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由于種種原因,一直難以找出點兒較為平靜的間隙,于是對許多事情,無論看得慣還是看不慣、有感也罷無感也好,都無心評寫,思想上較為進取的一面步入“夏眠”,懶惰的本性全面反攻。好在那活久見的酷熱終于被暴雨澆滅,七月就這樣在煎熬中結束,想來今年氣溫的峰值應已成往事,八月就要立秋,鍵盤手也該開掛了。
回想這一個月,與張國榮在三十年前高聲唱出“無心睡眠,腦交戰”的那種激越絕望相比,自己在這個仲夏時節卻是“終日睡眠,慫不管”,每每睜開眼睛翻看調至靜音的手機上兩位數的未接來電,餓著肚子一個個回撥過去卻只是現代生活中最無聊的一些噪音:你好,快遞...放物業;你好,要發票嗎?...No;你好,要貸款嗎?...趕緊閃遠;你好,炒股票嗎?...炒錘子呢;你好,我是阿里巴巴客服...賊!但即便如此,日子一天一天還是得繼續,必要的工作還是要做、沒接到的電話依然得回、躲不開的人與事硬著頭皮也要接著,人人如此概莫能外。
這就是傳說中那上道的人生,對于普通吃瓜群眾來說,上道的人生帶來的無非是疲憊、厭倦以及偶爾的憤怒,而對于那些社會大玩家來說,上道的人生則平添了幾分兇險與恐懼,就在他們力求從中尋求一片安全之地的過程中,相關聯的蕓蕓眾生往往成為炮灰、本應延續的歷史文明常常變為利益攫取的墊腳石。因此,對于這些影響甚廣的非典型性上道人生,即便我們無力影響,至少也應對其睜開眼睛、看看清楚,保持一份時時關注、多方剖析的警醒,讓吃瓜者的人生也不至過于不堪,研究“段先念現象”的緣由便因此而來。
其實自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一輪一輪造城運動早已次第展開、從未停歇,神州大地上的660多個城市里,每一個都會出一個“段先念”,或者還不止一個。造城運動的本質之一是城市的商業化,城市商業化就是為了把土地和建筑都轉化為商品,能賣的都賣掉,于是自然催生出一批“替政府賣地的人”,或者可以稱之為“段先念”們。他們所做的事情,在各種天花亂墜的描抹裝扮之下其實本質就是賣地,委婉的說法是“搞開發”或者“舊城改造”,后來又冠以一個不那么土氣的稱謂叫“經營城市”。
多年來,一批一批“替政府賣地的人”層出不窮,為何唯獨段先念曾異常引人矚目,這就不得不再次剖析一下與老段幾乎形成合體的那個“曲江模式”。西安作為一個保守封閉落后之地,在經營城市的大潮中是起步較晚的,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任何人在西安玩經營城市這一套,兜兜轉轉一圈又一圈之后總想到要把歷史、文化作為吆喝的起點,然后再“煽起、掄大、董吟”,這句方言如果要翻譯成普通話就四個字:曲—江—模—式。
當年曲江模式的核心內容曾有一段令人眼花繚亂的官方闡釋是這樣的:實施重大項目帶動戰略,實現區域價值提升和文化企業的空間聚集化發展;實施區域品牌共享戰略,實現消費群體的聚集效應;實現規模化發展戰略,實現產業鏈的對接和延伸;和實施區域名聯動和整體化戰略,實現文化產業集群的可持續發展。一口氣讀下來,只覺胸悶氣短但卻難以領會其“深意”,也許出品方要的就是這種feel。
如果拋開這通紛繁復雜的闡述來看曲江模式,其實就三個詞:文化—旅游—房地產。雖然當年段先念宣稱曲江新區下屬的幾十家企業有條“軍規”就是不能涉足房地產開發,但脫胎于“地產開發商的服務商”的曲江新區,表面上不直接參與地產開發,內里卻完全借力甚至依賴于地產開發,因此在文化—旅游—房地產這三點式結構中,前面兩點不過是前戲,真正的重心就在房地產,完成之后便實現了馬克思眼中從商品到貨幣轉化的那“驚險的一躍”。
客觀來看,這種以城市為對象的開發、運營手法,舉國上下從南至北、由東至西無一不在使用,這也是當今城市、尤其是古城在現代化之路上的必經之劫,但為何只有西安的曲江模式尤其的甚囂塵上,曾經被關注與爭議的范圍之廣甚至波及海外,最終令寰宇之內眾人皆知西安有個段先念,其中的邏輯推演出來實在也是令人灰心。
首先,城市要發展、要更新、要開發、要改造、要經營,再說得白一點兒,要賣地,從社會前進的角度來看也許都沒有問題,問題在于這些動作的實施時有必要與環境、歷史文化遺存加以平衡,雖然說環境與歷史文化遺存肯定需要為此付出代價,但這個代價也是需要經過審慎思考和嚴格論證的。
因為如果從精神、歷史、文化層面去認識城市的話,城市是有尊嚴的,任何開發都應當對它心存敬畏,若純粹把城市當作一種使用對象,把城市多年累積的要素當做一種可以任由加工的商品而無視城市的歷史存在與文化存在,僅僅是為了完成開發所需要的那“驚險的一躍”就對它進行隨心所欲地宰割,這對于城市的歷史生命是一種斷送,對文化積累是一種徹底的鏟除,對城市個性是一種粗暴地摒棄。
從這個角度看,多年前段先念及其團隊引入西安并加以發揚光大最終形成的所謂曲江模式,其問題恰恰就在于對歷史、對文化缺少敬畏,一邊毀掉真正的古物和歷史文化遺存,一邊花錢制造大批仿古之物與偽文化、假歷史,更有甚者還將這種破真立偽之舉宣稱為對文化和歷史的“保護”。陜西、西安源遠流長的歷史、無比豐厚的文化最終卻在曲江模式的改造下顯露得如此貧瘠。城市新倒是新了,但歷史脈絡漸漸沒了,地域審美特征慢慢淡了,深厚的城市記憶也不可避免地消散了。更新之后的這個已被鏟除和抹掉了歷史記憶與文化個性的西安還是那個古都嗎?西安的城市歷史一旦丟失則永無復回,主事者卻都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最終誰又能來負責?
而西安的歷史文化遺存恰恰又都極其燦爛、知名,許多都屬于人類共有的文明遺產,正所謂成也蕭何敗蕭何,想借著世界級知名度的歷史文化遺產來啟動并完成那“驚險的一躍”,但又對其缺少敬畏之心,于是那歷史文化遺產的世界級知名度反過來也會將爭議放大到世界級,不斷地輿論嘩然之下,豈是一個段先念能兜得住的?為了對沖爭議,西安對曲江模式的鼓吹熱捧一度也到了不惜代價的地步,甚至為其著書立說、樹碑立傳,漩渦就這樣越攪越大,怎能不引得舉國關注?
一個人的人生就這樣駕著曲江模式上了道,最終也不得不在三年前黯然遠避他方,而其走也走矣卻在三年后又回來了,這里面有多少故事?想來最終留下的也只能是一段一段的現代寓言,令聽者感嘆:人生一旦上道,就等于已經入局,雖然知道權利的游戲令人毛骨悚然,害怕也罷不怕也好,都只能自行坐穩扶好。未完待續—《調查清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