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山之北
文/史波
固陽是包頭以北的最后一個農業區,這里已經是陰山北麓了。
穿過陰山到烏蘭忽洞鄉的時候,大草原就如同一軸畫卷鋪展在眼前。看,用最純凈的藍去渲染天空的深邃,用最純凈的白去堆繡云朵的安詳,用最柔美的曲線去描摹大地的起伏,用最豐滿的綠色去潑灑草原的莽蒼。
陰山之北,天地在這里敞開了胸膛。東迄興安嶺,西至阿爾泰,南起陰山,北到杭愛。蒼穹如蓋,四野茫茫。
就這樣一個人站在八月的草原上。耳邊有風,輕輕吹過。青草的葉尖搖曳著酥油般的豐潤和光澤,銀子似的小河從地平線蜿蜒到天際,空氣里彌漫著馬奶酒的醇香。
極目遠眺,目光會耗盡在遠方。放聲大喊,嗓音會湮沒在曠野。
除了心跳,你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風無駐,云無語,生命和外界無從交流、映證。靈魂反倒被無邊無際的空曠所囚禁,人渺小到可以忽略。迷失的惶恐會從心底彌漫。是啊,在這里生存,需要強大的精神力量去對抗孤獨無助。這里是長生天主宰的地方。
游牧民族的強悍是長生天的恩賜。居無定所,缺乏醫療,氈帳里的每個嬰兒都是奇跡,朔風帶不走的生命都是強者。陰山之北,匈奴、鮮卑、突厥、契丹、蒙古的故鄉,這里男兒兇猛如虎狼,犀利如鷹隼,大纛烈烈,金戈鐵馬,天下何在,刀劍錚鳴。
游牧民族的撻伐是農墾民族的宿命。游牧狩獵的生活方式,財富并不容易積聚,所以古代游牧民族鮮有恒財。夏秋是草原上最好的時節,風和日麗,水草甜美。駿馬矯健馳騁,鬃毛油光閃亮。羊群被滋養得滾瓜肥碩,尾巴上的脂肪都會爆裂出來。吃手抓肉喝馬奶酒,野心和狂狷就這樣在陰山之北醞釀發酵。每當到了深秋初冬時節,養了整整一夏的草原就開始興奮躁動起來。那是游牧部落要準備過冬的物資了。草原的冬天對所有的生命是一場嚴峻的考驗。帳篷里的老小需要口糧,女人們需要布料綢緞。酋長們需要金銀財寶組建武裝力量,剛長成的伢崽需要女人繁衍后代。而陰山以南,莊稼正好成熟收割,農夫們倉廩殷實,田野里平曠無阻。一場劫掠開始了,鐵流從陰山的各個山口奔涌而來。雁北與河套的子女玉帛、糧食珍寶被洗劫一空。這支隊伍最遠可以揮鞭黃河之濱,危害勝過旱澇蝗災。
他們有三條路長驅中原。
第一條路驅馬向東,過居庸關進入華北平原,直沖齊魯黃淮,但這一路屬于黃泛區,古時黃河改道頻仍,沼澤泛濫,不宜駿馬奔馳,加之人煙稠密,城池密布,抵抗激烈,游牧民族少從此來。只是到了13世紀,氣候逐漸干燥,黃河河道固定下來,蒙古鐵騎才從此道攻伐金朝。
第二條路向南進入山西。山西乃形勝之地,東有太行西有呂梁,中間是南北走向的汾河谷地,表里河山卻是南北通衢,道路平坦,糧秣豐厚,自匈奴以至蒙古,各個時代的游牧部落最喜歡選擇這條路線南侵。漢時劉邦被匈奴圍困大同白登山;北魏鮮卑拓跋氏據大同為都;唐初突厥之頡利可汗曾親率大軍奔襲并州,擄男女5000余口,又曾大掠朔州;北宋初年楊家將抗擊契丹遼國,戰場主要就在山西云、代二州。所以山西自古胡風盛濃,民間有“河東不遵王化”之語。
第三條路線是向西,從河套沿黃河谷地迤邐而行,向南過磴口、石嘴山進入寧夏平原,再順著清水河谷地,可以直達六盤山下的固原。穿過固關,再向前就能抵達平涼,駐馬涇河之畔,遙望關中,劍指長安了。公元626年,唐太宗李世民剛剛即位,還是那位突厥頡利可汗,就從此道,率兵20萬直逼長安城外渭水之北,京師震動。
