，也灑在樓梯地面上。她瞇著眼，看見白亮的光束里騰起一圈圈塵埃，青灰色的暈圈，像老家屋頂的炊煙，在眼前升騰飄蕩。看著看著，心里就覺得特別憋屈，忍不住又嘟囔著罵起小區物業。物業常常借設備故障不開電梯，其實，真正原因不是設備有問題，是小區居住的人太少，業主繳的電梯費不夠用電成本。
小區距城西小學不遠，是近年來新建的高檔住宅樓。房子賣出一千多套，但入住卻不到一百戶。原因是在這買房的，多是像謝老太這樣的農村家庭，特別是一些在外務工的農村年輕人，為了結婚娶媳婦，為了孩子將來上學，大多選擇在這里貸款買房。然而，房子買了卻沒錢裝修，有的裝修了沒時間居住，他們為盡快還上房貸，像負重爬行的蝸牛，不得不常年外出打工掙錢。平時在小區居住的，幾乎都是艾發衰容的老頭、老太太。他們住在這里的唯一任務，就是當“陪讀奶奶”或“陪讀爺爺”，每天按時接送孫子或孫女上學。
謝老太就是住在小區里的“陪讀奶奶”，她剛把小孫子送到學校，一個人慢悠悠地從往回走?！斑@人啦，都是賤皮子，忙起來不覺得，歇下來，反倒閑出毛病來了?！彼贿吪罉翘荩贿叢挥勺灾鞯叵?。原來在農村老家，整天出出進進，忙里忙外，腳手都不閑著，倒還能吃能睡，感覺身體也沒大毛病。進城以后，清閑是清閑了，可身上各種毛病，像藏在肉里的蟲子，爭著向外蹦跶，一天不是頭昏，就是胃脹，整個人軟塌塌的，像一坨扶不起的面團。尤其每天爬這樓梯，兩腿像灌了鉛似的，僵直酸痛邁不開步。她想，這身子骨，就像老家墻角旮旯里那架枯朽的風車，保不準哪天會在這樓梯上散架。她越想越悲傷，渾濁的眼里擠出了淚水。
二
陽春三月的太陽，柔柔軟軟的，像紅臉害羞的姑娘，把金色的光芒從高樓的縫隙里，鋪灑在小區的廣場上。說是廣場，其實就是樓群中央一塊水泥空地。水泥地不大，東頭一圈休閑坐椅，周邊一些雜七雜八的矮樹，夾雜著東一塊、西一塊任其狂長的草坪。從廣場向四周延伸的道路，像扔出的一把繩索，歪歪扭扭地連接各幢樓的門洞。
謝老太每天吃過午飯，都要下樓到廣場曬太陽。每天這段時間她最自由，小孫子中午在學校吃飯，不用擔心接送。她一個人在家，午飯也就隨便湊合，熬碗綠豆稀飯，炒盤土豆絲，或是燒個青菜豆腐湯，泡半個饃。她像大多數農村老人一樣，沒有午休習慣。吃完午飯，在屋里默默地坐一陣，然后鎖上門，扶著樓梯，一個臺階一個臺階下到一樓，在廣場上坐到下午五點，再按時去學校接孩子。
坐在廣場的椅子上，暖暖的陽光照在身上，讓她有了昏昏欲睡的感覺。朦朧中，她想到農村的老家，想到老家山后的那片茶園。這時節正是采茶的時候，不知今年茶葉長勢怎樣？往年這時候，她每天早早地起床，到山上打一背簍豬草，然后回來給一家人拾掇早飯。等到太陽爬到一竹竿高，再吆喝家里人上山采茶。那時小孫子還沒上學，蹲在茶園旁的豌豆地里，用軟軟的小手，一把一把地揪油綠柔嫩的豌豆角，揪一把豆角，喊一聲婆婆，小花狗似的，跑前跑后地歡實……
恍然間聽見有人說話，她睜開眼，發現對面椅子上坐著四個老太太和一個老頭。這幾個人，她認識，平時在小區出出進進，經常打照面。她向他們點點頭，然后繼續閉著眼，一邊曬著暖暖的太陽，一邊聽他們說話。
“我聽我那孫子說，他們二年級十八個班，一個班八十個學生。我的天呀，這么多娃兒，一個老師能管得過來嗎？”
“哎，現在都這樣，農村娃兒都往城里轉，城里學校自然人就多了。我外孫女上六年級，班上九十多個娃兒，教室不夠用，學校租了一塊空地，建了鐵皮房，當作臨時教室。”
“照這樣下去，農村學校不就沒娃兒上學嗎了嗎？”
“農村教學質量比不上城里，老師都不愿在鄉下待，天天想著往城里調。我們鎮上的中學，原來四十多個老師，現在走得還剩下十來個。你想啊，老師們都不安心，誰還敢把娃兒放在農村學校呀！”
“哎，現在咋變成這樣了呢……”
接著，一陣唉聲嘆氣，再后來一陣沉默。
謝老太在心里暗暗慶幸，當初還是兒子兒媳有遠見，要是依老頭子，敢情不就耽誤了小孫子？“哎，人老了，思想也糊涂了，比不上年輕啦?！彼裏o意中嘟囔了一句。
