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爺爺的夜壺 / 汪河(河南)|| 當代文學家金秋卷
爺爺的夜壺
——《我的爺爺系列故事》之一
(散文)
我不知道我爺爺一生中用過幾只夜壺,但我認識最后一只,我和它有過一段愛恨交加的故事。我清楚地記得,這只夜壺是1966年夏末來爺爺家里的。此時我還是個十歲的孩童,被送回鎮平老家過暑假。八月底,距開學還有一周,二爹送我回南陽。我們走到晁陂街候車點時,時間尚早,二爹帶我在附近轉悠。候車點對面路邊有個賣陶器攤位,攤位上的擺放的夜壺引人注目。它們排列成整齊的方陣,黑黝的肚皮在太陽下泛著耀眼亮光,個個氣宇軒昂,猶如受閱的士兵。在眾多隨意堆放瓦盆瓷罐陶器攤中,夜壺方陣容威武壯觀,儼然成為一道風景。二爹百般無聊,帶我走近觀看。躲在樹蔭下乘涼的攤主,連忙把手里的破草帽扣頭上跑過來說:“老弟,買個拿回去給老人用。這可是馬山口的夜壺,好哩很呢!”我從夜壺方陣里拎起一只說:“二爹,西院五爺常說,馬山口的夜壺 —— 光有個嘴,說的就是它吧?”五爺是個光身漢,解放前賣壯丁在國民黨部隊三進三出,老兵油子一個。當年解放軍攻打鎮平縣城,被俘虜釋放回鄉。五爺當蔣軍跟解放軍打仗不行,卻練就一副好嘴皮子,平時說話詼諧幽默,是方圓一帶的名嘴,五爺說的這個歇后語,是指那些夸夸其談和言而無信之人。攤主連忙分辨:“可不是你說的那樣,你看它肚子很大,能盛好幾泡尿呢。”二爹板起臉瞪我一眼,呵斥道:“你快把它放下,掉地上摔碎,咱得賠人家哩。”又對攤主說:“這娃兒凈學些流光蛋話兒。”攤主恭維說:“一看就知是個聰明娃,長大肯定當大隊支書。”二爹擔任生產小隊會計。這年麥罷,大隊支書在生產隊干部會議上宣布,扣下每位社員五斤小麥,“支援亞非拉人民和世界革命”。二爹稍稍表示異議,被大隊支書劈頭蓋臉一頓臭罵。將來大隊支書是自己侄娃兒 —— 不管有無可能,阿Q精神勝利法讓二爹高興。攤主恭維我,是為推銷夜壺造勢,看二爹高興,趁機游說:“弟兒們,買一只吧,便宜呀!”二爹撇嘴說:“你這個夜壺咋恁貴哩?石佛寺街上六毛錢就可以買到。”攤主從我手里拿過夜壺,用手指彈著它的肚皮說:“一分錢東西一分貨,你聽這聲音,多脆。”攤主把夜壺舉到二爹臉前,用手撫摸它的肚皮說:“你再看這成色,多滋膩呀,你再看這釉子,涂得多均勻,摸著磁光磁光。”那攤主急眼;“六毛,你上哪兒買得到?你有嗎,有多少都拿來,我全買下!”他伸腿把攤位邊那只單身夜壺朝二爹踢過去說:“這只六毛,你拿去。”二爹彎腰拾起它,指著表面涂釉不均留下的點點凸起說:“這只算?,咋能值六毛錢呢!”那攤主就說:“五毛五,五毛五你拿走。別看它涂釉不均,它厚實呀!耐摔打。”二爹撇嘴說:“啥瓷器也經不起摔打!這一只,也只是值五毛錢!”攤主生氣說:“你這人啊,就不是一個誠心誠意的買家。你走吧,別耽誤我做生意。”攤主手拎夜壺攆上我們:“兄弟,你開價,我愿意,咋又不買了?”二爹指著我說:“我去南陽送學生,總不能拎著一只夜壺去吧?”突然,攤主朝我壞笑說:“娃兒,關于夜壺還有個歇后語呢,我教教你。說,夜壺里伸出來一只手 —— 嚇?一跳!”我們乘坐長途汽車經過攤位時,那位攤主又從樹蔭下跑出來,朝二爹揮舞破草帽大叫:“弟兒們,你送學生回來買它吧,我這幾天都在這兒呀。”我朝地攤看去,那只落單夜壺仍孤零零地站立在攤位邊。突然,它把一道陽光反射到我的眼里,似乎與我說——咱們再見!我揉眼再看它,它黑黑的肚皮在陽光照耀下熠熠閃光。