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術僅僅因為存在就必須被使用嗎:軍事領域的工具理性
作者:Yagil Levy,以色列開放大學社會學、政治學與傳播學系政治社會學與公共政策教授。
來源:Yagil Levy, “'The Skills. . . had to be Used Simply Because They Were There’: Instrumental Rationality in the Military Domain,” Millennium: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2023, pp.1-25.
導讀
工具理性是指采用適當的手段來實現特定的目的。這一概念受到了法蘭克福學派的批評,因為它只關注手段而非目的。當今世界的戰爭沖突不斷,工具理性如何體現在軍事領域?工具理性在軍事領域的應用是否也反映了法蘭克福學派所批評的邏輯?
基于法蘭克福學派的批評,本文揭示了軍事領域工具理性的六大具體類別,并以美國和以色列的軍事行動為案例進行闡釋。工具理性(或者至少是其錯誤的應用)反映在以手段為中心的思維中,即手段為目的辯護。具體運用到軍事領域,會出現以下六種類別:手段為目的辯護只是因為手段是可用的,手段也可以擴大目的。以手段為中心的方法可以從目的服從于手段擴展到關注要攻擊的對象,從而發展出一種以對象為中心的方法,這種方法也可以發展為關注手段運用的直接結果,從而成為一種合法化工具。對手段的關注所隱含的道德化過程也會產生類似的合法化影響。最后,以手段為中心的方法可能會轉化為對手段無所不能的過度自信,從而上升為相信武器可以消除政治解決方案的必要性。
理論背景
工具理性(或理性)是指采用適當的手段來實現特定的目的。在馬克斯·韋伯(Max Weber)看來,工具理性是由對環境中的物體和其他人的行為的預期決定的,這些預期被用作實現行動者理性追求和計算的目的的“條件”或“手段”。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行動形成鮮明對比,后者是由對某種倫理、美學、宗教等的信念所決定的,與成功的前景無關。在羅杰斯·布魯貝克(Rogers Brubaker)看來,這兩種形式的理性反映了在特定情況下采取行動的兩種理由:一種是援引價值假設的理由,另一種是援引預期后果的工具性的理由。
在此背景下,法蘭克福學派對工具理性進行了批判,該批判是本文所提論點的基礎。
馬克斯·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和西奧多·阿多諾(Theodor Adorno),將工具性與通過發展技術實現人類控制自然的目的這一驅動力聯系在一起,使自然成為可計算的,而可計算性則等同于有用性。在霍克海默看來,這種工具性是以“主 觀理性”為指導的,是一種本質上關注手段和目的的思想,它不重視目的本身是否合理的。與此相反,“客觀理性”強調的是目的而非手段,重點關注至善的理念、人類命運問題以及實現終極目標的途徑。
根據這一邏輯,工具理性引導官僚通過確定可行且合理的有效手段來執行政策,為官僚提供了行動的正當理由和組織原則,以至于個人的自主性被行政職能所統治。齊格蒙特·鮑曼(Zygmunt Bauman)認為,這些手段一旦啟動,就會產生自身的推動力。于是,官僚往往忘記了最初的目標,轉而專注于手段,手段變成了目的,目的就從屬于手段。這是工具理性指導下的行動可能產生的后果。鮑曼指出,當手段完全受制于工具理性的標準,從而脫離了對目的的道德評價時,使用暴力的效率和成本效益最高。
