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關系中的地位等級與污名轉移
作者：金涏賢（Claudia Junghyun Kim），香港城市大學國際事務助理教授。
來源：Kristin Anabel Eggeling, “Politics and Power in the Global Tennis Circuit,” 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 100, No. 6, 2024, pp. 2481–2500.
導讀
國家如何應對由污名引發的地位焦慮？本文提出了“污名轉移”（stigma shifting）的概念，認為產生地位焦慮的國家會通過尋求高地位國家的認同和與低地位國家的區別，以過度補償由污名引發的自卑感，并重申其在世界中的地位。具體來說，在尋求與（高地位）期望國家的群體認同時，被污名化的國家會采取尋求認可的行為，在其不被信任的領域重申其群體地位；在將自己與（低地位）不受歡迎的群體區分開來的過程中，這些國家會通過追求差異的行為，在引起自身地位焦慮的領域宣稱其優越性。換言之，“污名轉移”讓受污名化的國家扮演了污名施加者的角色。為了論證這一概念的深度和分析價值，本文以東亞為例，探討了三個看似無關的議題領域：殖民賠償、核災難處理和國際秩序構建。在這三個領域中，日本都因各種原因受到污名化，但通過將污名轉移至在其看來地位“較低”的重要他者——中國和韓國，日本重新確認了自身的地位。最終，污名轉移鞏固了世界范圍內的地位等級體系——不僅是以“西方”主導的國際社會等級體系，還包括非西方世界的地區性等級體系。
引言
國家作為社會行為體，在面臨地位焦慮時，如何看待并調整自己在國際社會中的位置？現有關于地位、等級體系、本體安全與污名化政治的研究表明，國家常通過努力提升地位獲得安全感，且非常在意其他國家對自己的評價。一個顯而易見的共性是，國家會通過與他者的比較來理解自身在世界中的定位。本文提出“污名轉移”（stigma shifting）這一概念，用以描述地位焦慮的國家如何通過與高地位國家認同以及與低地位國家區分，重新確認自己的國際地位。本文以日本為研究對象，分析其在國際社會（主要由西方主導）與東亞鄰國（中國和韓國）之間的互動，展示其如何通過污名轉移應對地位焦慮。具體而言，本文通過殖民賠償、核災難處理以及國際秩序構建三個案例分析這一現象。通過分析政府聲明和相關文件，本文揭示了日本在這些領域如何采取雙重策略：一方面努力獲得高地位國家的認可，另一方面通過對比低地位國家鞏固自身的優越性。這種雙重策略不僅在全球范圍內強化了既有的地位等級體系，也復制了地區內部的等級結構。
世界政治中的地位與污名
在國際政治中，國家的地位（status）通常依賴于國際社會對某國是否具備理想屬性的集體認知。國家通過與他者的比較來衡量自身地位，并采取多種方式提升地位，例如展示軍事實力、調整國內政策使其符合國際標準、爭取加入國際組織，或在全球指標中超越其他國家。地位的存在意味著等級體系，這種體系將行為體組織為“支配與從屬”的垂直關系。研究表明，正是等級和不平等，而非無政府狀態和主權平等，塑造了國家行為。此外，等級分化普遍被認為能夠促使國家追求更高地位，這意味著國家對現有位置并不總是滿意。社會學和心理學的研究發現，國家不僅追求物理安全，還需要身份的穩定性和一致性。例如，本體安全的研究揭示了當國家地位不穩時，其焦慮感如何影響行為。
地位焦慮的一部分來源于污名（stigma），這是一種導致地位下降的標簽。污名往往伴隨著“羞恥”和“屈辱”，這些情緒反映了存在性焦慮。戈夫曼（Erving Goffman）關于社會污名的經典研究被引入國際政治領域，用于分析國家如何因“落后”或“專制”等標簽被排斥：自由民主國家（尤其是美國和歐盟）經常充當國際規范的仲裁者，通過“流氓國家”等標簽對偏離標準的國家施加污名。污名與地位焦慮和國家身份密切相關。例如，土耳其、日本和俄羅斯等非西方國家曾通過西方化來努力擺脫“外來者”身份的污名。印度在核能力發展中選擇性地遵守核規范，希臘在歐元區危機中的自我污名化話語，以及中國在20世紀60年代通過與非洲國家的外交來打破國際孤立，都是地位焦慮的表現。