冥冥之中,我突然有種感應:這只夜壺也許真會和我再相見。汽車走很遠了,二爹才說話:“賣夜壺人說壞話兒,你小娃兒家不要學。”晚上,我坐在昏暗燈光下惡補暑假作業——回老家沒有人管我,暑假作業還有一半沒有寫完。媽媽見狀勃然大怒,用手指搗我頭責罵,全然沒有母子久別重逢的喜悅之情。二爹說家里的事情,不知怎么又說起晁陂街候車時,我跟賣夜壺人說的那些歇后語,還有攤主最后說的那個。老爸厭惡說:“這娃兒一點也不長進,學壞東西,倒是很快。”我又聽見二爹說:“咱爹的夜壺,上月掉地上摔碎了。”此時“文革”已經進行得如火如荼,大家都在鬧革命,初高中學生們斗爭老師校長,出去“串聯”,我們這些小學學生跟著看熱鬧瞎起哄。學也上不成,名曰:“停課鬧革命”。城里屬于是非之地,老爸和媽媽商量,再把我送回老家。其實我樂意回老家,即使是鄉下吃食不好,我也樂意。在那里沒有父母老師管束,我如同那些站在房脊上歡快鳴叫,在樹叢中穿梭飛翔的鳥兒;我可以拿彈弓打樹上的知了;下西溝戲水;到寨河釣魚。我剛到家,就急著尿尿。扔下書包就跑茅房門口掏家伙(我不進茅房,茅坑里蛆頭攢動,氣味難聞),爺爺見狀連忙撿起書包,推我說:“你去漚坑!”當年我老家一帶,漚坑是每家每戶的標配。家家門前都有一個土坑,用以收納垃圾污水,不時填些土,名曰漚坑,功能漚糞。填滿后挖出來送自留地里作肥料。我站立在漚坑邊尿尿,一眼就看見爺爺的夜壺也站在坑邊。夜壺被我踢進漚坑里,污水朝它大嘴巴里猛灌,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驚擾坑沿和水面上的蚊蠅小蟲四處飛散。爺爺連忙跑過來,把夜壺從漚坑污水中撈出來,倒出它肚子里的污水,放到茅房的墻頭上。爺爺對家人說:“這害娃兒回來啦,以后我把夜壺放在這里。”爺爺又舉巴掌嚇唬我說:“你把它弄破了,我可要揍你!”二爹說,這只夜壺壁厚,所以結實?;丶业穆飞纤鸵恢回i娃同行。走半路豬娃突然彈騰,二爹忙亂中失手,夜壺掉地滾到路邊溝里。途中它與礓石,土塊相撞,毫發無損。它的確很結實 —— 我用彈弓打麻雀,石子彈到它身上,它挺胸應對,“啪”一聲把石子彈開,身上不留一點痕跡。有天玩捉迷藏,我藏匿在茅房里(捉迷藏不嫌茅房臭),弟弟和小叔在外面尋找無果,兩人在院門口討論我的去向,我忍不住伸頭觀望。弟弟說:我看見茅房墻頭有個人頭一晃;小叔看一眼說:你看花眼了,那是你爺的夜壺。我按捺不住跑出茅房大叫:你們眼睛是咋看的,我有頭發有鼻子有眼,咋會是夜壺呢!小叔笑彎腰說:你頭縮回去,我只看見你爺的夜壺。此間我父母的工作也發生變化:早前老爸被下派到縣里參加“四清”,結束后留縣醫院工作。他和我媽媽商量,把她也調到縣醫院,一家人在一起,也方便我和弟弟上學。縣城距離爺爺家二十華里,因為“文革”,學校常常停課,我就有了經常回老家的機會。前面我說過,我對爺爺的夜壺沒有興趣。但是這篇文章是寫它,我得圍繞主題,繼續講它的故事。上面這個老虎形狀的夜壺出自東漢年間。也許后人覺得這樣做有辱百獸之王,逐漸改為圓形,仍然稱它為虎子。(蘇州博物館實物)我要說明的是:夜壺是男人專用。過去,即使是王公貴族,住房里也沒有衛生間,晚間收納小便的器皿就是尿罐。尿罐太大,不方便使用,夜壺則可以拿進被窩。在寒冷的冬季,不用下床,即可使用。所以過去的男人對夜壺情有獨鐘。最高級的是后蜀皇帝孟昶用的夜壺(文言稱之溺器),用七種珠寶鑲嵌而成 —— 這是我讀歷史故事知道的;夜壺也有金銀材質的 —— 這是我聽人說的;再就是銅質 —— 在控訴舊社會地主階級奢華生活的展覽上,我曾經一睹尊容。