帕特里夏·歐文斯(Patricia Owens)指出,技術已經開始在政治中顯現出價值,實用科學的方法和手段幾乎適用于各級政府、經濟和軍事。在軍事領域,效率已經取代了傳統等其他價值,成為專業技術廣泛應用的正當理由。正如肯·布斯(Ken Booth)所警告的那樣,暴力管理者變得以任務為中心,以至于忽視了更廣泛的道德背景。因此,當工具理性占據主導地位時,手段可能會造成工具性的暴政,有可能摧毀所追求的目的。
手段證明目的是正當的
正如鮑曼所言,使用武力的方式是由可用的手段而非目的決定的。因此,手段變成了目的。
2000年9月,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在約旦河西岸和加沙地帶發起了新一輪敵對行動,以色列國防軍對被指控的巴勒斯坦恐怖分子實施了定點暗殺政策。以色列得益于其技術優勢,包括武器(武裝直升機、F-16戰斗機和無人機)和良好情報系統。在2000年至2005年期間,以色列不僅殺死了大約300名所謂的巴勒斯坦恐怖分子,而且還殺死了150名靠近目標的平民。以色列決策者認為,這一政策是挫敗恐怖襲擊的必要手段,既能最大限度地減少附帶殺傷,又能降低以色列軍隊面臨的風險。然而,這一政策的有效性受到了質疑。它可能通過挑起對方的報復來增加以色列人的死亡人數。2002年1月暗殺法塔赫領導人拉伊德·卡爾米(Ra’id Carmi)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這次行動結束了巴勒斯坦襲擊相對緩和的時期,促使法塔赫參與一直以來在避免的恐怖活動,并加劇了該組織的恐怖襲擊。以色列的定點暗殺未能取得短期的軍事效果,它的制定和實施沒有考慮到暗殺的政治影響,最初的核心目標是恢復以色列與巴勒斯坦權力機構之間的政治談判,以實現和平,或至少實現穩定的停火。以色列沒有意識到每一次軍事行動都會影響巴勒斯坦人之間的力量平衡,從而影響他們重返政治軌道的動機和能力。
在上述案例中,由于手段(技術和情報)證明了目的的正當性,且實際上也模糊了目的,因此政治討論僅限于手段。對這一政策的辯論大多局限于該殺人方法的合法性。以手段為中心的辯論強化了工具理性,導致對政治目標和影響的忽視。
手段擴展目的
一旦手段的可用性決定了(通常定義不清的)目的,而且部署手段的風險較低,那么手段可以通過兩種方式擴大目的:擴大敵人的范疇和使用武力的地理邊界。
對于前者,無人機暗殺是個很好的例子。在中東地區的無人機戰爭中,美軍決策者認為只要使用無人機用不會危及美軍,他們就會更傾向于使用致命武力。
邁克爾·瓦爾澤(Michael Walzer)解釋稱,“無人機可能導致我們擴大敵人的名單,把假定的敵對個人和激進組織也包括進來,僅僅因為我們可以打擊他們,即使他們實際上并沒有參與對我們的攻擊。”
至于后者,自2010年代中期以來,為防止伊朗在敘利亞扎根并為真主黨配備武器。為此,以色列使用精確制導武器攻擊敘利亞和黎巴嫩境內的目標。此外,2019年8 月,以色列襲擊了伊拉克境內屬于伊朗支持的民兵武器庫,以阻止向敘利亞和黎巴嫩走私武器。據報道,以色列使用了無人機進一步擴大攻擊范圍。以色列少將尼贊·阿?。∟itzan Alon)指出,這些行動可能引發戰爭,因為它們鼓勵敵人學習該手段,從而提高其作戰能力。
可見,強調可用的作戰手段會鼓勵使用武力,而對手段的限制或手段的不可獲取性會鼓勵執政者使用致命性較低或外交的手段來消除安全威脅。
以手段為中心擴展到以對象為中心的方法
一個關鍵概念是“目標庫”(bank of targets)。就以色列在加沙和黎巴嫩的戰爭而言,目標庫包括一份由軍事小組確定的目標清單,當敵對行動再次爆發時,這些目標應受到攻擊。從本質上講,這些目標是根據武器裝備的能力量身定做的。
這種方法存在以下謬誤:
