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針線笸籮
◎沈渭清
【作者簡介】:沈渭清,1970年生人,陜西漢陰人,職業經理人,喜好文學藝術,九十年代初開始發表作品,有小說《我土我民》等,詩歌《追求》曾獲長江中下游五省一市優秀獎作品獎。
每次回老家,總能見到母親那個針線笸籮。
那是母親心愛的一個老物件,當年作為嫁妝放在棗紅色的板柜里,盛著諧音早生貴子的紅栆、花生和蓮子與母親一同走進了我們沈家。
在我老家月河流域,針線笸籮是舊時農村婦女生命中不可缺少的東西,那時的女子可以不去讀書,但是針線活兒一定是要拿得出手,要不然等出嫁到了婆家會被人笑話手腳愚笨,丟了娘家人的臉面。因此大多數女子到了十來歲都要守著母親和針線笸籮,學著納鞋底做針線活。到了女子真的出嫁時,陪嫁箱子上必定碼著一摞給婆家老老少少做得布鞋,婆家的姑嫂和左鄰右舍就是通過查看女子做得布鞋多少、樣式及手工優劣來評判,這個新進門的女子是否是一個能干手巧的人。
母親的針線笸籮是用老山藤條編的,圓圓的,一揸深的樣子,早先記憶中是涂著锃亮棗紅色的土漆。幾十年光陰過去了,老漆都脫落了,只有縫隙里還殘留著些許當年的痕跡。母親用的愛惜,雖然周邊也已經磨損翹起了毛邊,但依然沒有散編,結實耐用。笸籮里盛著母親多年的寶貝:鞋樣、鞋墊、頂針、錐子、麻線、黃蠟、剪刀等雜七雜八的物件。
自我記事起,不管白天黑夜,幾乎稍有空閑,母親自然會守著那個針線笸籮,好像一年到頭都有永遠干不完的活。
母親嫁到我們后灣沈家,過了好多年凄苦的日子。那時候母親娘家有四個、婆家還有三個沒有成人或成家的弟弟妹妹,兩家人老老少少縫縫補補的活計都是母親一個人在操持。從忙過秋收開始,母親就到處搜羅布票及舊衣物,趁著晴好的大太陽糊布殼。這是陜南農村傳下來的老工藝,先是卸下幾塊木門板,就著竹笊籬撈米飯時剩下的米湯,把舊布頭按照紋理、花色及布料材質的不同,一層一層平平整整的糊在門板上,曬一兩個太陽才板板整整地揭下來,留作布鞋的樣襯用。白天母親在生產隊出工掙工分,針線活基本上都是晚上點煤油燈熬夜做,辛辛苦苦的一直持續到大年三十晚上。
母親手巧,針線活在后灣小有名氣,家里抽屜和針線笸籮里總有各色各樣的布被殼鞋樣,小到嬰兒一兩寸長的小鞋,大到成年人的大碼鞋幫,還有老人的壽鞋;單鞋、花鞋、棉窩窩布鞋……應有盡有,村里的女人們都愿意守著母親一起做針線活,鞋樣隨便用,有時候下剪刀剪鞋樣,包括小孩的連腳開襠褲、斜襟棉衣等等剪樣開布基本上都是由母親代勞,如此才心里才踏實,免得糟踐了布料。
母親一直都是忙忙碌碌的,炎熱的夏天人們歇涼了,母親總是坐在樹蔭下呼呼的納她的鞋底;寒冷的冬夜深了,她還在飛針走線地為我們趕做過年的新鞋。尤其是冬臘月,為了讓一家老小能夠穿上新鞋,母親基本上都要守著針線笸籮熬到后半夜,好多次母親的驚叫聲會把我從睡夢中驚醒,看到母親坐在床上,前額的一束頭發被煤油燈燒卷了;有時候她會用右手壓著左手指肚上,鮮血滴達在了新鞋和身邊的針線簸籮上。記得有一年母親趁著月色把過年做好的幾雙新鞋送到月河對面的鄒家灣娘家,過河時木橋板有霜濕滑,母親大冬天的夜里跌落到了月河里。
