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繪畫不僅以極其豐富的繪畫積累矗立于世界藝術之林,而且還以極其豐富的繪畫理論而獨樹一幟。中國繪畫理論從繪畫功能、創作與鑒賞原則、創作道路、創作方法與步驟、筆墨技巧、作品評定,乃至分科繪畫技巧等等,都有全面而精辟的論述。從而形成了中國繪畫藝術的理論體系。必須指出,中國繪畫理論體系是在漫長的歷史時期中,由畫家實踐經驗的積累,并以東方人的審美觀和思維方式建造起來的,它有自己的哲學基礎和語言系統,因而與西方繪畫理論體系截然不同。
佚名 紀游畫冊-西湖
一、中國繪畫理論發展階段
中國繪畫理論體系的建立經歷了2500年的漫長歲月。大致可分為四個發展階段:(一)萌芽階段;(二)奠基階段;(三)成熟階段;(四)完善階段。
(一)萌芽階段 從春秋戰國到兩漢這段歷史時期,是中國繪畫理論的萌芽階段,由公元前770年至公元220年前后,其間大約經歷了一千多年。
仰韶文化彩陶魚紋
中國繪畫早在7000年前的仰韶文化彩陶藝術和河姆渡文化的刻畫藝術即已產生,到夏、商、西周的青銅藝術,已達到相當高的水平。但是,付諸文字記載的有關繪畫論述至今尚未見及。究其原因不外有二:其一、仰韶文化和河姆渡文化是新石器時代,那時還沒有文字可資記錄;其二、奴隸社會的夏、商、西周時代,雖已有文字,但藝術的創造者是奴隸,他們只有終生為奴隸主勞動的義務,卻無發表言論著書立說的權利,他們的藝術實踐經驗自然得不到總結記載。只是到了東周春秋戰國時代,奴隸制走向崩潰,新興的封建制處于建立時期,這是中國進入階段社會以來第一次思想解放的時代,出現了諸子著書立說、百家爭鳴生動活潑的政治局面,有關繪畫的論說,便出現在諸子的論著之中。
之所以說從春秋戰國開始到兩漢,是中國繪畫理論的萌芽階段,是因為在這一時期里,還沒有出現專門的畫論,與繪畫有關的言論只是片言只語散見于一些哲學的論說之中,既不成系統,且又只是作為論述學術觀點時的例證。盡管如此,這一階段提出來的一些論點,卻是頗為重要的。例如,《左傳》中記述的夏代鑄鼎象物“使民知神奸”。《孔子家語》記載孔子參觀明堂堯舜之容,桀紂之像時,提出“明鏡察形”等,都涉及了繪畫的教育作用問題。又如,戰國時代莊子談到宋元群畫畫時“解衣般礴”,提出了繪畫時必須具有不受世俗禮法拘束的一種精神狀態。這些觀點都受到后世的推崇。同時代的韓非子對畫“鬼魅最易,犬馬最難”的評說,道出了繪畫與生活的關系問題。《淮南子》書中關于“畫者謹毛而失貌”,說的是繪畫時把握局部(毛)與全局(貌)的辯證關系,切勿因注重局部而忽略全體。東漢王充在《論衡》一書中,多處提及與繪畫有關的問題,其中反對“尊古卑今”,稱畫神仙鬼怪為“虛圖”最為有名,他說“畫工好畫上代之人,秦漢之士,功行譎奇,不肯圖今世之士,尊古卑今也”,又說“圖仙人之形,體生毛,臂變為翼,行于云則年增矣,千歲不死,此虛圖也。世有虛語,亦有虛圖”。意思是說,古人和神仙鬼怪,人們沒有見過,因而畫什么就是什么,沒有衡量的標準,而畫今人,現實中的人則不容易,好畫古人、仙人,回避畫今人現實中的人,這種創作態度應予反對。王充這里提出的“虛圖”,對照我們今天的一些藝術創作仍然有現實意義。
總之,這一階段中國繪畫雖已相當發達,但有關繪畫理論總結遠不曾見及,惟以散見于諸家的片言只語的論說,使中國繪畫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一千年),處于早期階段而無拓新進展。
(二)奠基階段 魏晉南北朝的360年間,是中國繪畫理論的奠基階段。這一階段的主要特點是,出現了專門的畫論,雖然傳世的著作不多,但卻十分重要。中國繪畫的創作與鑒賞的基本法則“六法”在此階段內確立起來,成為指導歷代繪畫的理論基礎,對于東方繪畫的發展起奠定作用。這一階段的重要畫論,有東晉顧愷之的《畫評》、《魏晉勝流畫贊》和《畫云臺山記》,南朝宋·宗炳《畫山水序》,王微《敘畫》,齊·謝赫《古畫品錄》,梁·元帝《山水松石格》,陳·姚最《續古畫品錄》等名篇。
宋人臨摹顧愷之作品
顧愷之《畫評》是我國第一篇保存較為完整的畫論,提出畫面的“置陳布勢”,畫人的“生氣”、“天趣”問題。《魏晉勝流贊》文字已不全,他所提出的“以形寫神”原則一直指導著后世繪畫,成為中國畫論的一個精髓,成為南朝謝赫提出“六法”的先導。《畫云臺山記》詳細記載他畫云臺山一幅畫的布局取景,此畫雖已無存,但畫記卻成了我國最早一幅山水畫誕生的文字記錄,向我們提供該畫的大要,可惜這篇畫記歷經世代相傳,已經錯脫而無法通篇順讀了。
宗炳《畫山水序》是我國第一篇真正的山水畫論,他把山水畫視為“以形媚道”、“仁智之樂”和“暢神”的藝術活動,代表了當時士大夫、知識分子階層的一種哲學觀和社會觀,畫家以自己親身經歷說明山水繪畫的藝術魅力。宗炳一生“眷戀廬衡,契闊荊巫,不知老之將至”,他提出“以形寫形,以貌色貌”的現實主義繪畫原則,以及“豎劃三寸,當千仞之高,橫墨數尺,體百里之遠”的構圖原則。
謝赫《古畫品錄》所提出的“六法”,是中國畫論劃時代的里程碑,標志中國繪畫理論發展航向已經定位。“六法”既是中國繪畫創作與鑒賞的法則,又是中國繪畫理論體系的總綱和靈魂,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后世的中國畫論都是圍繞謝赫的“六法”來展開研究的。因此,謝赫理所當然地成為中國繪畫理論體系的奠基人。
姚最在《續古畫品錄》中提出“學窮性表,心師造化”的觀點,為后世畫家提出了藝術創作的道路。
總之,綜觀上述,魏晉南北朝時期,在中國繪畫理論發展史上是十分關鍵的,對中國繪畫理論和創作都起著奠基作用。