二爹說,賣家說過它的身世:它的泥坯是某陶器師傅笨徒的處女作,當屬廢品。師傅命笨徒毀掉,笨徒不忍,違命把它涂釉混進窯中燒制。師傅發現后默認——這只次品就這么橫空出世。二爹還說,我老爸給他有專款,可以給爺爺買個好夜壺??啥萝嚲陀鲆妭€賣豬娃的,他相中一只,身上錢不夠,遇見鄰村小東營一親戚傾囊相助,買下豬娃后僅剩下五角錢,只夠買它。我爺爺的夜壺與圖片上極為相似。因為制作工藝不佳,涂釉不均,它的顏色黑里透黃,身上還有許多突起物。瓷實和滋膩這兩個形容陶制品的褒義詞,與它無緣。看到這張圖片,我就想起兒時手持夜壺把手時,粗糙的手感。冬天來臨,爺爺夜壺的實用性和重要性凸顯出來。人老了,前列腺肥大,尿頻,在寒冷冬季漫漫長夜里,晚上沒有夜壺用,是一件很麻煩甚至是很痛苦的事情。平時,小叔睡爺爺腳頭,睡前為爺爺拿夜壺,清晨,把它拎出去傾倒。1967年春天,爺爺患腦栓塞,來縣城我家中治療,為他倒夜壺的工作由我承擔。上圖源于網絡,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醫院病人所用搪瓷尿壺。開始,爺爺尿尿用的是一只玻璃瓶。它是藥房盛放復方甘草片的棕色大口玻璃瓶,傾倒尿液時需要手捏瓶口,另一只手托底,很不方便。第二天晚上,我鉆進內科病房順出一只醫用尿壺,拿回家給爺爺使用。這個白色搪瓷制品底印有“開封搪瓷廠制”的字樣,側面印有一個紅十字,清洗得干干凈凈,沒有特殊異味。所幸爺爺病情不重,生活上可以自理,我跟隨他返回老家。走前媽媽把醫用尿壺送還病房 ——— 管理尿壺的阿姨是一位忠厚之人,她知道我拿給爺爺用,私下叮囑媽媽,用后完璧歸趙。我包容爺爺的變化,況且爺爺從來不對我發脾氣。但是令我不爽的是,爺爺回家后,固執地要我為他倒夜壺。也是順理成章之事 —— 這活兒,總不能讓我老媽做吧?不知道為什么,回家后爺爺非得要我倒夜壺不可!這原本是小叔的工作,弟弟也可以做;奶奶也可以做;二爹、三姑他們都可以做!清晨,小叔提夜壺出去傾倒。人都走進茅房了,爺爺還要在屋里大喊:“擱在那兒,叫偉娃兒倒。”我老爸被關押期間寫的家書,送出前要被造反派審查。審查者用毛筆涂抹去一些他們認為不當的內容。當然,家書中引用的毛主席語錄,則一字不差地保留。令我不爽的是,我老爸叮囑我為爺爺倒夜壺的那段話,也一字不差地保留。家書中有很大多段落被造反派用墨汁涂抹,從涂抹不均地方的字意中,我猜揣,是老爸對文化大革命的認識和對毛主席表達的忠心。老爸用心良苦,他希望讓造反派看到他對造反派歸順之意。審查者要么不解其意,要么不屑一顧,用毛筆涂抹。接著,老爸用“我們的干部要關心每一個戰士,一切革命隊伍的人都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這段領袖語錄開頭,開始給家人交代照顧爺爺的事情。然后是要求我為爺爺倒夜壺。我讀爸爸的信沒有預覽,所以讀到這一段時來不及考慮變通措施,在眾人面前,眾目睽睽下照本宣科。經我之口讀給大家,等于我向全家人告白:只要我在家,給爺爺倒夜壺這件差事,非我莫屬!三姑抿嘴笑說:“呵呵,偉娃兒,這下你可跑不脫了吧!”我有口難辯,有苦難言。我氣惱地瞪三姑一眼,強忍不快,把信讀完。我老爸在家書結尾,當然還是引用毛主席語錄 —— “我們的同志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我知道老爸引用領袖這段話的寓意。