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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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講題是:“學問之入與出”。這是講做學問,如何跑進去,與如何走出來,亦即講學問之內外。程明道有云:
王介甫學問,猶如對塔說相輪。我則直入塔中,距相輪已近。
此番話指出王介甫乃在學問之外面講學問,而未能跑入內里去。明道之意,自然做學問該能跑進內里才是。但蘇東坡詩有云: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此語好像要人能跑出學問外面來。《論語》子貢說:
夫子之墻數仞,不得其門而入。
此指學問之入而言。孟子云:
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
此指學問之出而言。又公孫丑問曰:
夫子當路于齊,管仲、晏子之功,可復許乎?孟子曰:“子誠齊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
可見知人論學,皆須能超越在外。《莊子秋水》篇:
井蛙不可以語于海者,拘于虛也。夏蟲不可以語于冰者,篤于時也。曲士不可以語于道者,束于教也。今爾出于涯涘,觀于大海,乃知爾丑。爾將可與語大理矣。
此亦要我們跑出外面來。以上隨意舉出春秋、戰國與宋人語,來作我今日所要講的學問之入與出的引子。
做學問自然首先要能“入”,可是到最后,卻不一定要能“出”。《論語》中孔子似未嘗教我們要跑出學問之外來,他說:
下學而上達。
“下學”是走入,一路向上,卻并未教人入了又要出。又說:
吾道一以貫之。
博學于文,約之以禮。
這些話,都未叫我們跑進去了,要再跑出來。孔子之最偉大處便在此。至于道家即不然,莊老講“道”、講“天”,即是教我們要能超、能出。佛家亦教人要能出。禪宗更是“呵佛罵祖”,惟求能出,始算是到家。可見在此方面做學問的精神,便有大不同。道家、佛家都教人要能“超”,要能“出”。但如孔子之道大且高,卻并未要人跑進了再跑出。關于這一層,研究儒家者不可不知。我想在此方面俟有機會,更作一番較深的闡發。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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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問之入門,就儒家傳統言,可分為兩方面。一方面是從行為、人生之真修實踐入,一方面則自講究學問道理入。此兩方面實亦不可分,應如人之行路,左右足更迭交替而前。但第一足先起,應是人生行為方面。從人生行為方面入者,古人謂之“小學”。如先則從事灑掃、應對,進而講究孝、悌、忠、信,此乃儒學入門。倘不自此處入,則如何講得孔子思想與中國文化?當知孔子教人,即從此處誘入,此是為學之最先起步處,亦是為學之最后歇腳處。離開真實人生來講儒學,只是自欺欺人。……
三
……
柳宗元教人學文章,如“讀《史記》而參其潔”之類。所謂“參其潔”,每讀一家、一部書,必應擷取其精華所在而師法之,此即其能入。如此參合,始可走出,遂自成為柳氏一家一體之文。
……
蘇東坡讀《漢書》,斷非讀了一遍即算,乃是分別注意,從各門而入。故知學問入門,決非只有一門。可自此門入,而亦可自另一門入,但同時不能兩門同入。方其進入一門之時,此一門即是彼當時之專門之學。要入一門,即專讀一本書亦可。此如朱子所云:
讀《論語》時,不知有《孟子》。
甚至讀《論語》前一章時,要不知有下一章,此是求學問入門最當養成之心習。
讀一部書,可轉為讀一個人。如讀《論語》后,可再讀《春秋》,此時即是由“專門”演成為“通學”了。因《論語》、《春秋》皆出孔子,既皆是孔子之學,兼讀自應會通。后來大學者,每人必有多部著作,讀此一人,便須在此多部著作中求會通。讀一人又可轉而讀一家一派,如讀孔子后,又兼及孔子之弟子,以至如孟子、荀子,又下為董仲舒、王通,再下為宋儒。此等皆是儒家言,應求會通。此外復有如道家及佛學等。
……
四
總上所述,進入學問步驟有四:
第一步應是專門之學。專讀一書,專治一人、一家、一派,此均可謂是專門之學。如讀完一部《皇清經解》之后,方懂得清代考據之學,此亦是一專門。由此進而上通宋學,在其治宋學時,則仍是一專門。
