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經》中的這段話,無疑最真實地反映了啃過《精神現象學》這塊“硬骨頭”的人的體會。這部黑格爾的成名作出版于1807年,可以說讀懂它的人還真不太多。
但大凡看見了點什么,聽到了點什么,領悟到了什么的人,不僅受惠無窮,而且卓爾不凡:
當然,我也一直在想,我們“看了又看,卻看不見,聽了又聽,卻聽不明白”的東西究竟是什么呢?這固然涉及到我們對黑格爾哲學基本精神的理解和把握,但這種把握從來就很難達成一致。
如果我們從《精神現象學》黑格爾哲學所實現的范式轉變這一角度入手,可能就有利于理解這一晦澀拗口的哲學精神了。
從前哲學或者為宇宙、人生尋找一個牢不可破的“基石”,或者為科學知識奠定“第一基礎”,但到了黑格爾這里,哲學已經放棄了“奠基”這一形而上學的基本工作,而致力于對“時代精神”的診治和引領。
把“時代精神”提升為哲學的核心,這是一個必須歸功于《精神現象學》的全新的哲學范式。在這一范式下,我們當然還可以像80年代那樣,說它是本體論、認識論和方法論的統一等等,但實際上,這樣的哲學嚴格說來既不再是本體論,也不再是認識論,而是對有生命力的精神的呵護和培植!
正因為如此,馬克思主義者才把哲學美其名曰“時代精神的精華”。
之所以不再是“本體論”,是因為它不再需要對世界的第一基礎進行“奠基”,不再需要先把舊有的形而上學大廈“摧毀”,為新的大廈清理出“地盤”,然后在這個新的基地之上再建構一個新的形而上學大廈;
不再是認識論,因為認識論的物件是科學知識的基礎、判準、構成等問題,而“精神現象”,只有部分地出于科學,大部分可以不在“科學”的范圍內獲得理解和把握。
精神哲學需要的是“現象學”,要現象學地“回到實事本身”,回到“精神本身”的“自我顯現”。精神的“種子”早已遍撒大地,無論在何種土地上,它都會生根開花。
但花開花落,有的曇花一現,有的萬世芬芳,只有自我顯現的,在歷經風雨冰霜后依然陡峭怒放的花朵,才是有生命力的花朵。
哲學所從事的“護花使者”的重任,就在于對哲學自身所處的“時代精神”進行診斷,防止它被“身外”的病菌所感染、從而枯萎、腐化和墮落乃至死亡,并把時代的精神提升到精神自身的生命歷程中去,與其一同開放。
所以,“時代精神”不存在“有無”的問題,它早已“扎根”在傳統中,在我們的生活態度中,在我們的“意識”、“知識”、“科學”、“宗教”、“藝術”和“哲學”等等話語中,甚至在種種潛意識、前科學乃至“偽科學”的東西中都有它的“蹤跡”和“倒影”。
因此,哲學問題的關鍵不是要去創造某種“全新的精神”,而是我們的思想如何返回到精神自身的生命中,使“表像”在種種“意識”和“無意識”形態中的“不自覺的”精神獲得自身的自覺,獲得對時代脈搏的理解和把握,從而獲得自身的健康生命力。
在此意義上,黑格爾哲學的整個工作就是一種“時代精神的轉型工作”,即把基督教的啟示信仰精神轉換為啟蒙理性精神。
整個啟蒙運動可以說都是為了完成這一工作,但是,這一工作總是在遭遇失敗的痛楚。
在黑格爾看來,啟蒙的最大問題在于它的世俗化運動導致了精神的外在放逐和異化:
黑格爾簡直是在驚呼:“世界精神太忙碌于現實,太馳騖于外界,而不遑回到內心,轉向自身,以徜徉自怡于自己原有的家園中”。
這種太忙碌于外界時務的“世界精神”導致了“生活的浮泛無根,興趣的淺薄無聊”,“意志的空疏淺薄”,它使得“知識膚淺、性格浮薄的人最受歡迎”,而且“正是這種無知,這種淺薄空疏都被宣稱為最優秀的,是一切理智努力的目的和結果”(黑格爾《小邏輯》柏林大學開講辭)。
另一方面,更加糟糕的是啟蒙的世俗化帶來了哲學本身的墮落。哲學原來曾被稱為科學的女王,是真理知識的證成者,是理性的世界法官,頒布宇宙社會的法度,裁定人間的是非曲直。
但精神一旦為低俗淺薄的意見所占據,“哲學的實質也已敗壞了,消失了,以致連對于它的記憶和預感一點兒也都沒有存留了?!?br>
這實際上就是說,當哲學在為雞零狗碎的功利生活忙碌時,高尚的精神無法從哲學得到辯護,但人類的心靈不可能不需要高尚精神的滋養,那么,哪里去尋求高尚精神的養料呢?
這時,人們只有重新想到了宗教。在黑格爾哲學之前,“精神”這個概念一直只存在于基督教中,但它不是表征人的精神狀態,而是作為“圣靈”(Geist Gottes),作為最神圣的上帝的三位一體中的一個位格存在。
但問題是,基督教的精神本身在啟蒙運動的批判之下已經成為昨日黃花,失去了生命力,哲學的墮落又使得宗教失去了拯救精神的力量。
因為“高尚的精神必須留在宗教里,但宗教卻必須留在情感、信仰和預感里,理性和知識不能涉及絕對和上帝的本性”,于是:
在此情形下,黑格爾認為哲學的使命和任務就是要恢復對于理性的信心,要讓哲學達到對自身能力和使命的自覺,它的目的“就在于掌握理念的普遍性和真形相”。
只有讓事物回歸于自身理念的真形相,事物才能取得自身的實際存在。而只有這種存在才是真正自由的存在,只有在這種真正的自由存在中開辟出來的“世界”,才是精神的高尚世界。
人類的歷史、法律、道德和倫理無非就是為了建立這樣一個精神的自由世界。
既然這樣的“精神”已經迷失在“宗教”里,而啟蒙的世俗化又是使哲學迷失自身使命的罪魁禍首,那么,黑格爾的哲學努力就在于:
一方面把啟蒙陷入外在反思的理智(知性)收回內心,使其關注于事物自身理念的真形相,從而把知性提升為把握“真理”的“實體性內容”的“理性”;另一方面使收回于理念自身的理性思辨具有與基督教相類似的“形式”:
“思辨”-Kontemplation-在黑格爾這里,表示以“概念”的內在否定性為中介的辨證思維,在基督教那里,表示以上帝的“三位一體”為核心的沉思冥想,默念和祈禱。
通過前者,黑格爾使哲學恢復了“理性”的內容,通過后者,黑格爾使哲學具有了高尚的“精神”的形式:
《精神現象學》成為“精神”這朵苦難的俗世奇葩在不同的意識和心態、勢力和地位、制度和法則面前發育、成長的過程,成為它自身在不同的生存處境中沉浮、磨煉最終回歸自身,徜徉自得于自身開辟、創建的“自由世界”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