首先,建立目標庫是一種機械的方法,阻礙了根據敵人的戰略性質來使用武力。作戰設計的重點不是如何利用敵方的戰略價值,而是如何有效地利用現有的武器庫和最先進的技術手段,往往達不到建立有效威懾的預期目的,有可能導致最初制 定計劃時所針對的戰略形勢與計劃實施時的戰略形勢不一致。
其次,目標庫的建立伴隨著以攻擊對象為中心的典型錯誤。例如,配備人工智能的自主武器系統(如無人機和殺手機器人)正在興起,這些系統可以幫助人類做出決策。由于這些系統也可以被授權自主決策,它們可能會無意中犯錯,從而增加沖突升級的風險,挫敗最初的行動目標。
第三,目標庫的存在可以延長戰爭時間,只要存在目標庫,就必須繼續全力打擊。在2006年7月第二次黎巴嫩戰爭中。戰爭爆發時,以色列外交部準備了退出戰略,退出戰略是一個政治結果,可以讓以色列辯稱已經實現了參戰的目標。然而,當外交部長齊皮·利夫尼向埃胡德·奧爾默特總理提出這一計劃時,他回答說,軍隊還要耗費至少10天來攻擊目標,白白延長了戰爭。
戰爭管理主義:手段合法化了對武力的使用
利奧·麥肯(Leo McCann)提出了“戰爭管理主義”的概念,指的是運用“理性”的管理話語和技術,在修辭上促進、控制戰爭,使戰爭正常化,掩蓋戰爭的殘酷、非理性和不可控性。主要表現形式是利用統計分析對戰爭進展進行定量的衡量,其中最著名的是統計敵方損失人數。與以對象為中心的方法不同,這里的重點不是要攻擊的目標,而是攻擊的結果。
戰爭管理主義可以彌補軍事政策固有的合法性缺陷。在越南的案例中,尸體數量被用來為戰爭辯護,特別是當戰爭并不完全著眼于地理目標,而是著眼于文化目標(如贏得民心)時,量化戰爭成果就顯得尤為重要,因為文化目標很難量化。因此,新的標準應運而生。軍事行動因其結果(如促進民族主義和自由統治等價值觀)而合法化,而手段、死亡和破壞本身通常并不合法。然而,只要結果受到質疑,結果的合法性就會下降。那么就有更多的空間通過強調結果的直接影響來使手段(即產生結果的方式)合法化。通過展示效率,手段的產物成為衡量成功與否的一種方式。以手段為中心的方法幾乎可以自然地滑向衡量手段運作的結果。
從更深層次來看,戰爭管理主義也可以部分解決工具理性所固有的意識形態缺陷。首先,管理主義是一種廣泛而普遍的意識形態,它提倡將管理作為一種控制技術的概念應用于許多領域。戰爭管理主義將這一意識形態應用于戰爭事務,使用管理語言來宣揚使用武力的正義性和進步性,幫助戰爭正?;?。戰爭管理主義把殺人工作說成是一門客觀、無價值的科學,就像工程學、會計學或統計學一樣,從而掩蓋了戰爭殺人的本質。其次,作為效率和生產力指標的尸體數量,意味著“殺死敵人”的數量,證明這一軍事目標和所涉及的社會犧牲是合理的。它與價值理性(即意識形態)結合在一起,因為一個處于全面戰爭狀態的社會有一個總體目標(即贏得戰爭)和軍事目標相一致。
手段合法化了對武力的使用——道德化進程
工具理性還可以通過“贊成殺戮的道德化過程”,使武力的使用合法化。美國開發的計算機程序(Bugsplat)可以證明這一點,它可以評估附帶傷害的概率?;趶碗s的算法,該程序使軍方可以明確使用的彈藥類型和其他變量,以減少預期的傷害。盡管有這種減少傷亡的機制,軍方仍在殺害平民。但由于軍方采用了國際人道主義法預先規定的比例原則,傷亡是可以預見的,但仍然無法避免。根據這一原則,如果與預期的軍事利益相比不過分,則可以容忍傷害平民。計算機程序完善了這一比例的計算,從而使致命的結果合法化。如果過程中所有步驟都是預先確定有效的,那么對道德合法性采取程序性方法的人傾向于接受行動造成的不幸結果。這種觀點認為,手段證明目的是正當的。通過這些瞄準程序造成的平民傷亡雖然是悲劇性的,但平民的死亡是可以預見的,并且通過各種計算、評估和合理化過程,這些傷亡被認為是值得的。在某種程度上,這一過程強化了士兵對自己行為道德性的信心,也增強了武器本身道德性。正因如此,無人機被稱為 “人類有史以來最道德的武器”,因為它們不僅能拯救我們的生命,還能減少對敵方非戰斗人員的傷害。