第二步是博通。從此專門入,又轉入別一專門,只此便是博通。如專治了杜,再轉治李;專治了韓,再轉治柳;亦即是博通。更進而專治了詩文,又轉治經或史,又兼治諸子,亦即是博通。可見博通仍自專門之學來,并非離開了專門,別有所謂博通。
第三步則仍為專門。如昌黎專讀三代、兩漢,是必經、史、子皆讀了。進到此一階段時,他卻專做文章,此乃其專門之學。又如孔門四科,各有專長。到此學已成“體”,但其境界則仍未能“化”。
第四步始是成家而化。既專門,又博通。循此漸進,可入化境,將其所學皆在他一家中化了。
司馬遷嘗師事于董仲舒,仲舒乃一經學家。仲舒博通《五經》,而專長在《春秋》。史遷上紹《春秋》而作《史記》,但《史記》范圍卻極廣博。既不限如《春秋》,亦不限如《五經》。司馬遷一家之學,可謂是成家而化了。在史遷以前,只說儒分為八,史遷卻在八儒中特意提出孟子、荀卿。當時人極重視鄒衍,但史遷卻謂鄒衍不得與孟子相比。當知此下人講儒家,其實是全依了史遷觀點,逃不出史遷所指示。史遷又將老、莊、申、韓合為一傳,但史遷所欣賞者乃在老子。此下人講道家,亦不能跳出史遷觀點。一部中國思想史,其中重要觀點,可謂在史遷時早已擺定。此見司馬遷之偉大處。司馬遷雖見稱是一史學專家,但不能不說司馬遷之史學則已達化境。又如他為項羽作本紀,七十列傳以伯夷居首,此等處在遷均有極深寓義,至今尚待有人為之闡發。可見史學非僅是求知事實,應有更高境界,在事實之外者。若令諸位各試撰“民國五十年來之學術界”一篇,則勢必所寫各異。民國五十年來之學術界是現代眼前事,但各人所寫各不同,便見各人學問之高下。
……
既能博了,又須進一步“由博返約”。此所謂“約”,乃指其歸屬于他自己的,亦如《中庸》之所謂“致曲”。當知一個大學者廣博通達,到頭所成則只是一“曲”而已。惟致曲之后,則又須“能化”。如治經學,先通《詩》,再通《書》,再及《易》、《春秋》,由一經入門,而遍治群經。待其既遍治群經了,然后再返專一經,或《詩》、或《易》。但彼之于此一經,實自博通群經而入,又自博通群籍而入。彼之詩學,乃是積經學與經學外之各種學問之大體,而才能自成其為一家之言。所言雖為詩學,而不盡為詩學。彼之一家之言,實已非經、非史、非集,如此始能算得是成家而化。
五
現代學術界最不好的風氣,乃是先將學問分成類,再把自己限在某一類中。只知專門,不求通學。因此今日之專門家,反而不能成一家言。當知自古迄今,學問能成一家言者并不多。其所以能成一家言者,主要在其學問之廣博互通處。不僅如上所云,自經通史,自史通文,如是而已。凡做學問,則必然當能通到身世,尤貴能再從身世又通到學問。古人謂之“身世”,今人謂之“時代”。凡成一家言者,其學問無不具備時代性,無不能將其身世融入學問中。姑舉中國學術史為例,暫自宋代之經學講起。
《程伊川行狀》稱:
明道十五、六歲時,謁周茂叔論學,即厭科舉之習,慨然有求道之志。
此數語,即是明道為學之從入處。科舉乃是當時之俗學,俗學固是一時代人之所共學,但與我上述通于時代之學有不同。俗學若切于身世之用。但真求有用于身世,則其學必然會超越于俗學之外與上。此種通于時代而有切于身世之用者,中國傳統謂之“道”。在程子當時,釋氏之學乃被共認為最高之道之所在。程子自言:
泛濫于諸家,出入于老釋者幾十年。返求諸《六經》,而后得之。
此數語,又見明道為學之從入處。至此可謂其學已成。
……
六
清學有三變:清初顧亭林、黃梨洲、王船山三家,其學皆“大而能化”,一讀三家著作即知。此后遂轉入經學專門的路上去。但如顧棟高《春秋大事年表》,驟看只是講《春秋》,其實彼之學問決不專在《春秋》。此乃讀遍《二十四史》,博通史地典章制度,而后得成其學者。又如胡渭之《禹貢錐指》,驟看亦如只講《禹貢》,其實亦為廣讀全部中國史及中國地理之后,而用其所學來講此一篇文章。我們讀書,首應觀其如何將彼之全部學問納入其文章中,且須透視其文章之背后,來了解其學問從入之路。若我們不讀《春秋大事年表》與《禹貢錐指》,既不知當時人如何做學問。其實當時學問,仍是一種通學。待到乾、嘉之后,始轉入為專家之學。即如讀段玉裁注《說文解字》,豈不儼然是一種專家之學。但若讀其《文集》,可知其學亦不限于《說文》。彼在學問上拿出來的是《說文》,但其學問之所由進入之處,則決不限于《說文》。
某年我游濟南,在一書肆中,偶見王筠所著《儀禮注》原稿,朱筆工楷,加注在張稷若本儀禮上,細如蠅足,密如蠶子,行間眉端,處處皆滿,深嘆王氏治《儀禮》工夫之精到。但王氏之學,亦僅以《說文》名。可知古人云:“流落人間者,泰山一毫芒。”真是不錯。凡做學問,必有其融會貫通處,但到他拿出來時,則僅是他一家之拿手擅長處而已。
