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學者
1946年,汪曾祺自云南昆明復員,回到1939年西向求學的出發(fā)點上海。在戰(zhàn)后的大上海,一時找不到工作,只能寄居在好友朱德熙家中,“睡在朱家的過道里,整天粘在床上望天花板。找不到職業(yè),便悲觀厭世,甚至想到自殺” 。這種情緒,汪曾祺在給老師沈從文的信中有所流露。沈從文“寫信把我大罵了一頓,說:'為了一時的困難,就這樣哭哭啼啼的,甚至想到要自殺,真是沒出息!你手中有一支筆,怕什么!’”信里還說到一些沈從文剛到北京時的情形。多年之后,汪曾祺憶及此事,感慨老師“二十歲冒冒失失地闖到北平來,舉目無親。連標點符號都不會用,就想用手中一支筆打出一個天下。經(jīng)常為弄不到一點東西'消化消化’而發(fā)愁。冬天屋里生不起火,用被子圍起來,還是不停地寫”,“他真的用一支筆打出了一個天下了。一個只讀過小學的人,竟成了一個大作家,而且積累了那么多的學問,真是一個奇跡”。
沈從文用來安慰汪曾祺的“你手中有一支筆,怕什么”,針對的是汪曾祺“找不到職業(yè)”的壞情緒,因此談的并非文學創(chuàng)作的高度與風格之類 ,而是實實在在的謀生技能。不過,支撐起沈從文“怕什么”這句判斷的鋼筋水泥,是“一支筆”代表的現(xiàn)代稿酬制度。只是,在民國,“一支筆”真的能夠成為作家安身立命的基礎嗎?
謝冰瑩《致丹林》的信札。信中有“您還主編《和平日報》的副刊嗎?現(xiàn)在那邊的稿費多少錢千字了?請示知,我好做個參考。”的句子。
清末到民國作家與稿費的關系,經(jīng)歷了“完全不靠稿費”——“稿費貼補生活”——“職業(yè)作家的嘗試”——“稿費貼補生活”這樣一種曲線的變化。比如魯迅在北京期間,有教育部職員(雖然常常欠薪)與北大講師的雙重收入,基本的收入保障足夠,稿費也低,因此職業(yè)作家在當時幾乎是難以存活的:
這雖然似乎是東方文明式的大度,但其實倒怕是因為我不靠賣文營生。在中國,駢文壽序的定價往往還是每篇一百兩,然而白話不值錢;翻譯呢,聽說是自己不能創(chuàng)作而嫉妒別人去創(chuàng)作的壞心腸人所提倡的,將來文壇一進步,當然更要一文不值。我所寫出來的東西,當初雖然很碰過許多大釘子,現(xiàn)在的時價是每千字一至二三元,但是不很有這樣好主顧,常常只好盡些不知何自而來的義務。有些人以為我不但用了這些稿費或版稅造屋,買米,而且還靠它吸煙卷,吃果糖。殊不知那些款子是另外騙來的;我實在不很擅長于先裝鬼臉去嚇書坊老板,然后和他接洽。我想,中國最不值錢的是工人的體力了,其次是咱們的所謂文章,只有伶俐最值錢。倘真要直直落落,借文字謀生,則據(jù)我的經(jīng)驗,賣來賣去,來回至少一個月,多則一年余,待款子寄到時,作者不但已經(jīng)餓死,倘在夏天,連筋肉也都爛盡了,那里還有吃飯的肚子。 魯迅:《并非閑話(三)》,《華蓋集》,《魯迅全集》第3卷,160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周作人也曾指出:“那時稿費也實在是夠刻苦的,平常西文的譯稿只能得到兩塊錢一千字,而且這是實數(shù),所有標點空白都要除外計算,這種標準維持到民國十年以后,一直沒有什么改變。”周作人:《知堂回想錄(七七)·翻譯小說上》,引自鐘叔河編:《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3卷,369頁,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