這類工具理性存在兩種風險:首先,因為手段被道德化,從而被合法化,所以通常存在過度使用權力的風險。其次,要求承擔道義責任的愿望導致了一種新的、更具體的“手段決定目的”的情況。軍事學者莎拉·斯韋爾(Sarah Sewell)指出,政治和軍事決策者僅僅因為預計會造成較少平民傷亡,他們會感到不得不去攻擊特定目標,即使其軍事價值微乎其微。在這種情況下,這種傷亡減輕機制的缺陷便凸顯出來。
以手段為中心的方法導致了一個道德化的過程,它強化了手段的價值,并將手段的使用視為一種道德行為。這是工具理性表面上解決其價值赤字的另一種方式。
手段排斥政治
美國戰略文化存在一個重要思想,其基礎是假定尖端技術武器可以消除威脅,從而解決引發軍事沖突的復雜政治問題。根據這種方法,戰爭是一種可預測的現象,失敗是一個簡單的成本/效益分析問題,而有效性則以摧毀的目標和造成的傷亡來衡量。盡管在越南戰爭中戰敗,但美國人相信科學有能力為復雜的人類問題設計出簡單的解決方案,這可以歸結為使用武器可以消除政治解決方案的必要性。
以手段為中心的方法轉化為對手段無所不能的過度自信,但這一類別不同于 “手段證明目的是正當的”的基本范疇。后者是指有可用的手段來克服暫時被認為在政治上無法解決的局勢,而前者從一開始就旨在通過軍事手段解決政治問題。
在以色列,從軍事指揮部的言論及其與公眾的對話反映出這樣一種信念:特別是自2010年代末以來,人們更加堅信尖端科技手段無所不能,使政治解決變得沒有必要。軍事指揮部從之前的錯誤中吸取了教訓:在以巴沖突中說明使用武力的局限性會損害軍隊的聲譽。以色列國防軍的指揮官埃蘭·奧塔爾(Eran Ortal)準將說:“復雜的問題需要復雜的解決辦法”,他指的是武器系統。奧塔爾分析了以色列國防軍'Momentum’ Multiyear Plan(2020年起草)的指導設想。在他的分析中,甚至沒有一個字提到通過政治手段解決沖突,也沒有提到使用武力所固有的局限性。因此,以色列與巴勒斯坦人之間的沖突、以色列與黎巴嫩人之間的沖突以及導致與伊朗沖突不斷升級的復雜政治問題,都可以通過尖端武器系統來解決。換句話說,戰爭被視為機器而非人類意志的較量。
對手段無所不能的過度自信可能上升為相信武器可以消除政治解決方案的必要性?;貧w政治解決途徑意味著試圖解決工具理性的缺陷。
評述
這篇文章對軍事領域的工具理性研究做出了貢獻。首先,文章明確了六種類別的工具理性。在每一個類別中,文章都展示了這種方法如何給預期目的帶來風險,擴大了對工具理性影響的理解,而不僅僅局限于目的從屬于手段的直接影響。值得注意的是,不同的分類并不具有排他性,一項行動可以反映多個類別的應用。其次,本研究展示了工具理性如何以價值理性的形式出現,或宣揚為行使手段提供正當理由的意識形態,或展示道德論證的過程,從而說明這些應用如何可以部分填補工具理性固有的價值缺陷。
工具理性值得更多學者關注。未來的研究應擴大案例的選擇范圍和比較視野,確定更多的工具理性類別,并詳細闡述為掩蓋這種思維產生的謬誤所做的嘗試。同樣重要的是,應鼓勵關于工具理性的著作之間開展對話。
詞匯積累
合法性
legitimacy
道德化
moralisation
價值理性
value rationality
戰爭管理主義
war managerialism
譯者:付藝偉,國政學人編譯員,南京大學中美文化研究中心國際關系專業。
校對 | 邵良 信思涵
審核 |丁偉航
排版 | 張安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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