又如高郵王氏《經傳釋詞》一書,彼乃于博通群書之后,僅取經傳中“虛字”一項來講,此可謂專門之尤專門者。然即此可見其學問之博通處,實足令人欽佩。但乾、嘉學者工力雖深,茍放在整個學術史上論,其學終是能入而不能出,成家而不能化。
晚清以下,新學萌茁。如梁任公曾取西方經濟學、貨幣學、社會學種種新知識來講《說文》,兩面拼攏,也能開創一新面目。但恨其粗略不能精。王靜安居留日本時,治甲骨文,但彼熟讀《十三經注疏》,來講殷周制度。又根據《楚辭》、《山海經》等書,來考《史記殷本紀》。彼之甲骨文學,可謂既通且精,教之任公遠勝矣。其實都只是當時一新風氣,自此一學問通至另一學問,而開出新境界。……
七
凡做學問,能把兩條學問路徑會通起來的,必然有好表現。至于千門萬戶的大結構,不必說了。即如文章與史學會通,而有清代學者的“新碑傳”。此一體我向所欣賞,細考乃知實自元、明以來已有之。在《錢牧齋集》中,即有許多像清人之碑傳新體,惜乎此體乃不為桐城派姚惜抱等所領略。桐城派唱為古文,自謂導源于歸有光。其前,前后七子,提倡“文必秦、漢,詩必盛唐”。但王世貞等,實在是文學中之門外漢,并未能真進入秦、漢之門。歸有光用力《史記》,可謂真進入。且彼又通經學、子學、佛學,雖表現僅在文章,而所通實甚博大。其后首先推尊歸有光者,乃為錢牧齋。錢氏自史學進入文學,其學問門路亦甚廣。厥后自黃梨洲至全謝山,皆沿襲錢氏為文。如黃氏之《明儒學案》,全氏之《鮚崎亭集》,皆由文學、史學兩門合攏而成。再下乃衍變出清代之“新碑傳”。此一體有關學術者甚大,惜乎桐城派諸人未能注意及此,到現代則此學已絕。如章太炎及門弟子甚多,彼逝世之后,彼之一生學問,應有一人能為彼寫一碑傳,綜括敘述;但惜乎是沒有了。
……直到今天,能發表文章的是不少了,但是真能傳授后進的則實在太少了。人人無實學可授,如此下演,支離破碎,競創新見,而并無真學問可見。因此人人都愛講新思想。但思想也應有一傳統,應須于從前舊思想中有入路,始于其所要創辟之新思想有出路。……
因此,經學、史學、文學,今人都不講求,卻高談中國文化。這樣則縱有高論,也難有篤論。縱有創見,也難有真見。……
今天我們所缺只在學問先未入門。未曾入,急求出,此是當前大病。若我們要知道或接受西方知識,此尚不難。所難者,乃在我們今日所遇到的時代問題。在乾、嘉時代,大師俱在,又是社會安定,并無許多大問題急待解決。故當時人做學問,病在能入不能出。今天情況既與清代乾、嘉時大不同,新的時代在急切要求我們,新的知識在不斷刺激我們。而向前學術源流,一應古籍,多經清人整理,實亦易于探求。但自民國以來,苦無真學問真能應時代之需、身世之用者。千言萬語,只是一病,其病即在只求表現,不肯先認真進入學問之門。從前清人讀書,至少是知道謹慎小心,樸實不虛偽。而此種精神,又最為今日所缺。
今天我們做學問,應懂得從多門入。入了一門,又再出來,改入另一門。經、史、子、集,皆應涉獵。古今中外,皆應探求。待其積久有大學問之后,然后再找小題目,作專家式的發揮。此乃為學問上一條必成之途。此事從古皆然,并無違此而可以成學問之別出捷徑者。從來大學問家,莫不遍歷千門萬戶,各處求入,才能會通大體,至是自己乃能有新表現。即如古人《文集》,好像最空虛,其實包括經、史、子、集各方面學問,而融化了始能成一大家集。故讀大家文集,實應為學問求入門一省力之方法。
八
總而言之,要求學問入門,必先懂得讀書。讀了此書,再讀他書,相雜交錯,頭頭是道,而后可以有所入、有所得,而后可以有所化、有所出。
實則此事也并不難,因時代愈久,則應讀之第一流書轉變得愈少。因其經時代之淘汰,從前認為必讀的,現在卻可不理會。但總有剩下的那些必讀書,所謂“不廢江河萬古流”者,則仍然必讀。即如前清末年,一輩學者,尚多翻閱兩《經解》,始得成為一入流學者。在今日則不必然,哪里還要人翻閱兩《經解》。但兩《經解》中,仍還有幾部是應該一讀的。每一時代,每一部門,總有幾部要我們一讀的書。今天我們一切擱置不理,但卻又不是像陸象山所說:“雖不識一字,也要堂堂地做一人。”今天的學者,似乎是在說:“我雖不讀書,也可堂堂地做一學者。而且是一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之大學者。”那就無可救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