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散文之十八
我 與 麻 將
文/呂常明
我說我也能摸幾把麻將支支腿子,朋友目瞪口呆:啊,你?我一樂說,不精。他食指點(diǎn)著我腦門說,你這么老實的人也學(xué)壞!
玩麻將不好,好像是共識,原因在于涉賭。我老家農(nóng)村以賭為大惡,視麻將如鴉片,不管人本質(zhì)好壞,不管玩時涉不涉錢或涉錢多少,沾麻將就會被視為敗家子,“上得賭場賣得婆娘”被等同于“上得麻場賣得婆娘”, 直到今天,村中依然沒有麻將。爺爺若知道孫子玩麻將,定要拿著棍棒追上打斷腿。城里人也認(rèn)為娛中帶賭,不然朋友不會對我玩麻將感到意外。麻將與賭,如烏鴉叫聲與兇的關(guān)系。宋梅堯臣《靈烏賦》說:“兇人自兇,爾告之兇,是以為兇。爾之不告兮,兇豈能吉?告而先知兮,謂兇從爾出。”獻(xiàn)忠報兇卻被當(dāng)作兇之源,去哪兒喊冤?麻將本是娛樂工具,卻被認(rèn)為身具賭性,如不同部位的痣被賦予不同吉兇,如生辰八字被賦予命運(yùn)密碼,是何道理、有無道理也無從探究。
生活中,有麻多涉賭,有賭多用麻,猶如《楊家將》中孟良、焦贊,焦不離孟,孟不離焦,離開則死。普通百姓,如關(guān)中農(nóng)村老嫗和川府婦女,那怕玩紙麻將,腳跟也堆著一毛兩毛,三毛五毛;親戚朋友一起玩兒,桌布下也壓著一塊兩塊,十塊八塊;官場生意場就玩得沒邊了,十萬八萬不稀奇。一毛兩毛是玩,十萬八萬就不是玩?十萬八萬是賭,一毛兩毛就不是賭?黑馬是馬,白馬非馬?所以,麻將作為娛樂工具深入千家萬戶,是娛是賭不好拿捏。在城市,街上隨處麻將館,小區(qū)常見麻將攤,人老實不老實遲早都要玩麻將,就像人老實不老實都要談戀愛。禁賭有法可依,剝奪百姓娛樂權(quán)也太粗暴;強(qiáng)奸犯法,禁止夫妻性生活也不妥當(dāng)。為避瓜田李下之嫌,國家禁止公務(wù)人員打麻將,有的地方一刀切,下班在家也不準(zhǔn)玩;有的地方允許玩,涉資超過幾塊錢便以賭論;有的地方在家能玩,出去不行,也是娛賭難定。
我從小是乖孩子,聽說某某在城里打麻將,會呸一口再跺上一腳,更別說參與——當(dāng)然村里也沒條件接觸。走出大山才發(fā)現(xiàn),麻將似春草遍地。我謹(jǐn)遵家教,對麻將敬而遠(yuǎn)之,不學(xué)不玩。自然,世事也對我敬而遠(yuǎn)之,個人進(jìn)步、信息來源、關(guān)系處理等方面就少了潤滑油。我一度彷徨,是打破蛋殼還是堅守籬笆?一徘徊,就大學(xué)畢業(yè)好幾年了。此時我又想,我不打麻將不是也提干了嗎?西天可以如孫悟空騰云駕霧到,也可以學(xué)唐僧歷盡坎坷到。唐僧走不了悟空的路,悟空也可不走唐僧的路,他們只是特定階段特定情況下的同伴而已。于是便坦然了,故將近而立之年沒摸過麻將。
我違背祖訓(xùn)沾麻將,是迫于生活。