(三)成熟階段 由隋唐至兩宋的698年,是中國繪畫理論大發展并趨于成熟的時期。這一階段的重要特征是山水畫異軍突起,唐代的山水畫與道釋人物畫、花鳥走獸畫呈并立之勢,五代至兩宋,山水畫已作為中國畫十三科之首而遙遙領先,這一時期的大畫家多是山水畫的高手,一些劃時代的繪畫大師,從自身的實踐經驗出發,總結出不朽的山水畫論,這些畫論充實完善了以“六法”為總綱的中國繪畫理論體系。
唐 韓干 神駿圖卷畫芯 絹本
這一階段的重要論著有:代王維《山水訣》、《山水論》,張璪 “外師造化,中得心源”論,張彥遠《論畫》;五代荊浩《筆法記》、《山水訣》;宋代李成《山水訣》,郭熙《林泉高致》,郭思《論畫》,韓拙《山水純全》等。這些畫論不僅詳盡闡發了“六法”要旨,而且還對創作道路、創作方法、比例、透視以及構圖原則、作品評定等都作了論述,形成了以山水畫為主格的中國繪畫理論完整的體系。此外,在這一階段的后期,還出現其它畫科的專論,如北宋華光撰寫的《華光梅譜》、鄧椿《論界畫法度繩尺》等,都是十分重要的分科的經驗總結,成為梅畫和界畫的精典著作。因此,中國繪畫理論到了北宋已相當完善成熟,理論與創作呈比翼雙飛態勢,構成中國繪畫史上最為輝煌的一章。
唐 李昭道 明皇幸蜀 絹本
(四)完善階段 從元代到現代的七百余年,是中國繪畫理論體系不斷地得到充實完善的發展階段。由于元代之前中國繪畫理論已經形成完整的理論體系,元代以來的理論研究只是在大的框架內部進行。這一階段理論研究主要做了以下三方面工作:(1)對前人理論作補充完善;增加了分科技法的總結;對中國繪畫的基礎——筆墨提出了突破性的觀點,從而打開了中國繪畫的新紀元。
元 趙孟頫 古木竹石圖軸
屬于第一方面的理論研究著作很多,其中最為重要的是,元代趙松雪的《論畫》,主張“以書入畫”、“寫胸中逸氣”的著名觀點,成為元代文人畫的理論基礎。明代茅一相在《繪妙》中提出了繪畫的“十二忌”,與宋代郭思的“三病”、韓拙的“八格”合稱筆墨技巧的“三病、八格、十二忌”,構成中國畫創作的技法要領。明代唐志契在《志契論畫》中對氣韻生動作了進一步闡述,他把氣韻分解為“筆氣、墨氣、色氣,氣勢、氣力、氣機”等六氣,推進了對氣韻的理解。顧凝遠在《畫引》中,提出了“氣韻或在境中,亦在境外”的觀點,使氣韻由畫內輻射外延至畫外,提高了人們對氣韻內涵的理解。明末的董其昌在《畫禪室隨筆》中,提出中國繪畫南北分宗說,并且認為南北分宗始于唐的見解。三百年來他的這個觀點被中國繪畫理論界普遍接受,直到近年才被糾正[1]。明末孔衍軾在《畫訣》中總結了繪畫的十個步驟,把繪畫實踐加以程式化。清代王概的《學畫淺說》是一部前人畫論概要的總匯,言簡意賅,成為初學者的啟蒙讀物。黃鉞《二十四畫品》概述了創作的二十四品,專論林壑理趣。
元 倪瓚 幽澗寒松圖軸
屬于第二方面的著作也不少。其中要者有元代柯九思《論畫竹石》,李衍《息齋竹譜》,陶宗儀《輟耕錄》,清代鄒一桂《小山畫譜》,金農《冬心畫跋》,高秉《指頭畫說》等等。
清 石濤 山水冊之一
屬于第三方面具有突破性理論的,當推清初的石濤和尚。他著的《苦瓜和尚話語錄》,是繼謝赫、郭熙、韓拙之后又一部精典畫論。石濤提出“借古以開今”,“一畫之法乃自我立”,“以無法生有法,以有法貫眾法”,他還提出畫山水畫是“代山川而言”,畫家要到大自然中去“搜盡奇峰打草稿”。石濤還在題畫跋中提出“筆墨當隨時代”這一著名觀點。石濤上述一系列著名觀點,打破了中國繪畫傳統框架和程式,以求“變”來解放人們的思想,開辟出一個“筆默當隨時代”的新天地。時至今日他的話語錄仍深深影響著中國畫家的藝術實踐。因此,石濤的畫論是一次革命性的突破,他為千年積淀而形成的中國畫創作研究注入新的思維,指引著后世的中國畫家“走石濤的道路!”沖破明清時期畫壇師古泥古的沉悶風氣,走向生活去“搜盡奇峰打草稿”,去變革原有技法和程式,不斷地創新。
清 石濤 山水圖冊
二、中國繪畫理論體系概述
作為指導中國畫創作的理論基礎,中國繪畫理論體系概括起來,由以下九大部分組成:繪畫功能、創作與鑒賞原則、創作道路、構圖比例透視、筆墨技巧、繪畫步驟、作品評定、筆墨當隨時代及百花齊放,推陳出新。下面僅就這九方面進行歸納和概述。
(一)繪畫功能論
對繪畫功能的全面認識經歷了一個較長時間。最早見諸文字的是春秋時期對教育作用的認識。其后是南北朝,隨著人們對山水畫的愛好,重視山水畫的審美和自娛作用。再后是元代文人畫的興起,開辟了以言志為目的繪畫活動。
清 鄒一桂 四君子圖
1.教育功能 這是中國繪畫功能最早被認識,并且被自覺利用的一個功能。《左傳》記載:“昔夏之有德也,遠方圖形,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百物為之備,使民知神奸”。夏代的青銅器目前僅見河南堰師二里頭出土少數小型器物,雖然還沒有發現如文字記載的那種“使民知神奸”的鑄鼎,但是春秋時代史學家左丘明,對夏代鑄鼎象物的記載應該是可信的。“鑄鼎象物,使民知神奸”,代表夏、商、周三代青銅器造型藝術的教育功用。我們從商周青銅器中可以看到許多龍、鳳、夔、饕餮、虎、牛、羊、象等夸張的圖形,除了裝飾好看外,還有教育警戒作用,讓百姓(包括奴隸)知道好與壞,善與惡(神與奸)。這是三四千年以前的情景。到了孔子時代,已經盛行在殿堂畫壁畫,內容是前朝圣明帝王的圖像,讓人們頂禮膜拜,同時還畫有暴虐的君主,目的是讓人們警覺,這就是(《孔子家語·觀周》)中所謂的“明鏡以察形,往古者所以知今”。自此之后,人物壁畫開始盛行,成為中國早期繪畫的主旨。到西漢時代,人物畫壁畫不僅畫帝王,還畫將相,形成一種社會風尚,能被列入壁畫以教育后代,被視為一種崇高的榮譽。反之,其子孫都以為恥辱。王充在《論衡·須頌篇》中曾有以下記述:“宣帝之時,畫圖漢烈士,或不在畫上者,子孫恥之。何則?父祖不賢,故不畫圖也”。到了唐代,對繪畫的教育功能的認識已相當成熟,把繪畫的重要性,提高到與禮、書、詩、樂、易、春秋同等的地位。比如,張彥遠在《論畫》中如此寫道:“夫畫者,成教化,助人倫,窮神變,測幽微,與六籍同功”,“圖畫者,有國之鴻寶,理亂之紀綱”。張彥遠對繪畫作用的這兩句評語,成為千古不易的名言。