我就這樣一個人站在陰山之北的草原上。
抬頭看雄鷹在天空中翱翔,書寫空寂與宏闊。聽清風走過草甸,帶走千年煙云。腳下的礫石已經淡去了碧血的顏色,只留下歲月沉暗的痕跡,似乎還晃起當年鐵騎踏過的顫栗。一切都歸于平靜,但歷史卻在心中激蕩。
游牧民族其實并不覬覦中原的政權與土地。自由不羈的靈魂不愿被定居生活所束縛,循環往復的日出日落和四季輪回會讓他們絕望窒息。他們實際上是低看農夫的,在他們眼里,繁重的農業耕作是奴隸做的事情,他們是戰士,只拿刀劍不拿鋤鏟。所以他們潮汐般的南下主要是為了劫掠,而不是為了占據。只有當草原上發生自然災害,無法生存的時候,他們才會有組織地大規模南遷,占據國土,建立政權。竺可楨先生在《中國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中陳述到,中國歷史上有四次氣候寒冷的時期。第一次寒冷期從公元前1000年到公元前850年,即就是所謂的西周寒冷期,北方草原上的戎狄民族大規模南遷,最終在周平王時代迫使周王室東徙洛陽。第二次是從公元一世紀到公元600年,即東漢南北朝寒冷期,游牧民族羯、氐、羌、匈奴、鮮卑大規模向中原溫暖濕潤地區遷徙,此即歷史上的“五胡亂華”。第三個寒冷期從公元1000年到1200年,即兩宋時期,契丹、女真、蒙古南侵。第四個寒冷期從公元1300年到1900年,即明清嚴寒期,滿清入關,進占中原。
草原上的食物鏈單一而脆弱,一季干旱或者一場大雪都有可能導致人畜滅絕。每當氣候變化,災難降臨,草原不再眷顧牧人的生命,求生之劍就會指向南方,那種亡命奔戰和殘暴屠殺,既是求生的渴望,也是對生死的蔑視。刀劍上流淌的鮮血玷污了多少歷史的書卷,萬人坑里掩埋的枯骨荒廢了多少人間的愛恨,細數一次都是對靈魂的殘虐。
陰山之北的這方草原呵,你的平靜與無聲是不是也是因為這千古的沉重?
每當農墾民族有一個強有力的國家政權時,游牧民族就會被拒于陰山之北,甚至被驅趕遠遁。而每次游牧民族南侵成功,都是因為中原政權內部的坍塌。
公元前8至7世紀,秦國幾代諸侯征戰西戎,到秦穆公時徹底迫使西戎西遷,西戎又壓迫斯基泰人(我國古書成為塞人)西竄,斯基泰人流徙到西亞甚至埃及,對亞述帝國、米底帝國形成威脅,影響了世界歷史的進程。
公元前后,兩漢北征匈奴,匈奴瓦解流徙,一部分逐步西遷,最終于公元5世紀出現在東歐草原上,首領叫阿提拉,兇狠殘暴,被歐洲各民族稱為“上帝的鞭子”,匈奴人的入侵導致西哥特人翻越阿爾卑斯山,向南攻入羅馬帝國,歐洲這才敲響奴隸制度的喪鐘,進入了封建社會。
唐代北擊突厥,突厥分裂為東西兩部。西突厥各部逐漸占據中亞以及小亞細亞。10世紀以后,突厥各部在中亞建立過喀喇汗王朝、加茲尼王朝、塞爾柱王朝和花剌子模王朝。他們吸收融合波斯文化和阿拉伯文化,形成了璀璨的突厥語文明。14世紀以后,突厥人的一支卡伊部落還在小亞細亞半島建立了橫跨亞歐非,稱雄數世紀的奧斯曼土耳其帝國。
而“五胡亂華”是因為魏晉時代,士族專權,腐化墮落,精英們穿大氅博高冠,服五石散,體魄尚不健康,遑論領兵打仗。蒙古南進是因為大宋“富而不強”,加之金、遼、宋、夏的割據爭斗。明朝的滅亡并非滿清攻擊,而是被李自成的農民起義軍所埋葬。
堡壘總是容易從內部攻破。
站在中原北望陰山,會覺得陰山之北是邊緣地帶。而今天,當我站在陰山之北南望中原時,又覺得這里何嘗不是中心呢?
