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與愛相連的地方
文/陳玉蓮
小姨突然打來電話說:三丫頭,你二舅媽不在了,明天火化……下面的話我再也沒聽進去,我的心陡地一沉,莫名
的感傷彌漫全身,仿佛某個宿命時刻的來臨。
二舅媽那張寫滿人世滄桑的臉又浮現在我眼前,如一朵秋風中干枯的菊花。慈祥的目光、月牙般彎彎的笑容和那隱隱約約的幾顆殘存牙齒,無比的生動。前年?或許是大前年?我和夫君開車回去看二舅媽的時候,她還是好好的,這一切都還在。
那是個夏日的午后,太陽灼熱,暑氣逼人,樹上的蟬鳴聲蒼涼且幽遠。二舅媽躺在東屋沙發上正午睡,蜷縮成小小的一團,似個黑色的問號,睡得那樣安祥,對我們的到來無知無覺。夫君來到東屋坐下,示意我別驚動她。就那么靜靜地看著,看二舅媽睡去的模樣。
蟬聲如沸,時光靜謐。大概過了二十多分鐘,二舅媽忽然從睡夢中醒來,睜開惺忪的眼,見面前赫然出現倆人,一時有些猶疑?我湊近說:舅媽,我回來了。二舅媽端詳一下我,眼睛猛地亮了,哆嗦著雙手,眼里分明含著淚,緊緊抓住我的手說:呀?三丫頭回來了,又抬臉看看壁立在我身邊的夫君說?這是誰呀?我說:我家那口子。二舅媽把頭往上抬了抬,伸長了脖子,瞪大眼睛,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夫君,喃喃地說:記起來了,對,來過,胖些了,要在街上我都不敢認。
人歇車行,我和夫君馬不停歇地馳向了回鄉的路。車行四個多小時,便拐向了通往外婆家的那條筆直的路。沿途一個又一個村莊陌生的叫不上名子,來不及辨認就被匆匆甩到了身后。依稀記得魏莊是外婆的娘家。小時候我常在魏莊街道上跑來跑去,那里總有奇妙的新鮮和熱鬧,可是,我的外婆已經不在了,魏莊也變得越來越陌生了。
越過縣城,故鄉便轟轟烈烈地出現在眼前。那一望無際的田野,還有那縱橫交錯的阡陌小徑,原是我用小小的腳步一寸一寸細細丈量過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的故人,每道田垅上都留有我童年的胎記啊!故鄉,你還記得我嗎?
拐下那條熟悉的路,思緒似滔天洪水樣一浪一浪沖刷過來,把我徹底淹沒在記憶里。當時,我家住的縣城與外婆家的村子相距不太遠,圍墻相連,雞犬相聞。那時候我大概八九歲,或者更大一點,十一二歲吧。出了縣城,下兩個坡,沿著一條彎彎曲曲的藏在莊稼地里的小路走向外婆家。那或是一個夏日的早晨,抑或是一個秋日的午后,天高云淡,曠野寂寥,一個瘦小的身影,兩個羊角辮一擺一擺的,無比堅定地走在這天地之間,邊走邊玩。那時候沒有其它代步工具,自行車只有在縣城上班的人才有,所以只能走,無論村和村多遠,都要走著去。
一路上的莊稼便是最好的旅伴,高粱在天上紅著。玉米在身邊青綠著。谷穗彎彎。蜿豆蔓地。還有那些肥大的煙葉,五角星似的紅薯葉。節節高的青芝麻桿,都在陪著我走。道路兩邊漫散生長的野草,稀一片兒,稠一片兒。草地上有喇叭花,燈籠花,狗尾巴花,星星點點地開放著,粉白嫩紅,欲說還休,偶爾還會飛過來幾只蝴蝶和螞蚱,似是存心撩撥人,盤旋飛舞,起起落落,忽遠忽近,不知不覺就到了外婆家的村口。
外婆家藏在一片茂盛的樹林子里,那一團一團的樹,如煙似霧,高高擎起,遮天蔽日,楊樹、柳樹、榆樹、柿樹,還有一些棗樹,杏樹。似一群群妖妖嬈嬈蓬頭亂發的猶太婦人。在村口不遠處,便要經過一個大大的水塘,四圍植柳,翠色如屏,滿塘蓮花,一池清香。天藍藍如洗,水清清若鏡,蓮葉間有幾枝荷花脫穎而出,亭亭玉立,開得異常粉嫩嬌媚,讓人不由駐足,就是那時候的那個夏天我愛上荷花的。水塘邊總會有三五個浣衣洗濯的婦女,明晃晃的棒槌揮舞在手中,使勁敲打著青石板上的衣服,敲得水花迸濺,流金瀉玉,發出“啪啪啪”的聲響,把水底的魚兒都驚散了。正洗得熱火朝天,不經意間瞥見一個小小的人影遠遠地走過來,呼啦啦便一齊扭過臉來,細細觀望,忍不住問上一聲:那是誰家的丫頭?上哪兒串親戚呀?我便招招手,傳來陣陣笑聲,蕩漾在水塘里。
臨近村頭,日光淋漓,如泣如訴的嗩吶聲傳過來,纏綿悱惻,像是在訴說著流失的悠悠往事。
順著大路走進村子,拐過一道山墻,所謂的山墻,聽外公說是當年擋土匪的土城墻,已是斑斑駁駁了。山墻內有一棵彎彎曲曲的老棗樹,不知有多少年了,枝葉紛披,老態龍鐘的樣子,大半個身子都探向了山墻外,似是一個干渴的老人在伸著脖子找水喝。現在山墻已經沒有了,被人們填為平地,高低錯落的房屋擁擠不堪,只留下一條窄窄的路。