對面又傳來說話聲，這次先是老頭的聲音。
“我孫女昨天回來給我說，他們班主任差點讓學生家長給打了?！?/span>
“咦，快說說，是咋回事呢？”
“他們班主任是位女教師，對學生要求嚴格，不知啥原因懲罰了班里的一個男娃兒。娃他爸氣勢洶洶地攆到學校，大吵大鬧，要打班主任，說老師把他娃打了?！?/span>
“學校怎么處理的呢？”
“那能怎么處理呢？學校調看了教室里的攝像頭，老師只在孩子屁股上拍了兩巴掌。你說，這能叫打嗎？但家長不愿意，硬說老師打了他娃，要帶他娃兒去醫院做體檢。學校為息事寧人，只好讓班主任給學生家長道歉?！?/span>
“咦，還有這事呢？老師管學生，那不天經地義的事嘛。我們小時候，哪個學生沒有挨過老師的打呀，現在怎么會成這樣呢？老師不管學生，哪還怎么當老師呀！真是搞不懂。”
“就是嘛，老師管教學生，那是對學生負責，還讓給學生家長道歉，現在的老師，哎，真是……”
接著又是一片噓唏，嘆息……
“前兩年城西小學發生了一件事，驚動了整個縣城。一個五年級的女娃兒，因期中考試成績不好，被老師當場批評了，結果那女娃兒接受不了，回家從樓頂跳下摔死了。學校倒成了背鍋的冤大頭，被那女娃兒的父母鬧翻了天。最后學校不但賠了錢，還開除了那個老師。”
“這是些什么事嘛。學生想不開死了，怎么就賴到學校和老師頭上呢？現在的人啦，真是不講理道，哎，不講道理。”
謝老太閉著眼睛，聽得睡意全無。在她有限的知識儲備中，從來沒有涉及學校和教育方面的信息。這方面的信息，與其說不感興趣，還不如說她壓根就不知道，其實，她也沒有必要知道。她已記不起自己上小學時的那些事了，而且多年沒寫過字，她不知道，還能否正確寫出自己的名字。在她的思想中，老師在講臺上講課，學生去學校上學，都是順其自然的事，自然得像人們每天呼吸空氣、沐浴陽光一樣。她當時上學是這樣，兒子上學也是這樣，學校上課就去，放學就回；學習好就繼續念書，念不好就背書包回來幫家里干活。總之，上學念書都是娃娃自己的事，用不著家長操心。沒想到，到了孫子他們，卻整出這么多摸不著頭腦的事。農村娃娃念書都要往城里跑、學生家長打老師還要讓老師道歉、成績考不好自殺還要賴學校，這些事，她怎么也想不明白。
不知誰喊了一聲，“五點了，走，接娃去！”對面幾個人立即作鳥獸散，急急火火地往外走。緊接著，各個樓洞里都有人走出來，像事先約好的一樣，一律急匆匆地往出走。謝老太揉了揉耷拉的眼睛，站起身，也跟著往外走。
三
上午，謝老太把小孫子送到學校，回到家里感覺眼皮跳得厲害。俗話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她兩只眼皮都跳，說不準是跳財，還是跳災。這時門鈴響了，她學著城里人，貼著貓眼向外瞄。門外，一個人背著鼓鼓囊囊的袋子，地上放著同樣鼓鼓囊囊的兩個袋子，背著臉一個勁地按門鈴。她再仔細地瞄，才看清楚是自家老頭子。
老頭子每月都來城里送米送菜，但從不提前打招呼。這兩年她不在家，沒人給他料理拾掇，身上穿得油乎乎的，幾乎看不出布料的本色；稀疏的頭發像荒野的枯草，又臟又亂耷拉在腦門上；灰白的髭須，雜亂地堆砌在嘴巴周圍，怎么看怎么像大街上拾荒的老頭。
看到老頭子這番模樣，謝老太既心疼，又氣惱，一邊給他倒水泡茶，一邊嘟囔著，責罵他把自己收拾得像要飯的叫花子。老頭子倒也爽朗，咧著嘴笑：“我哪有時間收拾自己呀？一天又忙地里的農活，又得顧家里的豬羊，還要給大丫做三頓飯。我天天都擔心，這把老骨頭要是躺下了，怕是永遠起不來啰?！崩项^子說話時，髭須一奓一奓的，像老鼠的嘴巴，根根都在顫動。謝老太可憐起老頭子來，老頭子今年六十五，雖然身體還硬朗，但畢竟年齡不饒人啦。再這樣陀螺似的不停地轉下去，鋼筋鐵骨也會散架。哎，活了一輩子人，到老了，反倒弄得家不像家、人不像人的，這都為了啥嗎？她越想越傷感，鼻子酸酸的，眼里擠出了淚水。