那種認為游牧文明落后于農墾文明的人,其實大謬。古代文明交往的鎖鑰是掌握在這些游動的人群之中的。陰山之北的大草原是早期亞歐大陸商品貿易和文化交流的通道,從陰山北麓向西到阿爾泰山脈,再向西前往南俄平原,一直通達東歐多瑙河流域,這一綹溫帶草原是游牧民族的家園。牧民更依賴貿易,他們的生活用品幾乎全都是交換而來,用馬匹牲畜、皮革羊毛置換糧食、布匹、金屬、武器以及日常用品,在貿易的過程中,藝術與宗教廣泛傳播,技術與工藝不斷擴散,游牧民族其實比農墾民族具有更廣闊的視野和識見。
13世紀,蒙古大軍秋風般橫掃亞歐大陸,陷滅了當時世界上的幾大帝國,屠城無數,劫掠無算,蒼涼的蒙古呼麥和悠揚的蒙古長調,曾經令多少人心驚膽破,又成為多少民族幾百年來的夢魘?短短幾十年功夫,蒙古人建立起了元朝、金帳汗國、察合臺汗國、伊利汗國四大汗國,雄偉的帕米爾高原成為帝國狩獵的苑囿,無垠的里海成為黃金家族蕩舟的內湖。旭烈兀的大軍攻占巴勒斯坦和敘利亞,立馬地中海岸,叩響歐洲和埃及馬木魯克王朝的大門,基督教世界一片驚慌。直到16世紀,中亞突厥化的蒙古人巴布爾還南侵印度河、恒河流域,建立起印度莫臥兒王朝;18世紀,戈爾甘河左岸的一支蒙古部落愷加人在伊朗建立起愷加王朝。蒙古人對亞洲的影響一直延續到近代。
蒙古人強大的精神凝聚力、戰略動員力,以及他們卓絕的軍事組織能力,至今是學者們皓首窮經孜孜研究的課題。成吉思汗是多少男兒心中的圖騰?金戈鐵馬是多少英雄血管里的狂潮?廣袤的草原上至今可以聞見雄性荷爾蒙的氣息。
陰山山口那些烽燧,還有被遺棄的兵營和戰堡,當真能擋住游牧民族的鐵騎嗎?
抵御入侵的長城并不是建立在山巒和荒漠之上的夯土磚墻,而是種植在心靈之中的信念與文化。
中國自古具有體系完備的文化系統,這一文化系統具有強大的包容消解能力,和強大的自我修復能力。周公治禮勾勒出儒家文化的輪廓;孔子孟子的著述豐盈了儒家文化的內容,搭建了儒家文化的基本體系;董仲舒將儒家文化變為國家意志。兩漢經學家建立了儒家學說的學理基礎,將儒家文化學術化;魏晉隋唐使儒家文化從貴族階層走向普羅大眾,成為社會主流意識;到兩宋的時候,儒家文化已經成為民族特征,是每個人心靈的底色,是大家共同的自覺。這一文化,以儒家文化為主干,吸收了佛教哲學的精髓,發展了道、法、兵、農、工、醫諸學,形成了體系完備的文化系統。
世界上還沒有任何一種文化像儒家文化一樣,既是治國理政的理論學說,又是協調人倫關系的道德準則,而且還是滋養慰藉心靈的人生哲理。正是這個文化系統讓我們血脈與精神綿延不絕。
西亞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流域沒有建立起完備的文化系統,中亞錫爾河與阿姆河流域的綠洲農業太過脆弱,不可能支撐強大的國家機器,南亞印度河和恒河有多種文化體系,但是卻沒有一個主流的文化系統,社會意識和基本價值觀沒有取得統一。所以,在人類歷史的舞臺上,所上演的游牧與農墾文明沖突的這出戲里,這些文明都沒有表演到終場,但中華文化卻長袖善舞,翩躚自如,漸入佳境。游牧民族的沖擊,一次次砥礪中華文化不斷實現自我完善自我提高。游牧民族也一次次為中華文化注入新鮮的元素。
已經是午后時光了。太陽已經走斜,而藍天、白云、草原卻依然沉靜。幾千年的征戰與韜略,幾千卷的功業與威名,在這茫茫草原上沒有留下丁點痕跡。是的,大草原上的蹄痕會被塵土覆蓋,贊歌會被微風吹散,只有牧人用石頭堆砌的敖包一直存在,標記方向,也寄托情思。細細思量,有哪一位英雄會比石頭更耐久?
陰山之北的這方草原,再向北就是白云鄂博和達爾罕茂明安聯合旗,在那里可以看到現代工業技術所帶來的新氣象。游牧民族和農墾民族再也不會有沖突了,歷史的這一頁已經被工業化翻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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