我外婆家原先就住在山墻東邊的巷子里,向南拐,依次是我二舅媽家,原先我大舅和我外婆是住在一起的。三間瓦房,東屋里住著我大舅一家人,西屋里住著外公外婆還有我。西屋北邊有一間簡易小屋,窄窄的僅放一張1.5米的床,一塊木板,是我母親和我小姨住過的,我母親和小姨出嫁了,小屋成了雜貨屋。西屋有一張大床,一張老式的八仙桌,還有兩個裝糧食的囤子、麻袋和一架破舊的織布機,堆得滿滿當當。屋子里光線昏暗,長年散發著潮濕的霉味兒,大白天也似是黑夜。好在房頂上有一個圓圓的玻璃小天窗,天晴的日子,便有一道明晃晃的光柱直直地照射下來,非常明亮,非常溫暖。
二舅媽生來木訥,厚道,沒有讀過書,和性格剛毅的二舅結合本就是一個錯。二舅擺脫不了這段錯誤的婚姻,負氣遠走他鄉,從此再無音杳。因此,在我的印象中沒有二舅的存在,只有二舅媽和盼山表哥。那時候二舅媽一家和外婆家分開單獨過活,孤兒寡母的住北邊靠街頭那座小院子里。我的盼山表哥總是領著我在村子里跑來跑去,上樹摘棗子,下河摸魚兒,有時候還頂著酷炎烈日到別人家地里偷摘甜瓜吃。昐山表哥實在是機智,長得極像我二舅,似二舅的復制品,無論什么事他都能應付自如。有一次我們去一家甜瓜地里摘甜瓜,被人家當場抓住了。我嚇得哭起來,心里絕望極了。沒想到盼山表哥似沒事人似的,干脆大大方方地對那人說,這是我姑家的三丫頭,天熱想吃個甜瓜,我倆沒帶錢,等會把錢送過來。看瓜人端詳了我一番,瞬間改變了怒容,客客氣氣地把我們請到瓜庵里大快朵頤了一番。
二舅媽的骨灰出殯儀式要在午飯后進行。我趁著這段空閑在村莊里來來回回地走著,用腳步重溫一下封存已久的記憶,不知不覺,來到了外婆家的那處老宅子。老宅子已經荒蕪了,遍地蒿草,三間瓦房早已蕩然無存,只剩下一些殘垣斷壁,在正午的陽光下,顯得無比寂寥。驀然,我感慨頓生:小院無人叢草生,殘垣舊瓦伴禽鳴。
昔時笑語成幽夢,唯有庭前樹自榮。
在我的印象中,二舅媽一家與大舅和外婆總有些別別扭扭的,兩家院子雖相隔不遠,卻很少來往,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分家的緣故,我不得而知。
再一次回到二舅媽的靈堂上,看著那熟悉的遺像,想想那時候二舅媽見著我親親熱熱的樣子,溫暖地親呀地叫著:三丫頭來家里吃舅媽做的好吃的,還有幾個棗子給你留著呢,舅媽給你做了雙插花布鞋……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情,我禁不住潸然淚下。
外公外婆走了,大舅一家搬到城里去了,現在二舅媽也走了。我生命中依戀和牽掛的親人一個個都隨風而逝了,漸行漸遠。屬于那個年代的所有記憶,再也找不到可以印證的依據了。
光陰似水,逝者如斯。莫名的感傷再一次沖擊著我,惚兮恍兮,淚眼迷離中我仿佛看到時光像一把無比鋒利的鐮刀,閃著凌厲的寒光,在無聲地收割著大地上的生命。
二舅媽的出殯儀式開始了,隨著棺木的緩緩移動,盼山表哥和他兩個女兒撕心裂肺的哭聲響成了一片。路邊的嗩吶班子再次吹奏起來,凄婉高亢的音符與當空揚灑的紙錢,在村莊上空沸沸揚揚。
隨著此起彼伏的哭聲,想想二舅媽這一輩子也真不容易,我二舅遠走他鄉,她三十多歲就守了活寡,帶著盼山表哥,是怎么掙扎著活到了七十多歲的呀?那么多的風風雨雨,那么多的日月輪回,那么多的事事非非,她究竟是怎樣熬過來的呢?付出了多少痛苦的忍耐和悲壯的堅強啊?想到這里,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了,大顆大顆的淚珠奪眶而出,流水般劃過臉龐,跌落在這片養育過我一段生命的熱土上。
回程的路上,車輪緩慢而沉重,我有些依戀,有些不舍,更多的是對親人離去的傷感。天色蒼茫,云腳低垂,仿佛有一場暴雨來臨。車窗外的廣袤田野上,莊稼依舊是那樣的年輕茂盛,青枝綠葉,年復一年,似乎從來就不曾衰老過。
可是,我的血脈相連的親人們呢?你們都到哪里去了?還有這么多的莊稼等待著你們收割呢。
四顧茫然,春雨清寒,故鄉離我越來越遠了,而那個在田間小路上蹦蹦跳跳來回奔波的小女孩,誰還會記得她呢?
作者簡介:陳玉蓮,筆名,簾卷西風,銅川市作協會員,新區作協副主席兼秘書長,近年有散文詩歌發表于《陜西科技報》《華商報》《寶雞日報》《銅川日報》等報刊雜志及網絡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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