始學(xué)于家庭娛樂。因為城里逢年過節(jié)親朋聚一起,酒飽飯足后少論耕種桑麻,多是喝茶碼牌。我入鄉(xiāng)隨俗,半推半就。開始時面對圈圈條條,反應(yīng)遲緩,七條八條就得一二三點(diǎn)卯,然后小心地將牌從小到大碼得整整齊齊。悶頭抓牌碼牌,心想這兒一個口,那兒一個口,下一張要是“卡張子”就好了,盼的牌終于抓到,將沒用的扔出去,只聽嘩啦一聲響,對門胡了;下一輪又看著孤張牌盤算,想著中張好靠牌,從頭拿到尾,終于停牌了,把孤中張一扔,上家又胡了。手忙腳亂,頻頻放胡,便落下“炮手”的稱號。只管低頭走路不抬頭放眼,終究難免碰壁。好在輸贏錢都在自家,開心便好。不玩則已,一玩就發(fā)現(xiàn)這玩意兒是觀屎殼郎推糞球,惡心但有趣。那一堆圈圈條條的東西各自獨(dú)立,無甚瓜葛,但排列組合,變化多端,非常引人入勝,許多人因而萬劫不復(fù)。我好奇心重,時日一久便有點(diǎn)喜歡。我一再告誡自己,可以好奇,不可好玩。
既用于工作之間。若將前程寄希望于悶頭苦干,結(jié)果將如磨道驢兒,不僅走不遠(yuǎn),還可能累死。因為社會對我們不同年齡段要求不同,如犯法滿不滿18歲量刑有別。年輕不懂事有情可原,成年了還不諳世事就不可原諒。體制內(nèi),對傻嫩者要求當(dāng)牛,聽話苦干埋頭干;對老皮們要求做馬,聽話會干抬頭干。苦干不一定行,不會干堅決不行,不邊干邊抬頭看更不行。會不會干或干得好壞,很大程度不在工作之內(nèi),而在工作之外。同事在一起那怕干壞事也得參與,是謂適者生存。我以前恰恰忽視了個中道理,教訓(xùn)深刻,好在明白得不算晚。前晚打了牌,次日上班第一件事便是湊一塊兒總結(jié)得失,開開玩笑。不管輸贏多少,贏者請大家吃碗面,還須上份硬菜。同事變成朋友與牌友,關(guān)系和諧,工作也如魚得水。這看似染賭,實是真娛樂,是風(fēng)塵中出淤泥之蓮。
再便是生活點(diǎn)綴。我麻技臭不可聞,但它有趣我有閑,朋友間免不了偶爾娛樂一下,點(diǎn)綴生活。我無形中成長為一名低調(diào)的鐵桿麻友。
然賭與玩的分寸實難掌握。為防走偏,我牢記古訓(xùn),拿穩(wěn)心態(tài),立下三條鐵規(guī):一不入生場。僅限常混一起、知根知底的幾位同事,就如同宗兄弟玩耍。沒一起玩過的我大都找借口推了。二不較輸贏。朋友娛樂,他們不圖贏我百十元發(fā)財,我也不靠它生活。三不傷友情。喝酒喝近,打牌打遠(yuǎn)。喝酒總想讓對方多喝,打牌總想自己贏錢,然真金白銀,贏了別人不快,輸了自己不爽,朋友因打牌翻臉者不在少數(shù),得不償失。因此,我不欠不賴,輸?shù)糜矚猓徊槐撇粨專A得友好。
牌有白板紅中,我有好惡驚恐。三條鐵規(guī)之下,牌友也得臭味相投。不喜歡與好賭者玩,我的水平陪不住。不喜歡與嬌情者玩,贏了見好就收,錢一揣散攤,輸了穩(wěn)坐不走,誰走跟誰急,都讓人掃興。不喜歡和吵鬧者玩,像悟空大鬧天宮,失去休閑之趣。不喜歡在他人家里玩,怕給人添亂怕影響鄰居。不喜歡手碼牌,桌面零亂,自動麻將干凈利索,相對公平。不喜歡與煙民玩,久坐傷身加上被動吸煙,人財兩害,但打牌不抽煙者少,所以這條不強(qiáng)求,能玩在一起便好。我如此挑剔低調(diào),江湖上自然少有傳說。所以,幾年下來主要與十來個臭味相投者廝混。