佚名 虛空蔵菩像-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品
2.審美功能 對繪畫審美功能的認識比較晚,明確記載的見于南朝宗炳《畫山水序》,他認為山水畫是“質有而趨靈”,“大蒙之游”,“仁智之樂”。又說“夫圣人以神法道,而賢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樂”。這段話的意思是說,圣人以他的思想(神)來體現道,而山水畫則是以它的形貌來使道表現得更完美。宗炳一生“眷戀廬衡,契闊荊巫,不知老之將至”,他“豎劃三寸當千仞之高,橫墨數尺體百里之遠”,把山水畫繪畫作為暢神的高尚活動和仁智之樂。由此可見,人們對繪畫的審美功能的認識是從山水畫興起之后得到的。因為后世受宗炳觀點的影響極深,從而形成一種社會風氣。山水畫也由此迅速上升成為中國畫的主流。
宋 馬遠-設色山水 局部
3.畫言志 畫言志的功能是由于元代文人畫之興起而得到認識的,并且得到淋漓盡致的應用。從此,中國文人以繪畫來自娛,來寫胸中的逸氣,抒發畫家的心境、情懷和寄望,成為中國畫新的內蘊。這時的中國繪畫的一個分支——文人畫已開始脫離傳統的審美軌道,脫離傳統的工整濃麗細密的風格,走上逸筆草草,不求形態,不講物理,追求意境,抒寫胸中逸氣的發展道路,對唐宋畫風產生革命性的破壞作用,從而確立起清新簡逸淡雅、詩書畫印四位一體的嶄新藝術風格。元代的倪云林、王冕,清代的石濤、八大、鄭燮等等便是文人畫家的杰出代表,是畫言志繪畫功能的奠基人與開拓者。倪云林在《論畫》一文中寫道“仆之所謂畫者,不過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耳”,又說“余畫竹,余之竹聊以寫胸中逸氣耳”。倪云林的“逸筆草草”、“寫胸中逸氣”,便成為畫言志的典型論點。他那種重意境,不求形似的繪畫風格,便是在這種理論指導下產生的。出身于農家,仕途無望但又不甘心的王冕,對畫言志的功能運用,完全擺脫了世俗觀念的束縛,他在“墨梅卷”一畫中題詩云:“吾家洗研池頭樹,個個花開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這首詩是他作畫寄情的真實寫照,表示他對藝術的鐘愛,清高的氣節和對人生的追求。清初的石濤又把畫言志大大推進了一步。他在《苦瓜和尚話語錄》中寫道:
“得乾坤之理者,山川之質也。得筆墨之法者,山川之飾也。……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脫胎于予也,予脫胎于山川也。”
清 石濤 山水
這是至今最明確的“代山川而言”的論點。石濤把自我融合于山川之中,深刻反映了他的出仕隱逸思想,以及對滿清統治的不滿情緒。鄭燮板橋擅畫竹石和蘭草,他的畫和字珠聯璧合,又長于作詩,故而他的畫從內容到形式都充滿美的勃勃生機。他是使用畫言志功能的驕驕者,成為一代畫壇巨匠而永垂青史。正如他的題墨竹圖所寫:“衙齋臥聽瀟瀟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抒發了他作為濰縣縣令的愛民思想。
清 鄭板橋(鄭燮)風竹石圖
4.自娛功能 綜觀中國歷代繪畫,除了一部分職業畫家外,大部分是業余畫家,尤其在知識分子中,業余繪畫活動更為普遍。他們把繪畫作為自娛,修身養性,調節生活的文化娛樂的高雅活動。
應當指出,繪畫的自娛功能與審美功能是同時被認識的。我們可以從南朝宗炳的著作中找到證明。“仁智之樂”來源于孔子的“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但是到了宗炳時代山水畫已經開始興起,他本人就是一位山水畫家。因此宗炳說的“仁智之樂”已不是單純的游山玩水,而更多的是指畫山水畫。宗炳一生好游,到老年多病,便由衡山回到江陵老家居住,他感嘆寫道:“噫!老病俱至,名山唯恐遍游。唯當澄懷觀道,臥以游之。”南朝姚最也有相同的觀點,他在評論蕭賁的畫時指出,蕭賁畫畫“學不為人,自娛而已”。可見南朝許多士大夫把畫畫看作是審美和自娛的一種高雅活動。北宋郭熙認為“君子之所以愛山水畫者,其旨安在?丘園養素,所常處也。泉石嘯傲,所常樂也。漁樵隱逸,所常適也。猿鶴飛鳴,所常親也。塵器韁鎖,此人情常厭也。煙霧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見也。”這常處、常樂、常適、常親、常厭、常愿的“六常”,既道出山水畫的藝術魅力,又表明繪畫者對創作時自得其樂的一種追求。倪云林《顧仲贄見訪》詩云“一畦杞菊為供具,滿壁江山作臥游”,與宗炳的自娛臥游思想一脈相承。繪畫自娛論,不但陶冶了人們的情操,而且促進了中國繪畫的發展,清初的清溪道人程正揆作《江山臥游圖》凡四百余幅,在中國山水畫創作史上成為盛舉,為后世津津樂道。
清·青溪道人程正揆作《江山臥游圖》