阿德勒-尼森（Adler-Nissen）提出了國家應對污名的三種策略：（1）污名承認（接受批評并調整行為）；（2）污名拒絕（否認污名并強調自身的正常性）；（3）反污名化（將污名轉化為榮譽的象征）。其他策略還包括污名修正（偶爾采取糾正行為以避免永久污名）和污名規避（通過重新解讀偏差行為或淡化其影響）。這些研究表明，國家并非被動接受污名，而是積極采取應對措施。然而，這些策略并不足以完全解釋某些國家通過轉移污名來緩解地位焦慮的行為。因此，本文提出了“污名轉移”這一概念，為更深入地理解國家行為提供了新的理論框架。
污名轉移
本文提出了“污名轉移”這一概念，作為地位焦慮國家應對污名、確認其世界定位的一種獨特策略。這些國家通過提升自身形象（與高地位國家認同）和貶低他者（強調低地位國家的劣勢并宣稱自身優越性），在感知自身缺陷的領域內對污名進行轉移。通過這一過程，受污名化的國家反轉角色，成為污名的施加者。
污名轉移包含三個核心要素：（1）污名引發的地位焦慮，這是地位損失的來源；（2）在污名領域內努力與高地位群體建立認同關系；（3）在污名領域內通過與低地位群體區分以尋求優越性。地位焦慮驅動污名轉移，而國家在尋求高地位認同時，往往采取與低地位國家劃清界限的行動。通過與高地位群體認同，受污名化國家努力獲得認可，在引發焦慮的領域重新確認自身價值；通過與低地位群體區分，這些國家則通過強調自身優越性來應對地位焦慮。
國家追求更高地位這一點不足為奇。現有研究普遍關注國家通過高地位群體（如大國、經濟強國或軟實力大國）作為參照來進行地位提升的行為，即“上升性比較”（upward comparison）。然而，現有文獻較少探討低地位國家在這一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下降性比較理論指出，當個體感到不安時，會通過與地位更低的群體比較來增強自身的安全感。同樣，社會學研究也表明，低地位群體對確立群體地位有重要作用。當支配群體感到從屬群體威脅到其特權地位時，這種比較尤為顯著。將這一理論擴展到國際關系領域，地位焦慮國家在進行自我評價時，同樣會結合上升性和下降性比較。因此，任何國家的“重要他者”不僅包括高地位國家，也包括低地位國家。
污名轉移作為一種重新確認地位的方式，使地位焦慮國家能夠通過與低地位參考群體的比較來彰顯自身的優越性。然而，這種行為并非簡單的糾正，而是一種過度補償（overcompensation）。研究表明，受污名化的群體在意識到其地位不足后，往往會采取補償性努力，特別是在引發焦慮的領域。過度補償表現為超越正常糾正范圍的努力，試圖通過在缺陷領域的過度追求來掩蓋或緩解不安感。對于地位焦慮國家而言，這種行為超越了傳統的糾正行為，接近于過度補償的范疇。
污名轉移的應用需滿足三個條件：一是國家對污名導致的地位損失感到焦慮；二是國家需要同時具有高地位和低地位群體成員的合理身份認同；三是感到低地位群體對國家地位構成某種威脅。這些條件決定了國家是否會選擇污名轉移，而非其他污名管理策略。
東亞地區的污名轉移
日本（無論戰前還是戰后）一直被視為一個高度地位敏感的國家。作為第一個加入歐洲大國俱樂部的亞洲國家，日本既能自稱是西方的一員，也可以歸屬于亞洲。然而，日本的不安全感源于其意識到自己在這兩個領域都缺乏穩固的根基。近年來，中國和韓國作為東亞“重要他者”的崛起，更加加劇了日本的地位焦慮。由于同中韓具有相似性、地理鄰近性和情境顯著性，日本將其視為參考群體，但同時也力圖與之區分開來。本文通過分析日本近年來在殖民賠償、核災難處理以及國際秩序構建三個領域的污名轉移行為，展示了這一概念的實用性。分析主要基于日本政府的官方聲明，包括首相演講、外務省和內閣的新聞發布會以及提交給聯合國的報告等一手數據。
1. 案例一：殖民賠償