母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村人,但是布鞋做得是一等一的板正,每一雙都如工藝品一樣。手工做布鞋看似簡單,可做起來費時費工,糊布殼、剪鞋樣、擰麻繩、納鞋底、鎖鞋幫……經過許多道繁瑣的工序,可母親總是不厭其煩,做的一絲不茍。尤其是納鞋底最是費力,母親拿著比較粗的大針,手指戴上頂針,使勁向里扎;最厚實的地方有時候還不得不借助錐子及蠟丸穿針引線。納一雙帶花色紋樣的鞋底往往需要耗費幾個晚上的時間,母親的手上常常會生出好幾道老繭,有些指肚上還纏著膠布。別人做的布鞋容易走樣,鞋底沒幾天就毛刺了,可母親做的布鞋針腳細密結實,不走形,穿爛了鞋底都是齊整的。家里人都愿意穿母親做的布鞋,尤其是我從小就喜歡大年初一穿著母親做的新鞋在伙伴們面前顯擺。
如此一針一線的一直伺候照顧到老人去世、所有的弟弟妹妹嫁娶成家。包括四個老人的壽衣壽被,都是母親仔細選料,早早的準備縫制妥當。記得母親曾經為突然生病去世的堂嫂,一夜之間做了一雙壽鞋,在我們鄉下傳為佳話。
我自小就是那種頑劣的孩子, 上竄下跳,摸爬滾打玩得沒有正行,剛穿上身的褲子或衣服,沒幾天總會有撕開的口子,或者磨破窟窿。我不用告訴也不敢告訴母親,可我知道每天晚上母親都要檢查我的衣服,發現有綻縫破裂的地方,她就會端過針線簸籮,一針一線地縫好。因此,我從小就沒有穿得破破爛爛過,即使是穿著舊衣服,也沒有一處露著肉、沒有少一個扣子。
在母親縫縫補補的歲月里,我慢慢的長大。二十歲那年離家的那天下午,母親找了一小塊厚紙板,然后在針線笸籮里找了一根縫衣針別在紙板上,繞上一段白色和黑色的線頭放在我簡單的行囊里,叮嚀我如果衣服綻縫或者扣子松脫了可以自己縫補!那一刻,我眼里有一種酸楚的感覺。
后來我每一年春節回家,母親依然會和兒時一樣檢查我的衣物,也就是從走出故鄉那個時候開始,我再也沒有穿過母親做的布鞋。再后來,我先后有了兒女,尤其是我兒子小時候有幾年一直是我母親在撫養,她依然常常端著針線簸籮,用她那粗糙的手指,一針一線為孫子做老式的大襟小棉衣和小被子,溫暖了孩子的童年。
如今的我已經人到中年,工作之外總會懷念穿母親做的布鞋那種舒服、貼心的感覺,是一種踏實、溫暖的享受??上赣H老了,歲月固執地染白稀落了她的頭發,她的臉上也如同那個針線簸籮一樣,鐫刻著歲月斑駁的痕跡。母親知道我的念想,可是再也沒有力氣給我做厚實的布鞋;妻子這一代人更沒有做布鞋的手藝,看來母親的布鞋也只能是一種奢望和美好的回憶。
最近幾年回老家,母親會在我們睡覺后,抽出我們潮濕的鞋墊放在爐火邊烤干。臨走時,母親會拿出一摞自己一針一線扎的鞋墊,給我們及長大的兒女,喃喃地說,老了布鞋做不動了,只能扎薄一些的鞋墊嘍!話里有一絲失落、一絲無奈!看著識字不多的母親在鞋墊上繡的“平安”二字和代表團聚的彩色花團,妻子和兒女驚嘆于母親的手藝,我卻陡然在眼前浮現出母親在暗淡的燈光下做針線活的情景,看著年已七十、行動遲緩的母親,我只能默默無言的背過臉去!
這么多年來走南闖北,腳下的皮鞋里墊著母親手工扎的繡花鞋墊,更多的是緣自對布鞋和歲月的懷戀!很多美好的事物,不在甜言蜜意里,而在那些平凡溫暖的生活點滴細節里。就像母親的針線簸籮融入了生命里,讓她傾盡一生在為兒女編織著生活的美好。歲月已久遠,母親也漸老,那種針線簸籮和布鞋的舊時光已經走進我們、放大了記憶,成為一種回憶的溫情和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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