5.繪畫功能全面拓展的時代 上世紀70年代末,我國進入改革開放的偉大時期。隨著社會主義物質文明的迅速繁榮,社會主義精神文明也得到全面發展。因此,當代繪畫功能得到了全面的拓展。歸納起來有:教育功能,審美功能,自娛功能,文化交流功能,科學研究功能,經濟建設功能,商品功能,環境美化功能等等。中國繪畫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得到全民的重視,從未有象今天這樣多姿多彩,欣欣向榮。這是時代發展之必然,是人類文明進步的體現。繪畫功能的全面拓展,標志著中華民族全面復興已經到來。
(二)創作與鑒賞原則
中國繪畫的創作與鑒賞原則,是南朝齊國謝赫提出的。他在《石畫品錄》這篇名著的開頭便提出創作鑒賞的六條標準,即六法。他寫道:“畫有六法……一氣韻,生動是也;二骨法,用筆是也;三應物,象形是也;四隨類,賦彩是也;五經營,位置是也;六傳移,模寫是也。”1500年來,謝赫的六法成了中國繪畫創作與鑒賞的理論基礎,其中氣韻生動和骨法用筆兩法,是中國畫區別于其它畫種的標志,既是中國繪畫藝術自身的創作方法,又是評判中國畫的首要標準,歷來受到畫家和理論家的重視。
宋 趙佶宋徽宗 花鳥圖冊
氣韻生動,是創作與鑒賞的最高原則。氣韻生動大致可分“氣”和“韻”兩部分。“氣”有意氣、神氣、壯氣、筆氣、墨氣、色氣之分。“韻”有神韻、體韻、情韻之別。氣韻生動,實際上是生命力在畫中的體現。而生命力則是畫家之感情,通過筆墨的綜合應用而達到的總體效果,既表示畫家的情感和悟性,又表示畫面物像的質感和精神。氣韻生動應立于意,寓于形,“意居筆先,妙在畫外,如音棲弦,如煙成靄”。凡物皆有形。因此,造形人氣,以形求神,才能做到形神兼備,氣韻生動。離開形去求神,則神離物非,無所謂氣韻可言。然而,刻意去求形,則有陷入神滯物凝之病。因此氣韻生動的關鍵,是畫家駕駛毛筆以及用墨用水能力的體現。在駕雙毛筆時,行筆的快慢,用力之輕重,運筆之頓挫、轉折、提按,以及用墨用水之比例,筆墨之枯焦、濃淡、疏密、干濕等等,都是當時畫家的情感的自然流露和渲泄,都是賦予生命力的關鍵。
明 藍瑛 紅葉秋禽圖
骨法用筆,是中國繪畫的基礎和依托。它的內容應當包括筆法、墨法和水法三個部分。謝赫當時的所謂骨法用筆,實際上只講到線條的應用,還沒有注意到墨法,這是因為早期繪畫完全建立在線條的造型功能上。唐代張彥遠在論述顧、陸、張、吳用筆時指出:“顧愷之之跡,緊勁聯綿,循環超忽,調格易逸,風趨電疾,意存筆先,畫盡意在。”他還說張芝以草書之法“一筆而成”,陸探微“也作一筆畫,連綿不斷,故知書畫用筆同法。”很明顯,張彥遠這里說的一筆書一筆畫,不僅說明當時繪畫全靠線條造型,而且要求用筆時做到前后貫氣,做到筆劃連綿不斷方為精妙。到了五代,荊浩首次提出用墨問題。他在《筆法記》中寫道:“夫畫有六要,一曰氣,二曰韻,三曰思,四曰景,五曰筆,六曰墨。”他進一步解釋說:“氣者,心隨筆運,取象不惑。韻者,隱跡立形,備遺不俗。思者,刪潑大要,凝想形物。景者,制度因時,搜妙創真。筆者,雖依法則,運轉變通,不質不形,如飛如動。墨者,高低暈淡,品物淺深,文彩自然。”自從荊浩提出墨法以后,經歷代畫家不斷研究,使中國畫筆墨的內涵不斷充實完善。當代傅抱石提出用水問題,使中國筆墨問題更具豐富多彩。因此,用筆、用墨、用水構成中國繪畫骨法用筆的完整內容。
所謂“筆”,有中鋒、側鋒、臥鋒之分,有枯筆、濕筆、破筆之別。“墨”有黑、白、干、濕、濃、淡之分。即所謂“墨分六色”,“六者缺一,山之氣韻不全矣”(清唐貸《繪事發微》),說明中國畫重墨而不重色彩的道理。故中國畫又有“水墨畫”之稱。筆和墨是辯證統一,相輔相成的,有筆無墨,或有墨無筆都是毛病,惟有筆墨統一才是精妙。荊浩曾說過:“吳道子畫山水有筆無墨,項容有墨而無筆,吾當采二子之長,成一家之體。”說的就是筆墨關系。
筆,不但產生造型(勾勒),而且也產生各種皴法。尤其是在山水畫中,皴法是僅次于造型的一個重要技法問題。歷代畫家通過對大自然的觀察體驗,創造出許多用來表現不同山川形貌的皴法,據文獻記載,山水皴法多達二十余種。如,披麻皴、斧劈皴、折帶皴、卷云皴、解索皴、鬼臉皴、骷髏皴、亂柴皴、芝麻皴、金碧皴、玉屑皴、彈窩皴、礬頭皴、沒骨皴、雨點皴、牛毛皴、屋漏皴、流汶皴、亂線皴、蘆席皴、打帚皴、獸形皴、橫點皴(又稱米點皴)、拖泥帶水皴、拔釘皴、馬牙皴、荷葉皴等等。各種皴法絕大多數來自生活,源于畫家對大自然各種巖石性質、風化結果以及地質構造,所表現出來的表象特征進行概括與提煉,是前人畫家對大自然體察之創造。
明 沈周 倀立遠眺
筆墨的應用,在于濃、淡、干、濕、疏、密、虛、實八個字的巧妙搭配,在于“心”。石濤在《苦瓜和尚話語錄》說:“畫受于墨,墨受于筆,筆受于腕,腕受于心”,心又在于畫家對生活的體察與思考,揣摩與擷取。“墨之濺筆也,以靈。筆之運墨也,以神。墨非蒙養不靈,筆非生活不神。能受蒙養之靈而不解生活之神,是有墨無筆也。能受生活之神而不變蒙養之靈,是有筆無墨也。”“筆墨當隨時代”,石濤的這些論述,指出了中國畫發展的道路,到大自然中去,“搜盡奇峰打草稿”,以得筆墨之法。石濤的這些筆墨觀,對后人具有指導意義,故而石濤被推崇為繼謝赫之后又一理論奠基人,是當之無愧的。他的話語錄及繪畫作品,喚起后人“走石濤道路”,去探索筆墨的時代新貌,推進中國畫不斷出新。上世紀50年代初,畫家譚勇深入到大別山佛子嶺水庫工地,創作出反映火熱的經濟建設場面的山水畫《佛子嶺水庫》[2],開中國新山水畫創作之先河。幾年后,1959年,傅抱石率江蘇畫家所進行的“二萬五千里”采風,抒寫祖國山河新貌,產生一批新山水畫作品,是一次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創舉。
明 董其昌 仿黃子久山水圖卷 畫心 絹布
(三)創作道路