日本政府對其在歷史問題上的“不悔改”污名極為敏感，并將改善這一形象視為“核心國家利益”之一。自20世紀90年代初慰安婦問題被提出以來，國際社會對這一問題的長期譴責令日本尤為不滿。慰安婦問題已成為戰爭性暴力的典型象征，但日本的多次努力并未能消除爭議。1995年，日本設立“亞洲女性基金”以補償亞洲多國受害者，但這一舉措在韓國遭到許多受害者及其支持者的抵制，因而并未取得預期效果。2015年，日本與韓國達成一項協議，宣布慰安婦問題“最終且不可逆地解決”。此協議包含了一項罕見的“不詆毀條款”，該條款明確規定“日本和韓國將在國際社會，包括聯合國，避免就該問題相互指責或批評。”這充分反映了日本對國際社會中自身形象的深切關注。時任首相安倍晉三在達成協議時公開表示，希望借此“讓自己及后任永遠無需再提'慰安婦’這個詞”。同年，安倍在紀念二戰結束70周年時宣稱，“我們的子孫后代與那場戰爭毫無關系，不應注定要道歉。”
（1）尋求高地位群體的認同
2015年協議因韓國國內的反對而陷入停滯。樸槿惠總統因政治丑聞下臺后，其繼任者文在寅對協議持批評態度，解散了日本資助的基金，但并未正式廢除協議或提出重新談判。面對協議停滯，日本轉向依賴國際社會的贊譽來為其正名，并多次援引聯合國和美國以證明協議的正當性。例如，日本在提交給聯合國的文件中強調，“國際社會對協議表示歡迎”，并引用聯合國秘書長潘基文對協議的肯定。日本政府還在多份報告中重申協議“受到包括美國在內的高度贊譽”，進一步試圖通過國際認可鞏固其地位。
（2）與低地位群體的區分
在污名轉移過程中，日本通過與韓國劃清界限，努力彰顯自身作為國際社會負責任成員的形象。2015年協議的破裂，盡管在一些受害者看來是一種勝利，但也為日本提供了一個機會，宣稱在殖民和戰爭責任問題上的“道德優越性”。日本政府逐漸將韓國未履行協議描述為對國際承諾的違背。安倍晉三甚至在回憶錄中使用“道德制高點”一詞，強調韓國的不作為使其不配作為國際社會的合格成員。日本還多次指責韓國未能移除慰安婦雕像，稱其行為“明顯違反國際法”，并采取召回大使等措施向國際社會傳遞這一信息。日本甚至通過成功地促使部分地區移除慰安婦雕像，進一步加強了其道德優越的形象。此外，韓國法院對慰安婦受害者的裁決也成為日本指責韓國的依據。日本通過引用國際法和國際機構的意見，強調韓國的行為違背國際規則，進一步將自身塑造成“受害者”，而將韓國塑造成“加害者”。
2. 案例二：核災難處理
2011年福島核事故對日本造成了極大沖擊，這個長期以技術實力和卓越的災難應對能力自居的國家，形象嚴重受損。福島核災難被稱為“日本的崩潰”，甚至被比作二戰后的又一次“失敗”，這種破壞性事件對日本的國家身份造成了巨大沖擊。災后，日本急切地試圖營造恢復常態的印象。例如，接待溫家寶總理和威廉王子等到訪政要時，日本常以福島產食品款待。東京奧運會更成為日本向世界傳遞“恢復正常”信息的一個重要象征。日本將此次奧運會定位為“復興奧運”，不僅火炬接力從福島開始，部分比賽也在福島舉行；頒獎花束和奧運村食品均選用福島的農產品。此次奧運會不僅是東京的奧運會，更是福島的奧運會，彰顯了日本試圖消解福島所代表的污名的強烈意圖。
（1）尋求高地位群體的認同
日本通過強調其在核能相關決策上符合國際科學標準，以鞏固其在“受尊重國家”群體中的地位。日本外務省新聞發布會上反復使用“符合國際法”、“基于國際慣例”和“基于科學證據”等表述，試圖通過科學和中立的標準獲得國際認可。這一點在福島核廢水排放問題上尤為明顯。盡管這一決定引發爭議，但日本強調其依據國際原子能機構（IAEA）等權威機構的科學評估。日本還通過言辭上的調整試圖弱化污名，將“污染水”（osensui）替換為“處理水”（shorisui），以突出技術處理的科學性和可靠性。2023年，日本多次引用IAEA的評估報告，強調排放“不會威脅人類健康”，并通過多種語言向國際社會傳播這一信息，試圖以此獲得國際社會的認可。
（2） 與低地位群體的區分
在污名轉移過程中，日本多次批評中韓對福島核廢水問題的反應缺乏科學依據，暗示兩國不配作為“受尊重國家”的成員，強化自身作為國際社會負責任成員的形象。例如，2019年韓國在國際原子能機構大會上對日本的廢水排放計劃表達擔憂，稱其可能威脅全球海洋環境。對此，日本反駁稱這是“毫無依據的負面宣傳”。日本甚至在其駐韓大使館官網上公布每日輻射數據，將福島、東京和首爾的空氣輻射劑量進行對比，意在諷刺韓國的“不科學”立場。此外，日本還聲稱福島處理水中所含氚的濃度遠低于中韓核設施常規排放的水，進一步強調兩國在科學標準上的“差距”。日本對中國的批評更加直接。例如，當中國對福島食品實施額外進口禁令時，日本指責中國“違背國際趨勢”，還通過外務省聲明和高官發言，強調中國的行為缺乏科學依據，試圖借此凸顯自己的理性和科學態度。
