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馬紅紅
看見布鞋,我便想起我的母親來,心里也就裝滿了陽光一樣的溫暖。
小時候,家里比較困難,我們的鞋子,幾乎都是布做的。每個夜晚,母親坐在炕上,就著昏暗的燈光,一針一線納鞋底,縫鞋幫。熬上幾個夜晚,逢上一兩個雨天,一雙嶄新的鞋子就擺在炕頭了。做完了鞋子,母親找來楦頭,塞進新鞋里,噙一口涼水,噴在新鞋幫上。等晾干之后,我們就急不可耐地穿鞋上腳了。
一雙布鞋,穿著穿著腳趾頭就把鞋尖戳透了,大腳丫子就好奇地探出頭來,吮吸著地面的塵土。這時候,母親會找來一小塊布片,折疊起來,細細補在受傷的鞋尖上。這樣,我的布鞋就多了一塊疤痕。母親貼上去的“止疼膏”,經不住我的兩下奔跑三下踢騰,幾天之后,大腳丫子就又重見天日了。
百般無奈,母親就把鞋子做得稍微大一點。穿著不大合腳的鞋子,似乎是架著兩只大船。兩只腳裝在“船艙里”,走路很別扭。鞋子里不小心灌進去一粒小石子,那石子隨著腳步,從腳前滾到腳后,有時還會偷偷鉆到腳掌下,一股疼痛就自下而上飄蕩在心頭了。于是,腳丫子就使勁往前面擠,頂著鞋尖,腳后跟那里就空了一綹“自留地”。
鞋子大了一些,穿上極不舒服。撕來一團舊棉花,塞進鞋尖里,再次上腳的時候,腳趾頭就舒舒服服地親吻著軟綿綿暖烘烘的棉團了。
放學了,適逢大雨來趕趟兒,穿了布鞋的雙腳趟在泥濘里,走路就很費力。路遇了泥灘,一只鞋從泥里拖出來了,另一只鞋依然陷在泥里,往往抽出的只是一只不再白白胖胖的丑腳丫。腳丫子不小心踩在一塊尖尖的碎石上,疼痛就迫不及待地興風作浪。這時候,顧不上撫摸疼痛,順手擦一把滿臉的雨水,蹲下身子,拖出陷在泥淖里的布鞋,把帶著泥水的腳插進鞋里再往出拖鞋子。那些泥水呀,沙子呀,見縫插針地也擠了進來,每走一步,腳就隱隱做疼。這時候,只能頂著風雨,蹚著泥濘,寸著步子往前走。
有時候,若是泥厚而且黏,陷進去的鞋子就被吸住了,任你怎么拖也拖不出來。怎么辦?只好以手當腳,先把鞋子“穿”出來。遇到了水溝,先趕忙趟進去,讓濁水沖走鞋臉上的泥巴。再俯下身子脫掉鞋子,給鞋里灌上濁水,沖凈鞋里的泥沙,再沿著小路中央細長而彎曲的水溝往家走。鞋里有水,加之踩在水溝里,咯吱咯吱的,走起路來很有節奏感,布鞋似乎在演奏著一曲雨天的歌。
回到家里,脫掉沉沉的濕布鞋,只見一雙腳丫子饅頭一樣,浸泡得有些發脹。粒粒細沙和點點淤泥藏在腳指頭里,似乎捉著迷藏。洗了腳,換上母親遞來的干凈布鞋,一股清爽就重新歡快奔跑了。
年輕的母親很能干,在左鄰右舍是出了名的金剪子。母親有一本大大的《今古傳奇》,里面夾著好多白紙剪的鞋樣子,大人的,小孩的,男人的,女人的,款款看起來大同小異,但都有著細微的差別。鄰家的阿姨,雨天會拿著粘壓了好幾層的布片,來讓母親剪鞋幫。母親問好鞋碼,打開那本《今古傳奇》,找好款式,拿起剪刀,幾下子就剪出鞋幫子來,博得鄰家阿姨一陣由衷的贊嘆聲與真誠的羨慕聲。
家里有一個大塑料袋,袋子里裝著母親縫完衣服剩下的各色布片,母親就是用這些邊角廢料給我們兄妹做鞋子的。這些鞋子有圓口的,方口的,有帶著松筋的,系著紐扣的。一到夏天,我們就穿上了布做的涼鞋。
那些涼鞋,有的前面是蝴蝶樣式,一抬腳,一只花蝴蝶就展翅欲飛;有的是半圓形的,上面被母親剪了小小的圓孔,然后一針一針鎖住了露出來的線頭;有的很簡單,兩條花色布條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個交叉,在交叉中間,母親縫上去一朵小布花兒,一雙簡單好看的涼鞋就穿在我們的腳上了。