中國繪畫不但很早就提出創作原則,而且也幾乎同時明確提出了創作道路問題。最早見諸文字的是東晉顧愷之,他提出繪畫要“遷想妙得”,“以形寫神”。意思是說繪畫來自畫家通過觀察對象進行“遷想”(思索),用以形寫神的方法把最精神的“妙得”畫出來。很顯然,顧愷之注意到創作時客體(對象)與主體(畫家)的統一。如無畫家對客體的觀察與遷想,便不會有妙得。其后,南朝宗炳提出繪畫要“以形寫形,以色貌色”的創作方法。姚最則提出“學窮性表,心思造化”,這是第一個明確提出“心思造化”創作道路的。姚最這個觀點受到后人的重視,唐代著名山水畫家張操提出“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成為中國畫創作道路最全面最精煉最明確的概括,既適用于山水畫,又適于人物、花鳥各畫科。
張璪著有《繪境》一冊,可惜已佚。他的“外師造化,中得心源”一語來自畢宏的記載。畢宏曾看他用禿筆或用手摸絹素畫畫,問其故,張璪回答說“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張氏的經驗說明“思物”與“思心”之間的辯證關系,兩者缺一不可的完整的創作過程。沒有深入大自然,觀察大自然的體貌、性質以及四時變化,就不可能“中得心源”,因而無從談繪畫。只有把“外師造化”與“中得心源”有機結合起來,才是正確的完整的創作過程,也是一切中國畫畫家所應遵循的創作原則。
此后,在中國歷代凡有創新成就的畫家,無不實踐這一創作道路的。例如,五代的荊浩、董源,北宋的范寬、許道寧、米氏父子,元代的黃公望、王蒙、倪瓚,明代的王履,清代的石濤、龔賢,以及現代的黃賓虹、張大千、傅抱石、岑學恭等等山水大師,都是繼承發展“外師造化,中得心源”這一創作道路而取得成功的。他們又都根據自己的成功經驗,對這一理論提出各自的表述。比如,五代荊浩的“搜妙創真”;范寬的“與其思人,不若思諸物,與其思諸物,不若思心”;明代王履說得更明確,“手思目,目思心,心思華山”。元代黃公望說得更通俗,“皮袋內置描筆在內,或于好學處,見樹有怪異,便當模寫記之,分外有生發之意。”清代龔賢指出,“心窮萬物之源,目盡山川之勢,取證于晉唐宋人,則得之矣”;石濤的“搜盡奇峰打草稿”;鄭板橋在談畫竹經驗時說“凡吾畫竹,無所謂師承,多得于紙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等等,都是強調從生活中體驗和學習的。
走“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創作道路,并不是人人都能從造化中得出心源來的,同樣去一個地方,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創作出好畫來的。這里面有一個善于從造化中發現美的能力問題,更有一個從大自然中擷取出美來進行美的創造問題。換言之,就是取決于畫家的學識、靈性和悟性。所謂“學識”,就是畫家的文化科學素養和綜合素質。所謂“靈性”,主要是指天賦。“悟性”是指后天的洞察與感悟能力。不同人具有不同的靈性和悟性。他們到同一個地方去體驗生活,去“外師造化”,體察大自然的形狀,并不是具有同等的收獲。不等量的收獲,有不同的創造成果。此外,即使同一人在不同精神狀態下到大自然中去體驗生活,也會得到不同的結果。因此,董其昌《畫禪室隨筆》說:“讀萬卷書,走萬里路,胸中脫去塵濁,自然丘壑內營”。“讀萬卷書”,對于一個畫家而言,應包括文學、詩歌、歷史、哲學、美學、文藝理論及相關的自然科學:花鳥——生物學,人物——人體解剖學、心理學,山水——山水地質學。“行萬里路”就是實踐經驗和經歷。
此外,中國繪畫歷來強調人品與畫品的辯證關系。北宋郭若虛《圖畫見聞》指出:“高雅之情,一寄于畫。人品既已高矣,氣韻不得不高。氣韻既已高矣,生動不得不至”。明代文征明說得更干脆:“人品不高,筆墨無法”。由此可見,中國繪畫自古以來強調畫畫不是單純的技巧問題,也不僅僅是靈性和悟性問題,而是知識修養,品行修養,作畫態度的緊密結合。“人品畫品”的強調,在當今市場經濟大潮中,仍不失其指導意義,值得畫家以及初學畫者的重視。
(四)構圖原則
構圖是形式美的重要環節,尤其是中國繪畫最為講究。從浙江余姚河姆渡和西安半坡新石器遺址出土的原始圖畫中,已經可以看到早在六七千年前就已存在構圖。例如,河姆渡的“雙鳥朝陽”象牙雕刻,骨匕首柄上的連體雙鳥雕刻,以及半坡彩陶盆上的人面魚形紋等等,都是采用對稱構圖法的,并且對物像造型都作了抽象,甚至演變出用幾何圖案來表達。這說明河姆渡人和半坡人在進行藝術創作時,都已脫離對大自然的感性摹寫,進入具有理性的構圖與抽象階段。商、周時代的青銅器上的圖紋造型,大量采用夸張的雙面展開的對稱圖案畫,使對稱構圖法發展到了極致。長沙戰國楚墓出土的帛畫《鳳夔仕女圖》,標志真正意義上的中國畫之誕生。隋代展子虔的山水畫《游春圖》,向我們展示出山水畫從一開始就確立了構圖的大框架。數千年來,中國繪畫的構圖已經相當成熟,以特定的構圖方式,或表現自然美,或表現某種意境,或表現作者的情懷和寄望,形成了具有鮮明個性的畫言志。
中國畫構圖的最大特征,可以概括為三句話:1.六遠開合的取景方法,2.散點透視和概約性的比例法則,3.詩書畫印四位一體的圖面結構。