3. 國際秩序構建
對于長期以戰后和平主義和“被動”外交政策聞名的日本來說，主導國際秩序構建似乎是一項不太可能的任務。日本在國際安全事務上的謹慎源于其作為“戰敗侵略國”的污名。但諷刺的是，日本為應對這一污名而選擇專注經濟發展的做法卻引發了新的污名——在國際安全領域搭便車，尤其依賴美國。灣戰爭期間，日本未采取實際行動，僅提供了130億美元的資金支持，卻因此被貼上“支票外交”的標簽。近年來，特朗普更是多次形容日本為“搭便車者”。在此背景下，自2000年代中期以來，日本通過提出并推動“印太”概念，試圖克服戰爭污名和戰后被動性雙重陰影，并重新確立其作為世界大國的地位。
（1）尋求高地位群體的認同
日本將自己定位為印太地區的領導者，體現了污名轉移的第一個要素：通過貢獻有價值的戰略理念，證明其作為大國俱樂部成員的資格。這一愿景強調與美國等“志同道合的伙伴”合作。日本不斷重申，美國是實現印太愿景的“最重要伙伴”。這一策略不僅迎合了美國的戰略利益，還成功促使美國從2017年開始廣泛使用這一術語，并將其視為對抗中國的核心工具。2018年，美國太平洋司令部更名為“印太司令部”，正式確立這一概念的地緣戰略意義。日本在倡導印太秩序時積極讓渡領導角色給美國，這表明其意在鞏固而非取代大國俱樂部的成員身份。岸田文雄曾公開表示，日本愿分擔美國維護國際秩序的“沉重負擔”。日本外務省文件中頻繁使用“存在感”一詞，強調其在印太外交中的重要性。通過印太戰略，日本有效提升了其在國際社會中的地位和影響力。
（2）與低地位群體的區分
日本在推廣印太秩序時，通過與東亞“他者”的區分，突出了其在區域內的領導地位。這一策略鞏固了東亞地區的地位層級結構：日本被塑造為無可爭議的領導者，中國被視為規則破壞者，韓國則被邊緣化。印太概念強調與中國的對抗，并通過“自由”和“開放”的價值觀表達對中國行為的批評。例如，安倍晉三提出的“民主安全菱形”（democratic security diamond）戰略，明確將中國的行為描述為威脅。近年來，日本頻繁警告中國的海洋爭端和領土野心，并將自己塑造成捍衛自由國際秩序的堡壘。相較于對中國的直接批評，日本對韓國的處理方式更為隱晦。韓國作為民主國家和美國盟友，本可融入印太框架，但卻被排除在日本主導的印太構想之外。這種邊緣化進一步凸顯了日本作為區域領導者的優越性，而韓國的模糊態度則被描繪為“缺乏能力”或“旁觀者”。
結論
最新的事態發展表明，污名轉移在某些方面對日本有利。例如，韓國近年來在慰安婦和核廢水排放等議題上表現出對日本更大的容忍度。相比之下，中國更適合成為反污名化者，并有可能形成反受眾，例如在“一帶一路”等倡議中嘗試構建替代性規則框架，而且不太容易受到西方的壓力。事實證明，中國對日本污名轉移的抵抗力（相比韓國）要強得多。然而，這并不意味著日本污名轉移的失敗。西方對中國作為“反觀眾”領導者潛力的警惕反而凸顯了日本作為平衡力量的重要性。這些反應最終鞏固了日本與“正常人群體”的認同關系——這正是日本污名轉移的核心目標。
污名轉移的更廣泛影響體現在其進一步鞏固了真實或想象中的地位等級——不僅包括由西方主導的國際秩序，也涉及東亞內部的等級體系。盡管傳統地位理論認為，地位追求可能會導致國際政治的不穩定，但當地位焦慮以污名轉移的形式表現時，其效果卻相反。盡管污名轉移引發的摩擦加劇了日本與東亞鄰國之間的雙邊緊張關系，但這種緊張關系反而強化了“受尊重國家”成員的既定邊界，從而穩定了由“正常群體”主導的地位等級體系。
詞匯積累
stigma shifting
污名轉移
democratic security diamond
民主安全菱形
譯者：李佳霖，國政學人編譯員，外交學院國際關系專業博士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