他是告訴我們:他現在所遭受的苦難,只是暫時的,總有一天會過去。他卻讓我遭受磨難,給我布置一項我最不喜歡干的事情。除了爺爺奶奶,家里其他人都認識字。我讀完家書,大家相互傳閱。即使我宣讀時膽敢“矯詔”,也會被其他人識破。猶如皇封御賜,給爺爺倒夜壺,成為我的專職差事,只要我在家,就沒有人和我爭搶。甚至我出門不在家,這項工作也留下等我回來完成。我跟二爹去石佛寺街趕集,中午回來又渴又餓。我一頭鉆進灶火,大呼:“做好飯沒有?餓死我了!”三姑手拿搟面杖指著爺爺房間,神秘兮兮說:“半晌時,馬洼你那個爺爺來了……”我看見灶火墻角有蘿卜白菜,自作聰明想:“哇,有好東西吃了!”媒人給二姑說個婆家在本鄉馬洼村,未來的姑父在貴州工作,奶奶嫌遠尚未表態同意。二姑未來的公公馬遂漢爺爺時不時來家,說是去晁陂街趕集,順路過來討碗水喝。馬洼村距離石佛寺街兩里,距離晁陂街十幾里。馬爺爺舍近求遠,趕集只是托詞,其用意自不待言。我連忙跑到爺爺房間,沒有我想要的東西,只有爺爺的夜壺,挺著一肚子尿液等我。爺爺看我一臉失望,跟我身后歉意說:“你馬爺爺說,不知道你在家住,只拿些蘿卜白菜,沒有給你捎包呀!呵呵!”數月后,老爸從造反派手里逃出,藏匿在一親戚家,媽媽派我去送東西。晚上我睡老爸腳頭,父子兩人久別重逢,無話不談。老爸先是問些城里的情況,又問我的學業,最后說到我爺爺。突然,老爸發問:“你為啥不愿意為你爺倒夜壺呢?”父子倆相談甚歡之際,風向突變,令我猝不及防。我底氣不足狡辯:“我,我咋不愿意了?”原來是縣醫院放射科醫生李四照受老爸委托給爺爺送藥,聽爺爺說我不愿意為他倒夜壺,回去轉告與老爸。我記起奶奶曾說老爸早年出道“學相公”,厭惡給掌柜倒夜壺的往事,就犟嘴說:“你不是也不喜歡倒夜壺嗎?”老爸說完起身,披衣坐在床頭,點燃一根煙,開始給我講大道理。他從仁義禮智信忠孝恭廉勇開講,重點講“孝”字。老爸講話,還時不時發問:“是吧”;“我說得對嗎”;“這個我以前給你說過,你還記得嗎?”我心里極不耐煩——人家恁遠跑來給你送東西,跑累要睡覺呢,你還要上課!當然,我心里的想法不能,也不敢說出來。我嚅囁說:“孝順嗎?就是……給我爺提夜壺,就是……”老爸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我要是說得頭頭是道,咋能顯得他比我高明,讓他教育我呢?他好為人師地解釋:“孝,就是盡心地侍奉長輩;順呢,就是順從他們的意志。”我靈機一動,萌生一個坑爹的歪點。不等老爸說完我就挖坑搶答:“啊,我明白了,孝順就是聽話,不犟嘴,大人叫干啥就干啥。是不是啊?”“嗯,不太全面,但是基本意思有了。”老爸認可(他走到坑邊了)。我接著就說:“我爺要是說XXX不好,咱們也要順從嗎?”老爸頓時語塞(掉坑),停下好一陣子才癔癥過來,大聲說:“你爺是貧農,他咋會說這話呢?他,他一個鄉下老農民,知道啥!”我話還沒說完,老爸就在被窩里狠蹬我一腳,生氣斥責:“你不能這樣說,你爺爺是目光短淺。解放前有多少人吃不飽穿不暖,餓死在逃荒要飯路上;解放前帝國主義侵略,國家民族存亡危急?,F在呢,雖然農村生活困難,至少沒有餓死人,也沒有人敢侵略咱中國。我跟你講孝道,你咋會胡扯你爺說的落后話呢。他說過嗎?我咋會沒有聽他說過哩?你這個娃兒,不好好學習,思想落后。我看你呀,總有一天要變成反革命!”看老爸動這么大的氣,我敗下陣來,違心地說:“是啊,是啊,你說得對,我只是假設嘛。”