在謝赫的“六法”中,構圖屬于“經營位置”,這和東晉顧愷之的“墨陳布勢”是一個意思。可是經過后來歷代畫家的積累,現在所理解的構圖已發展成一整套理論系統。中國畫的構圖強調意境,強調空靈,強調三度空間和四時變化,強調開合取舍,強調筆黑運用,以及強調意境的外延等等。總之,中國畫突出強調意境,以及為意境服務的布局和技法應用,并不注重焦點透視和精確比例,這是和西洋畫很不同的。在畫面上,中國畫要求“豎劃三寸當千仞之高,橫墨數尺體百里之遠”;“丈山尺樹,寸馬分人,遠樹無枝,遠山無石,隱隱如眉,遠水無波,高與云齊”。在圖畫上可以“山腰云塞,石壁泉塞,樓臺樹塞,道路人塞,石看三面,路看兩頭,樹看頂頡,水看風腳”(王維《山水論》)。這些概約性的比例法則,以及相讓相濟的藝術處理方法,加上散點透視法則的運用,便產生出錯綜復雜靈活多變的藝術效果。畫家可以根據這些法則,使自己的情感在畫中任意揮灑夸張,而不受實際物像之間的透視和比例關系束縛。以山水畫為例,對于主峰的夸張是最重要的,它不受西洋畫焦點透視和數字比例的束縛而任意的拔高,盡情的描寫,而把周圍的群峰壓低放在次要位置,形成了“定賓主之朝揖,列群峰之威儀”(王維《山水論》)。這里所說的主峰并不一定是大自然中實際的主峰,而是描寫的主要對象,是畫面的主角。
正因為中國畫是以寫意象寫心境寫情懷為特征的,因此在構圖上主要是強調氣勢和神態。以山水畫為例,荊浩提出“遠則取其勢,近則取其質”,他所說的“勢”,就是氣勢,是指山的形勢大要。“質”就是本質、質地,是指山的近觀所能看到的本質和質地。當然也包括山的內在氣質和神韻,而不拘泥于一草一木,一石一水的形狀。這樣,中國繪畫便從一開始就和照相式的現實摹寫主義分道揚鑣,而與作者的情感水乳交融。
但是,這并不是說畫家完全可以脫離形質,而任憑主觀臆想去杜撰。不論是花草蟲魚,飛禽走獸,還是山水人物,都不能離開“以形求神”這樣一個極為重要的創作原則。以山水畫為例,以形求神強調注重構成山水的四要素,即石、樹、水、云。古人有石為骨,樹為主,水為脈,云為氣之說。換言之,山無石不剛,無樹不華,無水不活,無云不秀。因此,山石樹木流水煙云在畫中的配置(布局),用筆用墨用水以及布白貼切與否,對于造形入氣,進而達到氣韻生動的總體效果是至關重要的。
明 唐寅 柴門掩雪圖
山水畫還要注意四時變化,如春、夏、秋、冬;早、中、晚、夜;寒、暑、晦、明;風、晴、雨、雪等不同季節,不同時間,不同氣象條件下山水形貌的變化。郭熙指出“春山艷冶而如筆,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凈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北宋首都在汴梁(今河南開封),地處在北溫帶,一年四季景觀變化非常顯著,作為宮廷畫家的郭熙,正是通過觀察中原地區四季變化而總結出來的。如果是熱帶和寒帶地區,四季變化較小,郭熙的四季山水口訣就不適用了。此外,郭熙還提出,一幅好的山水畫要可行、可望、可游、可居,即“四可”的著名論點。山水構圖就要加以考慮。
在構圖方面,中國山水畫創造了“六遠”法則,即:高遠、深遠、平遠、闊遠、迷遠、幽遠,是由北宋郭熙和韓拙分別提出的,歷來成為山水畫家取景構圖的方法。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提出高遠、深遠、平遠這“三遠”,他說:“自山下而仰山巔,謂之高遠。自山前而窺山后,謂之深遠。自近山而望遠山,謂之平遠。”韓拙在郭熙三遠基礎上又補充三遠,他在《山水純全集》中說“近岸廣水,曠闊遙山者,謂之闊遠。有煙霧瞑漠,野水隔而仿佛不見者,謂之迷遠。景物至絕而微茫縹緲者,謂之幽遠”。很顯然,郭熙的三遠(稱舊三遠),其中高遠相當于西洋畫中的仰視,深遠相當于俯視,平遠相當于平視。相當并不等同,原因是中國山水畫的三遠并不要遵循西洋畫焦點透視規律,而是用一種所謂的“散點透視法”(傅抱石《山水技法》)去支配三遠法的。至于韓拙的闊遠、迷遠、幽遠(又稱新三遠),完全是建立在畫家審美情趣上的意境構圖取景方法,它們之間并沒有非常明確邊界,運用模糊數學的規律可以理解其大要。由此可見,中國山水畫構圖學中的六遠也是一種靈活可變的法則,它給中國山水畫家開辟了更為廣闊的空間,任其情感發泄的瞬間自由發揮而淋漓酣暢,創造出妙趣橫生,令人遷想妙得于畫內畫外的逸品神品佳作。
元 方從義 溪橋幽興圖軸
中國山水畫構圖又是十分講究開合的。開頭和結尾必須呼應,轉承部分要求曲折變化,形成所謂的“龍脈”或稱“脈絡”。脈絡要有起伏跌宕,要有松緊,要有虛實,要有濃淡干濕,要有韻律。清代畫家王原祁《雨窗漫筆》認為“畫中龍脈,開合起伏”,并說“龍脈為畫中氣勢源頭,有斜有正,有渾有碎,有斷有續,有隱有現,謂之體也。開合從高而下,賓主歷然,有時結聚,有時淡蕩,峰回路轉,云合水分,俱從此出。起伏有近有遠,向背分明,有時高聳,有時平修,欹側照應”。沈宗騫《芥舟學畫編》也認為“千巖萬壑,幾令流覽不盡,然作時只須一大開合,如行文之有起結也。至其中間虛實處,承接處,發揮處,脫略處,隱顯處,一一合法,如東坡長文,累萬余言,讀者猶恐易盡,乃是此法”。由此可知,所謂“開合”應包括斜與正,渾與碎,斷與續,隱與現,虛與實,繁與簡,疏與密,縱與橫,彼與此,主與賓,動與靜,黑與白,剛與柔等等的相濟相生,前呼后應,辯證統一。
元 胡廷暉 春山泛舟圖軸 絹布
中國畫構圖總體效果是,服從于意境的深邃與外延。在表現上,物象要注意上下左右向背六個空間的完整性。同時還要注意意境的外延,即所謂的第七空間的延伸,讓觀者移情于畫外而聯想翩翩。空靈是產生聯想的主要手段。因此,“布白”是中國畫構圖學中最重要而又是最難的一環。“白”從字義上看是“沒有”,但白卻是中國畫畫面不可缺或,不可分割的得要部分,是中國畫獨特的表現方式。在中國畫中,白既可是天也可是地,既是云也是水,既是有也是無。白是虛,黑是實。白的含意完全是黑的外延,白與黑相并存相依賴。白不可能單獨存在于畫中,它必須與具象聯合而存在,其藝術解完全依賴于具象的延伸,以及對意境的邏輯推理。而對畫面的理解和邏輯推理,又會因人而異因時而異。如此說來,白的寓意變化就非常復雜,其意味無窮,妙不可言。這又中國畫空靈意境高明之處。大概可以說,“白”是中國畫對境界的最高追求,它的哲學基礎應當被認為源于老聃的“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白是無,又是有。