夏日的午后,我們去河壩撿石子。浩浩蕩蕩的河水歡快地奔騰、翻滾,嘩嘩向東流去。我的小伙伴們只是遠遠地看著,根本不敢走近前去,生怕洶涌的河水張開大嘴,把她們生生吞下去。我的膽子比較大,故意逞能去趟水。一次不留神,湍急的河水就脫掉了我的布涼鞋。我慌了,拾起身子,哭著跑著去搶鞋,卻只見涼鞋在水里一閃又一閃的,匆匆跟我打了幾聲無言的招呼,就隨水而去無影無蹤了。我只好摸著眼淚,提著另一只孤零零的涼鞋,光著腳丫回家。
晚上,因為電燈昏暗,母親就在縫紉機旁點了煤油燈,只聽見縫紉機嗒嗒嗒嗒一通作響,只一會兒功夫,一雙鞋墊兩只鞋幫就做好了。母親找來廢舊的塑料鞋底,按照我腳的大小,剪成鞋底,又開始給我做涼鞋。
當我穿著新的布涼鞋外出瘋玩時,鄰家的阿姨總會夸贊母親能干,一股自豪感總會在我的心里開成一朵花,艷艷的,亮亮的。
后來,街上有了塑料涼鞋,我們就嫌母親做的布涼鞋有些土氣了,爭著搶著穿花花綠綠的塑料涼鞋。塑料涼鞋斷了鞋幫,母親就一手拿著燒紅的細鐵棍,一手拿著塑料鞋,把紅紅的鐵棍放在掉鞋幫的地方,一股青煙就竄出來了,一股難聞的味兒就直鉆鼻孔,手腳麻利的母親,趕忙把鞋幫粘在鞋底上。冷卻之后,斷掉的鞋幫就緊緊咬住了鞋底,涼鞋的后跟那里就多了一線黑色,似乎是一個刀口印子。
塑料涼鞋實在不能再穿了,我們才去廂房找布涼鞋。推開廂房的門,那些被我們兄妹冷落了好久的布涼鞋,有的蔫蔫地躺在墻角里,有的一只在東一只在西,似乎在遙遙相望,有的找到了一只,另一只卻不知道躲在哪里獨自傷神。在一堆鞋子里,找到自己的布涼鞋,磕掉上面久積的灰塵,穿在腳上,舒服涼爽就重新擁著我的腳丫子了。
天冷了,母親抽空給我們做棉鞋。為了使棉鞋暖和,母親就往鞋幫里多添一些棉花。棉花多了,暖鞋就顯得肥大臃腫,樣子就不大好看。然而,就是這樣一雙模樣不大清俊的暖鞋,卻讓我的腳沒有皸裂,沒有腫起來的紅硬塊。我的同學,一個冬天,腳凍腫了,甚至裂了口子,走起路來一跛一跛的,疼痛難忍。遇上雪天,有同學的布鞋或膠鞋有了濕濕的印跡,一下課,他們就使勁跺腳,企圖跺掉裹在腳上的寒冷。我的暖鞋,鞋面濡濕了,但腳丫子幾乎感覺不到寒冷味兒。這時候,我就很欣慰,也很踏實。這雙貌不驚人的暖鞋,讓我的整個冬天都充滿了溫暖和快樂。
下課了,我們一群女生踢毽子。我穿著暖鞋,飛起的毽子穩穩地落在鞋幫上,彈起,落下,上下翻飛,機靈而乖巧。即使調皮的雞毛毽子落在腳尖那里,也感覺不到一絲的疼痛。我的同學,大都穿著布鞋,丟起毽子,只玩幾下,毽子就落荒下馬了。有時候,毽子不小心落在鞋尖上,同學就蹲下身子,捂著鞋尖,直喊疼死了。
看著母親用黑色條絨做的暖鞋,彈去鞋面上的塵土,系緊了鞋帶,一股暖流就撥開寒冷,鉆進腳底,自腳心徐徐上“身”了。
十年前,母親病倒了。躺在病床上的母親,一邊忍著病痛,一邊做著布鞋。母親說,不要看布鞋樣式老土,但透氣性能好,穿上腳舒服,尤其是小孩子,長大后就沒有腳臭。
每每打開衣柜,十幾雙大大小小的鞋幫,整整齊齊摞著。那些鞋幫幾乎都是給我女兒和親戚的孩子準備的,可是,病魔不等母親做完這些布鞋,就早早擄去了母親年輕的生命。
時至今日,我還珍藏著母親給女兒小時候做的虎頭鞋,繡花鞋,一雙紅條絨千層底布鞋。我舍不得送人,更舍不得扔掉它。珍存著它,仿佛母親就伴隨在我的身旁,心兒就溫馨了起來,就像歸了倉的顆粒一樣,安然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