其實打牌除了趣味,更藏人生玄機(jī)。
約牌見交情。打牌常遇到的遺憾是三缺一,到處約人,如三兄弟茅廬求賢。還有是一缺三,猶如懷珠埋土,孤獨(dú)求敗,乃人生最大悲哀。所約者是精心挑選的,口碑差牌藝差的豬隊友不會叫來湊數(shù)。然打牌也有圈子,關(guān)系一般者多不赴約,人微言輕者也難約來人,皆人情世故。奇怪的是,主動約牌者十有八九會輸。
舉動見性情。比如抓牌,有的愛隨手摸下家牌或偷看牌;有的摸牌到手重似千斤,憋著氣指肚在牌面揉半天猜是什么牌,有的抓一張在桌面一磕,口中嘟嘟囔囔;有的隨抓隨扔,淡定從容,有的如坐針氈,抓耳撓腮;有的抓到好牌手舞足蹈,抓到賴牌垂頭喪氣;有的把牌碼得整整齊齊,有的胡亂穿插等等。比如出牌,有的先抓后扔,謹(jǐn)慎小心;有的先扔后抓,成竹在胸;有的猶豫不決,思考再三;有的不假思索,干脆利落。比如輸贏,有的輸了將牌摔得從這頭翻360個跟頭跳到地上,摳到炸彈后砸得桌面轟然欲裂;有的見勢不妙提出休戰(zhàn)或換位,有的輸贏平靜穩(wěn)如泰山;有的輸了有錢也不清賬拖著欠著等著散場,有的輸?shù)絻?nèi)褲沒了還撐著不掃大家興;有的贏了得理不饒人把帳記到死,有的贏了會將錢歸還對方。這些細(xì)節(jié),可見心機(jī)深淺或得失態(tài)度,可見利義輕重或稟性曲直,可見性格厚道與猥瑣,可見心胸小氣或敞亮。
牌中藏人生。抓到“十三不靠”的牌,估計要陪練了,沒想到后面柳暗花明,好牌一張張連著上,很快還胡了;有時起手進(jìn)一張停牌或起手就停,可起得早不拾糞,到最后都沒胡,還給別人放胡了;大多時候起手牌形中等,中間打得好不好決定輸贏。正如有人出生寒門,卻順風(fēng)順?biāo)松缫猓挥械奶焐毁F,可命運(yùn)多舛,坎坷難平;多數(shù)人出生平凡,但上天入地,皆不相同。打牌可歸為手氣好壞,人生可解釋為因果輪回,實際都是世間形勢變化使然。人生順勢逆勢皆可為,關(guān)鍵看自己如何應(yīng)變。或伺機(jī)主動出牌引導(dǎo)局勢變化,使自己脫困勝出,如毛澤東長征北上之策;或暗中借力,伺機(jī)出擊,于亂中求勝,如曹操官渡之事;或謹(jǐn)慎防守,暗中造勢,靜觀其變,出其不意致勝,如諸葛亮之空城彈琴。回頭看我自己的路,于困境中決然離家入伍,人生從此開始改變;后來幾多關(guān)鍵時刻某一決定,命運(yùn)便隨勢起伏。人生處處有牌,沒有好壞之分,只有會不會打之別。世事再復(fù)雜,關(guān)鍵時刻一張牌。因此,困境面前我學(xué)會了冷靜,弄清需要怎樣的一張牌來改變局面。只是有時手中牌份量不同,涉及對象不同,打出去要么害了他人要么利了對手,故需審時度勢,于人格、道德、與利益間全盤衡量,有時忍辱負(fù)重大肚容過也是一張牌。世事如棋,重在如何落子:處處有牌,全看怎么出手。