(官大一級壓死人,輩分大同樣壓人)老爸贏得嘴仗(出坑),就不再生氣說:“以后不要這樣假設。”老爸繼續講話,他刻意避開孝順這個坑,給我講盡忠不能盡孝,忠孝不能兩全這方面的歷史故事。老爸又繼續講,我再次進入睡眠狀態,老爸把我搞醒問:“你睡著了?”我還是不回答,心里說 —— 你永遠也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我以為老爸又要發飆,悄悄綣腿起身,準備應對他再蹬過來的一腳。我從被窩伸頭看,黑暗中看不見老爸的臉色,只看見一點紅火,是他嘴里燃著的香煙。我悄然躺下,心里揣摩:老爸是不是在想詞兒訓斥我?頓時睡意全無,瞪大眼睛支愣耳朵等待。寫這篇文章時,我竭力回憶,想把老爸當時所說的話寫下來。我想不起來;除了我和他爭論孝順那一段話,其余的我全都忘記了!
我得到給爺爺倒夜壺這份專職后,每天都要和它親密接觸。它和我第一次見面時的模樣大相徑庭。如不近距離細看,拿手觸摸,你不知道它有多么猥瑣 —— 它的做工粗糙,面色黧黑,涂釉的表面有很多小突起,連把手上都是,拎著夜壺就感觸扎手。整個夜壺看上去就像一張扭曲的麻子臉,其形丑陋。從它大嘴巴往里看,內壁集滿尿垢,從里面散發出來的氣味,其臊無比。除此之外,它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缺陷 —— 它的底部凸凹不平。它站在爺爺床底下值班時,猛一看是歪嘴,仔細看是瘸腿。所幸茅房墻頭有塊石頭也不平整,它倆互補缺陷。這樣子,它白天站在茅房墻頭上歇息時,外人就看不見這個毛病。我為爺爺倒夜壺的程序是這樣:我拉長聲音喊道“三爺有令,帶溜子啦!”—— 這是樣板戲《智取威虎山》楊子榮打虎上山中的一段臺詞。然后,我學楊子榮手提衣襟亮相,嘴里咚咚鏘鏘地伴奏鑼鼓家什,走臺步繞場一周(無場,在堂屋走一圈),然后走進西屋,拎夜壺飛跑到茅房,將其內容物傾倒進茅坑里。夜壺被爺爺裝了一肚子的隔夜尿液,它肯定希望一吐為快。它欣然隨我走進茅房,愜意地歪斜身子,嘴里發出歡快的“禿禿”聲,把肚子里的內容物朝茅坑排泄,同時也把尿臊氣毫不吝嗇地散發出來與我分享。我把夜壺放在茅房的矮墻上——這是它平時休息的地方。我做這份工作時,奶奶會拐著小腳跟在身后,猶如唐僧般啰嗦不停:偉娃兒,你不要跑得太快,小心跌倒;你倒夜壺時手不離把手,不要讓它掉進茅坑里;你倒完后,再把它底朝天,空凈里面的尿液……奶奶的話,我都會一一照辦。萬一跌倒,我將會嘴啃尿泥;特別是小心不能讓它掉進茅坑,掉進去,我還得撈它。我可不愿意拎一根攪屎棍,在蛆頭攢動的茅坑里扒糞!老爸和他老爸;兩位老爸坐在堂屋里說話。他們兩人談話,我至今都還記得。爺爺說:“我快死了,我可不要水泥棺材,你給我弄個木頭的。”我老爸陰沉著臉答應:“中啊,我到二龍公社山里參加整建黨,我給你操著心。”爺爺又說:“偉娃兒聽話,只要他在家,就給我倒夜壺。”聽爺爺這么說,我心里美滋滋的,趕快低下“謙虛”的頭,準備接受老爸夸獎。這次病情來勢兇猛,來不及送醫就去世。我老爸跟報信人連夜趕回,我則和媽媽第二天回家。到家時二爹正在院子里的橘子樹旁招呼木匠趕制棺材,我跑進西屋,看見爺爺頭蓋舊棉被躺床上。爸爸坐在床邊低頭抹淚,小叔和三姑,一臉悲戚地站立在他身后。我后退時踢倒一件東西,我不看就知道,是爺爺的夜壺。它原本就站立不穩,被我踢倒,流出來的尿液濕了爺爺的破棉鞋。我彎腰拎起它,跑到茅房傾倒。傾倒完畢,隨手把它扔到墻根。來幫忙的本家修文五伯阻止我,他拾起夜壺遞給小叔說:“你拿它到寨河,把里外都刷洗干凈,出殯那天還有用哩。”