老頭子一邊把袋子里鼓鼓囊囊的干竹筍、干豆角、洋蔥、土豆等往外掏，一邊給謝老太嘮叨：屋后坡坎邊那塊地，他今年種了大蒜，那綠茵茵的蒜苗，齊蓬蓬的，看著就喜人；那只跛腳的母山羊下了三只小羊，現在個個都七八斤，在山上歡實地跑前跑后；還有上周，黃鼠狼把雞叼走了，我在屋里給豬煮食，聽到雞都在咯咯叫，出去一看，地上有灘血，順著血跡攆去，在竹林里只找到一堆雞毛……老頭子如數家珍，把家里能撈上串的事都嘮叨了一遍。謝老太聽得認真，她腦子里充滿回憶，努力地想象著，想象老家那些熟悉的山山水水，那些喂養的豬羊雞狗，幾乎完全沉浸在回憶和想象中，以至于老頭子講完了，她還沒回過神來。
老頭子問及他那小孫子，快半年沒見到孫子了，還怪想的。謝老太長長地嘆了口氣：“哎，小孫子倒是個乖娃兒。就是城里學校作業多，亂七八糟的活動多，一天累得娃兒連飯都不想吃，動不動還給我耍脾氣。有時我就心疼，那么小的娃兒，正是活蹦亂跳的時候，干嗎要折騰得那么苦呢？”
“都是些啥任務嘛，惹得娃兒不暢快？”
“都是學習上的事，娃兒念書，讓家長給批改作業，監督背書，上傳各種照片，說是要留痕；還要加各種微信，在手機上填報各種表格；學校經常在群里發通知，開展各種活動，還要家長代學校寫活動報道。你說說，我一個老婆子，既不會寫，又不會算，還不會用手機，怎么給娃兒幫忙呀？看著他著急，我心里也難受?！敝x老太幽幽地說。
“城里學校抓得緊哩，娃兒忙嘛。不像農村學校，學娃子倒輕松自在，可就是不好好學習。大丫說，他們五年級十八個娃兒，會背乘法口訣的不到一半，這叫念什么書呀！”老頭子停了停，接著說，“前幾天，大丫他們老師到家里來訪問，我就問他：'你們當老師的，教出的娃兒連自己名字都寫不好，還怎么辦學呢？’他紅著臉對我說：'大叔，你還不曉得，現在村鎮學校，眼看就辦不下去了。咱們鎮初中與小學合并后，全校九個年級學生不足一百五十人，你說說，讓我們老師怎么教嘛。這兩年為留住學生，我們一趟又一趟地去各村家訪，說服那些家長，把孩子留在鎮上念書?！€說，'他們也無奈得很，說不準哪一天學校就沒了?！崩项^子說著說著，突然想起什么，他望了望謝老太，“我差點把一件事給忘了哩，前兩天，兒子打電話說，今年想把大丫也轉到城里來念書，想讓你把兩個娃一塊帶著呢?！?/span>
謝老太面無表情，似乎在聽，又似乎沒聽。她沉默了許久，伸了伸脖子，咳了一聲：“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是擔心你身體，怕帶兩個娃吃不消?！崩项^子看了看老伴，眼里充滿憐憫。
謝老太沒有言語，她能說什么呢？帶一個娃是陪讀，帶兩個娃也是陪讀。孫子和孫女，手心手背都是肉，她能厚此薄彼嗎？可自己的身體，她最清楚，這一年多來，為照顧小孫子，她強忍著各種毛病，硬是一天天熬煎著。再來個小孫女，她能管得過來嗎？孫女是小學畢業班，作息時間與其他班級不一樣，一天往返幾趟去接送，她實在承受不了。
老頭子看出她的擔憂，試探著問：“要是不行，我也住城里，和你一起照顧兩個娃兒。”
謝老太有些生氣，提高嗓門大聲說：“那怎么行，老家那些田地，那些牛羊雞狗，誰來管呢？城里再好，可不是我們待的地方，農村那老屋才是我們的家呀！”她喘了口氣，接著又說，“再說，你到城里來，我們幾張嘴靠啥養活呢？兒子兒媳在外打工，也不容易呀，他們掙幾個錢，還要給公家還房貸。我們這把老骨頭，活一天算一天，總不能給他們添累贅吧？”她說得有些凄然，仿佛在叮嚀后事似的。
吃完午飯，老頭子要回去，謝老太把他送到樓下。她站在軟軟的春風中，像一棵搖擺的枯樹，看著老頭子的背景一閃一閃地消逝在廣場盡頭，心里很是凄涼，嘴里嘟囔著：“我也想回去！”
【作者簡介】祝師斌，就職于陜西省寶雞市某部門，系中國散文協會會員、寶雞市作家協會會員、市雜文散文家協會會員，先后在《西北作家》《家鄉》《秦嶺文學》等雜志、《西安晚報》《寶雞日報》等報刊，以及各種網絡平臺發表小說、散文多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