中國畫圖面結構,到元代以后便形成了詩書畫印四位一體的美學形式。由于詩與書深化了畫面的意境,促進了多層次內含的疊加,使得畫面更具形式上的外美和內美,更富神彩。因此,作為中國畫家必然要對書法、詩文、學術和金石諸方面,有更高的要求。
元 黃公望 九珠峰翠圖
(五)筆墨技巧
中國繪畫理論體系中,對筆墨技巧要求很多,集中表現在所謂的“三病”、“八格”、“十二忌”問題上。大凡一些不成功的作品,都在不同程度上違背這些原則。因此,我們可以用三病、八格、十二忌來具體評判一個畫家的成熟度。
最早說筆墨毛病的是五代荊浩。他在《筆法記》中寫道“夫病者,一曰無形,二曰有形。有形病者,花木不時,屋小人大,或樹高于山,橋不登岸,可度形之類是也。如此之病,不可改圖。無形之病,氣韻俱泯,物象全乖,筆墨雖行,類同死物。”很明顯,有形病出于物理不明,可通過深入體察生活而改進,無形病則純屬筆墨技巧問題。這個問題荊浩沒有回答。其后,北宋郭思專門對筆墨提出應注意的三種毛病,一曰版,二曰刻,三曰結。他解釋說“版者,腕弱筆癡,全虧取與,物狀平扁不能圓渾也。刻者,運筆中疑,心中相戾,勾劃之際妄生圭角也。結者,欲行不行,當散不散,似物凝礙不能流暢也”(《畫論》)。郭思用筆的三病為后學者提出了自我鑒別的標準。
元 孫君澤 高士觀眺圖
“八格”是專門指山水畫技巧處理方法,是北宋韓拙提出來的,及至今天仍然富有生命力,大多可供世人創作山水畫時參考。所謂“八格”,內容如下:“石老而潤,水凈而明,山要崔嵬,泉宜灑落,云煙出沒,野徑迂回,松偃龍蛇,竹藏風雨”(韓拙《山水純全集》)。
所謂“十二忌”,是明代代茅一相提出的。他在《繪妙》一文中針對山水畫存在的問題(主要是對學生們講的)寫道“一曰布置迫塞,二曰遠近不分,三曰山無氣脈,四曰水無源流,五曰景無夷險,六曰路無出入,七曰石止一面,八曰樹少四枝,九曰人物傴僂,十曰樓閣錯雜,十一曰翁淡失宜,十二曰點染無法”。很顯然,十二忌的反面就是十二法,即:布置空靈,景分遠近,山有氣脈,水有源頭,境要夷險,路有出入,石分三面,樹有四枝,人物勻稱,樓閣有致,滃淡相宜,點染得法。這十二法與八格相合,共為二十法。至此,中國山水畫筆墨技巧形成了完整的系統——“三病,二十法”。
元 徐澤 架上鷹圖 絹本
(六)中國繪畫步驟
中國繪畫,包括山水、人物、道釋、花卉、蘭草、翎毛、走獸、蟲魚、界畫樓臺等畫斜,各有各自獨特的畫法,所需步驟也不盡相同,因此籠統講中國繪畫的步驟是困難的。但不論哪一種畫科都存在共同的步驟和方法。明代孔衍拭總結山水畫的十個步驟可供借鑒:
立意——取神——運筆——造景——位置——避俗——點綴——渴染——款識——圖章。
如果簡化一些,則是各畫科都應共同遵循的步驟。即:
立意——取神——運筆——點綴——款識——圖章。
這里要特別指出,題畫款識和圖章是十分重要的兩個步驟。題款的位置,字的大小、行氣,圖章大小等,對畫幅形式美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今人初學者往往只重視畫畫,忽略款識,往往畫得很好的一幅畫,卻被很糟糕的題字給破壞了。他們或是字寫得很差,與熟練流暢的畫面形成強烈反差,從而降低了畫的格調。或者是字寫得過大或過小,與畫面不相稱,造成畫面不可挽回的遺憾。一般說來,山水畫(特別是全景山水畫)題字應小而媚秀,所蓋的圖章也不能太大,以與題字大小相稱為宜。在山水畫面中,字和圖章都是起比例尺作用的。字大山則小,圖章大則山亦小,字拙則山不秀。對于寫意花竹蟲魚而言,題字和圖章可以相對大一些,但也都根據畫面內容而靈活掌握。今人畫家也有一種毛病,就是題款字過多過長,把整幅畫空白處寫得嚴嚴密密的,讓人透不過氣來,還美其名為“創新”,實在是犯大忌,根本無美可言。這也是應引以為戒的。
元 鵲華秋色圖 畫心 紙本
(七)作品評定
中國畫作品評定自古有之。謝赫的《古畫品錄》就是第一篇對前人作品進行評定的論文,他明確說“夫畫品者,蓋眾畫之優劣也”,他提出畫品評定的六條標準,就是我們在前面講到的“六法”。他以六法作標準把前人作品分為六品,或稱六個等級。一品者,“窮理盡性,事絕言象,包前孕后,古今獨立”;二品“神韻氣力,不逮前賢,精微細謹,有過往哲,變古則今,賦彩制形,皆創新意”;三品“格體精微,筆無妄下,但跡不逮前賢”,“雖氣力不足,而精彩有余,”“泥滯于體,頗有拙也”;四品“全法別人,事事宗稟方之袁倩,可謂小巫”;五品“筆跡困弱,形制單省”;六品“筆跡輕羸,”“乏于生氣”。
在謝赫的時代,畫評還僅限于技巧和總體藝術效果(氣韻生動)。但在其后,除了藝術標準外,又增加了品德標準。唐代張懷灌開始把作品分為神、妙、能三品。朱景玄在張氏基礎上又另加“逸品”,并且把神、妙、能三品各分上中下三格,指出“不拘常法者為逸品”。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提出五等。即“自然者為上品之上,神者為上品之中,妙者為上品之下,精者為中品之上,謹而細者為中品之中,余只立此五等,以包六法,以貫眾法”。
后來,北宋黃休復明確提出“逸格、神格,妙格,能格”四等。后世評論畫品大多沿用黃氏的標準。黃休復的四格(品)標準如下:
逸格(品)——畫之逸格,最難其儔。拙規矩于方圓,鄙精研于彩繪,筆簡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