我老爸沒有留在家給爺爺送喪;縣里開“一打三反”誓師大會,革委會不準請假。出殯那天,原應由老爸舉孝幡和摔老盆任務,由二爹承擔。我是長孫,我的角色是拎著爺爺的夜壺,把它帶到墓地,打碎扔到地頭溝里。我想到今后再也不用給爺爺倒夜壺,心里居然有些快意。即使是去墓地路上拎夜壺的差事,我也不愿意做。送葬隊伍出發時,我把它遞給五伯說:“五伯,你替我拿一會兒。”頭天晚上奶奶就告誡我,去你爺墳地路上,你可得大哭呀!可是在去墓地的路上,大家都哭得人仰馬翻,我卻哭不出來! 我知道,作為長孫,在這種需要哭泣的場合,我不哭是不對的。我竭力想大哭,可就是哭不出來,甚至連小哭也做不到!五伯沒有忘記我的職責,他從送喪隊伍后面跑過來,把夜壺塞我手里。直到墓地我才意識到,我爺爺已經死了!突然間,爺爺以往對我的愛,全都涌上心頭。我悲傷地想,從此我就沒有爺爺了!我甚至覺得,爺爺就在這個夜壺里,由我帶他去墓地后,我永遠不會再見到他!我即使想給他提夜壺,也沒有機會了!想到這里,我蹲在地上,手扶夜壺,眼淚嘩嘩地流出來。按照規矩,去墓地的路上需要家人和親屬們大哭。棺材入土前,有一段不哭時間,讓送殯的親人喘口氣,以備棺材入土時最后慟哭。我的哭聲不合時宜,卻沒有人出面糾正;我的哭聲還有引領效應,參加喪禮的家人和親朋好友,隨我一同哭起來。棺材入土時,大家已經哭得筋疲力盡,我也哭得沒了力氣。原本應該達到高潮的最后痛哭,被我的提前大哭攪黃。一位本家叔手拎镢頭到我身邊提醒說:“偉娃兒,把你爺的夜壺砸碎。”我這時才想起事先安排好的程序:到墓地后把它打碎,扔地頭溝里。僵持不下之際,一位抬棺者說話:“也沒有規矩說不可以呀,咱北山有個地方,就把老人的夜壺放進墓坑里。”夜壺掉在棺材上,翻了兩個跟頭,跌進一旁土里。它頭朝下撅起屁股,我看見它的屁股是土黃色的。以前我從來沒有注意過它的屁股,一直以為它全身上下都是黑色呢。沒容我多想,又有一鐵锨土朝它砸去,它借力恢復站姿 —— 站立得歪歪斜斜。我想起第一次見到它在太陽光的照耀下熠熠閃光的形象;而現在,它黑沉著臉,倔強地站立在墓坑里,慷慨赴死——它決意要和爺爺共赴黃泉。我倆對視,它似乎在告訴我,自此一別,再也不會見面。事后村里的老年人都夸我:看人家偉娃兒,恁孝順,哭得多痛心,大人們都不哭了,他還在哭呢!故事講完了,還有一點補充:兒孫給老人到夜壺,是二十四孝行之一。滌親溺器,說的是宋朝的黃庭堅,著名畫家,元符中為太史,性至孝。身雖貴顯,奉母盡誠。早晨起來,親自為母洗刷便盆,從不間斷。有詩稱贊:貴顯聞天下,平生孝事親。親自滌溺器,不用婢妾人。還有,我在前面展示的古代夜壺,是蘇州市博物館收藏的展品,都是出土文物。這說明,讓夜壺伴隨它主人一起住進墳墓,是咱老祖宗早就定下的墓葬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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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賀偉,筆名汪河,河南鎮平人,蒙古族,職業醫生,曾任河南省第九、十、十一屆人大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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