牌場含人事。開始我以為什么時候上什么牌都是偶然,算不來,手氣臭了技術(shù)再好也如諸葛亮,無兵可用終難成。事實并非如此。不僅要看手中牌,還要看鍋里牌,推測別人手中牌,知己知彼,按勢出牌,把握得好就能穩(wěn)定局面,甚至反敗為勝。即便是一把亂牌,也不放棄,力爭靠幾張牌掌控局面,自己胡不成也可能不讓他人胡,一不小心自己還能胡。該出手不出手會錯過機(jī)會,不該出手而出手會弄巧成拙。我有位同事能坐得住算得精,輸少贏多,那不只是運(yùn)氣問題。慢慢明白,靠手氣打牌是娛樂,時間消磨就成,算低層次;靠技術(shù)打牌娛樂中逐輸贏,贏了就好,算中層次。而真正玩得好的不是會贏,是會輸,輸給誰,怎么輸,輸多少。想和對方做交易,要琢磨其心理判斷其牌勢,心甘情愿讓他贏,那怕把自己牌或他人牌往爛里打,交易在不動聲色中就成了。輸?shù)氖桥剖清X,贏的是人生。跳出牌來打牌才是高手。所以,低層次是玩,中層次是贏,高層次是輸。高手打牌玄機(jī)很深,站在旁邊也未必能看透。《紅樓夢》中賈母打牌娛樂,風(fēng)姐有時故意給賈母放胡哄其開心,討得老祖宗歡心,自然混得如魚得水。鳳姐做得,他人也做得;古人做得,今人也做得;百姓做得,官員也做得。如果有影視中那種出神入化的“出老千”的水平,再加上左右逢源之能,不飛黃騰達(dá)都難。我天性愚鈍,不會算牌,不懂口訣,也說不出一副牌多少張,胡或不胡都稀里糊涂,好在牌友都是朋友哥們兒,我連算賬都不用操心,所以玩牌只能在低層次徘徊。
麻將如此深入生活,如此有趣,豈能一個賭字概括?但于我等平民而言,不會唱歌無錢旅游無事可干,能樂便好。此物來源有多種說法,一說源于明代叫萬餅條的人,一說源于鄭和,一說源于江蘇太倉縣皇家糧倉的“護(hù)糧牌”,還有說源于古代博物戲。不確定的起源都指向一致的目的,娛樂,可印證其最初本為娛樂,被貼上賭簽應(yīng)是后來的事,或者說是民間智慧由量變到質(zhì)變積累的結(jié)果。其實任何東西問世之初可能只是單一功能,就如人出生,原本是孩子,后來成為多種角色。現(xiàn)在城市許多退休者把剩余時光交給麻將,某種意義上回歸了麻將本義。中國老人少有自己的生活,有段退休感言說得妙:“是主人吧,說了不算;是客人吧,啥活都干;是保姆吧,一分不賺;是廚師吧,老吃剩飯;是采購吧,自己掏錢;是老人吧,沒人待見。洗衣勤了,怕說浪費(fèi)水電;洗的少了,怕說沒衛(wèi)生觀念……”麻將把他們召集在一起,讓他們忘卻煩惱,忘卻老年悲哀,尋得寄托,抱團(tuán)開心,功莫大焉!
不過,有時看白首對坐,老手哆嗦,我捫心自問:甘心如此老死于麻桌間嗎?不,絕不甘心。我改變不了社會,改變不了未來,但可復(fù)遵先人教誨,做些其他事。于是決心與麻將一刀兩斷,誓不往來!
作者簡介:呂常明,男,筆名冀根,1971年生,籍貫河北涉縣,居西安,陜西省散文學(xué)會會員,小說、散文、詩歌皆涉足,在諸多報刊和網(wǎng)站有詩文散發(fā),好書畫和旅游。出版有散文集《生靈》,小說集《路歸路橋歸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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