神格(品)——大凡畫藝,應物象形,其天機迥高,思與神合,創意立體,妙合化權,非謂開廚已走,拔壁而飛。
妙格(品)——畫之于人,各有本性,筆精墨妙,不知所然,若投刃于解牛,類運斤于斫鼻,目心付手,四盡玄微。
能格(品)——畫有性周動植,學侔天動,乃至結岳融川,潛鱗翔羽,形象生動者。
黃休復這個品評標準,在北宋時就已得到公認。此后歷代以此為品評等級,“格”也稱為“品”,故有逸品、神品、妙品、能品之稱。至明、清兩朝,論及者甚多,如明代的唐寅、孫仰曾、唐志契、惲向,清代的惲壽平、王暈、查禮、汪之元、方薰、范璣、李修易、松年等人,都從自己的認識對品評等級進行論述,但都遵循上述四格(品)。
清 朱耷(八大山人) 山水冊頁
(八)筆墨當隨時代
經過近千年的發展,中國繪畫理論已經成熟,繪畫幾經變革也臻成熟。到了明代繪畫開始興起復古之風,中國畫除了追求唐、宋的遺風之外,在創新上幾乎無所作為。進入清代,這股泥古風氣逾深愈烈,正是在這種形勢下,石濤和尚提出“筆墨當隨時代”,有著深遠意義。這是一種與時俱進的思想。它鼓勵后人深入生活,開拓創新,根據千變萬化的自然景觀,創造出新的表現技法。因此,石濤的“筆墨當隨時代”作為中國繪畫理論體系中重要的一環,是填補了前人所不曾論述到的空白,是一個永遠流淌著的閃爍著光輝的真理。
(九)百花齊放,推陳出新
“百花齊放,推陳出新”這是新中國成立后,毛澤東提出來的。它作為新中國文藝發展的方針,指出文藝不但要提倡各種風格各種流派的繁榮,而且還要不斷創新。陳與新是繼承與發展的關系。雖然后來在執行這個方針過程中,多次出現干擾和曲折,尤其是“文革”時期,出現山重水復的困境,甚至陷入百花殫廢的絕境。但是,經過1978年的撥亂反正之后,改革開放給中國文藝帶來了新的春天。經過二十幾年的不懈努力,如今中國的文藝真正出現了百花齊放、推陳出新的繁榮局面。中國繪畫作為中國文藝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發展。今天,中國山水繪畫呈輻射性發展,歸納起來有三個發展趨向:第一繼承傳統,發展傳統,不論是水墨或彩墨,不論是工筆還是寫意,甚至發展到純粹的墨韻藝術,各種方法,各種風格,各種流派都躍躍欲試,都在沿著百花齊放推陳出新的道路上迅跑,得到意想不到的效果;第二是中西結合,古為今用,洋為中用,出現一批面貌新,中西合壁的絢麗多彩的繪畫作品,這里面風格流派繁花似錦,目不暇接;第三是與科學相結合,在旅游資源考察工作中,開拓山水畫為國民經濟建設的道路,這方面雖只有十幾年的發展歷史,但它已顯示出生命力,一方面是所畫的畫直接宣傳旅游地區的特有風光,促進該地區旅游業的發展,同時所創作的作品面貌反映特具的地域風貌,新穎獨特,獨具風彩。
總之,改革開放以來,人們思想解放,畫家們在百花齊放,推陳出新方針指引下,刻苦努力,大膽創造,已經展示出這個方針的無限生命力。因此,百花齊放,推陳出新,成為中國繪畫理論體系中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指導著中國畫家前進的道路。
金 武元直 赤壁圖-宣
三、結論
(1)中國繪畫理論萌芽于兩千多年的春秋戰國時期,到晉、南北朝已出現完整的畫論,提出了“六法”,奠定了中國繪畫理論的基礎。到宋代已經完成了中國繪畫理論體系的構筑。元代以后至今,對這個理論體系進行充實和完善。對中國繪畫理論體系構建,做出突出貢獻的人物有:顧愷之、宗炳、姚最、謝赫、荊浩、郭熙、郭思、韓拙、黃復休、石濤、茅一相、毛澤東、傅抱石等。
(2)“六法”是中國繪畫理論的總綱,是中國畫創作與鑒賞的最高法則。氣韻生動;骨法用筆;因物象形;經營位置;隨類賦彩;傳移模寫。其中骨法用筆是中國畫與西洋畫最大的區別。中國畫賦予骨線豐富的內涵,它是畫家生命力和思想情緒在畫中的重要體現,它與西洋畫的塊面結構分道揚鑣。
(3)“遷得妙想”,“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搜妙創真”,“搜盡奇峰打草稿”,“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是千百年來中國繪畫創作方法和創作道路的經驗總結。歷代凡是有創新成就的畫家,莫不遵循外師造化創作道路,對生活進行觀察提煉,創造出比生活更高更美的作品的。
(4)中國繪畫遵循的是概約性比例法則,所謂“丈山尺樹,寸馬分人”,“遠樹無枝,遠山無石,遠水無波,遠人無目”以及“豎劃三寸當千仞之高,橫墨數尺體百里之遠”等等。加上“六遠”和開合的構圖方法,以及散點透視法的運用,使中國山水畫在圖面上出現與西洋畫不同的獨特風格。
(5)元代以來逐漸形成的詩書畫印四位一體的圖面結構,是中國畫與西洋畫最顯著區別。“畫中有詩,詩中有畫”這是中國畫高度文學性的體現。因此,觀賞中國畫不僅僅要注意畫的主體內涵和意境,而且還要留意圖面上的題字題詩的內容,使詩與畫,畫與詩交融輝映,加深對畫的理解。
(6)中國畫理論體系還包括,繪畫步驟和作品評定兩部分。繪畫步驟雖然各有不同,但立意——取神——運筆——點綴——款識——圖章諸步驟是共同的。把作品分出逸品、神品、妙品和能品四格,使中國畫作品價值的評定有了理論依據。
(7)“筆墨當隨時代”,“百花齊放,推陳出新”,是中國繪畫理論體系中最富生命力的兩個部分。是與時俱進的理論,是指導中國畫不斷推出繁榮的理論。
本文作者:康育義(1937-),南京大學東方書畫藝術研究中心主任、美術學教授。引用時全文有改動,嚴禁用于商業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