有研究者指出,從1928年到1937年,魯迅既不做官也不任教,沒有體制內(nèi)收入,完全以職業(yè)作家或自由寫作者的身份度過 (李潔非:《文學史微觀察》,第7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但魯迅有其特殊性,一是自“五四”以來積攢的名聲極為響亮,“幾本小說銷到上萬,是我想也沒有想到的”(魯迅:《通信》,《三閑集》,《魯迅全集》第4卷,97-98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二來,魯迅生命的最后十年在上海度過,上海發(fā)達的傳媒出版業(yè),也是作家得以“糊口”的唯一環(huán)境,故沈從文說自己身體不好想回北平住,但“目下則一離開上海就得餓死”(沈從文:《19290130 復程朱溪》,《沈從文全集》第18卷,第15頁,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第三,魯迅與投稿報刊編輯多屬友好,“頗受優(yōu)待”:“一是稿子一去,刊登得快;二是每千字二元至三元的稿費,每月底大抵可以取到;三是短短的雜評,有時也送些稿費來。”(沈從文:《19290130 復程朱溪》,《沈從文全集》第18卷,第15頁,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比如沈從文1920年代在北京名聲初顯,面對出版商仍不得不卑詞下氣,請托說情:“又子離曾為從文將一本分行寫的散文賣金屋,在交易上你能著口時,也為我說說好。我還同子離說過,在這一次生意上應有的錢,一時不能得,新月又不愿再送從文一個稿費,就請由新月為墊兩百塊錢出來,將來就把書錢還新月也可以。……阿麗思二卷雖排了版,也真想還把這東西用最少的價錢賣給其他下等書鋪,拿錢貼還新月方面的排版費,再得一點剩余來支配!”(沈從文:《19281204 致徐志摩》,《沈從文全集》第18卷,第15頁,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1935年,老舍不得不放棄自己1929年歸國時“職業(yè)作家”的夢想:
我在去年七月中辭去齊大的教職,八月跑到上海。我不是去逛,而是想看看,能不能不再教書而專以寫作掙飯吃。我早就想不再教書。在上海住了十幾天,我心中涼下去,雖然天氣是那么熱。為什么心涼?兜底兒一句話:專仗著寫東西吃不上飯。(老舍:《櫻海集·序》,《老舍全集》第7卷,第147-148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直到1943年,周作人還在諄諄告誡青年,寫作是不能當作職業(yè)的:
在汪曾祺登上文壇的1940年代,稱得上“職業(yè)作家”的,大概只有為他出《邂逅集》的巴金。即使是巴金,1940年代依靠稿費與版稅,也須算計再三。汪曾祺在上海時的好友黃裳曾回憶幫巴金夫人蕭珊領取版稅所進行的“戰(zhàn)斗”:
黃裳還補充說:“在當時以筆墨為生者中間,有進行這種戰(zhàn)斗的幸福的人是在此的,不,應該說是絕無僅有的。”(黃裳:《記巴金》,原載香港《新晚報》,1978年10月5日-22日。引自《當代文學研究資料·巴金專集1》,第36頁,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81)
稿費是這樣的靠不住,無怪汪曾祺去了北平后,面對黃永玉勸他去香港的邀請,“香港稿費一千字可買八罐到十罐鷹牌煉乳”,會回應“牛乳之為物,不是很蠱惑人的”(汪曾祺:《481130/1201 致黃裳》,《汪曾祺全集》第12卷,第43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其時的文學青年,經(jīng)過戰(zhàn)爭的動蕩與磨折,他們已經(jīng)不再指望能以稿酬收入為謀生技能,“我自己又不訂報,自然領一萬元稿費即完成全部寫作投稿程序”(《470715/16 致沈從文》,《汪曾祺全集》第12卷,第31-32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汪曾祺與當時許多文學青年一樣,業(yè)余從事文學寫作,只是緣于熱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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