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北朝的亂世烽煙中,北魏首都平城(今山西大同)就像一座熔爐,吸引著四面八方的族群匯集于此。頂盔摜甲的鮮卑武士、衣帶飄飄的中原士族、西域的龜茲胡商、天竺番僧......每個人都是這座城市的主角。不同民族的血液漸漸混合,不分彼此。
崔浩之死
北魏太平真君十一年(450年),六月己亥。北魏太武帝拓跋燾下令處死朝中重臣崔浩。
崔浩字伯淵,出身清河(今河北省邢臺市)崔氏,歷侍道武帝、明元帝和太武帝三任皇帝。神瑞二年(415年)饑荒時,諫言明元帝不要遷都,保證了北魏的穩定;又輔佐太武帝北擊柔然,攻破胡夏、北涼,是太武帝最重要的謀臣,累拜司徒、東郡公,成為北魏政權漢族仕宦的代表人物。
圖為大同雁北師院2號墓出土的彩繪雜技胡俑。攝影/厲春
清河崔氏是當時漢族四大世家之一。拓跋鮮卑問鼎中原前,其職官制度已經開始向漢人學習。《魏書·官氏志》記載,道武帝的祖父拓跋什翼犍,“皆取諸部大人及豪族良家子弟儀貌端嚴,機辯才干者應選”。所謂“豪族良家子弟”,指的是鮮卑政權境內的漢族世家。
從大興安嶺的密林出發,經過草原向南遷徙。鮮卑拓跋部終于找到了固定的家園。來到中原的拓跋部,走上了漢化的進程。我們把視野繼續擴大,就會發現:當少數民族入主中原后,幾乎無一例外都會經歷“漢化”的洗禮。漢化,可謂事所必至。
定居在平城的鮮卑人,慢慢接受了漢化的生活方式。最上圖為沙嶺M7墓室的氈帳圖,將中原的廡殿頂房屋結構與氈帳完美融合。
以北魏為例。當拓跋部在密林漁獵、在草原游牧時,周圍散布著一個個的小部落。伴隨著征戰、吞并、聯姻,拓跋部逐漸做大,終于形成了統轄36個部落的聯盟。
在這個部落聯盟中,各部落自行推舉酋長(史稱“大人”),掌管部落內部的事務;各部落“大人”又尊奉實力最強的拓跋部為首,推舉拓跋部“大人”作聯盟軍事首領。
拓跋部率領整個聯盟入主中原后,馬上遇到了新的挑戰。這些縱馬草原的剽悍武士倏然發現:他們固然能憑借軍事優勢征服中原,但統治和征服是兩回事。
中原實在是太大了,漢人實在是太多了。如果將鮮卑武士分守據點,他們會被立刻吞沒。明元帝神瑞二年(415年),平城發生了一次大饑荒。明元帝左右建議他遷都鄴城,就食于華北平原。崔浩加以勸阻。他說:
東州之人,常謂國家居廣漠之地,民畜無算,號稱牛毛之眾。今留守舊部,分家南徙,恐不滿諸州之地。參居郡縣,處榛林之間,不便水土,疾疫死傷,情見事露,則百姓意沮。四方聞之,有輕侮之意。
鮮卑人不具備直接統治中原的能力。永嘉之亂后,留在北方的人們為了生存,紛紛筑塢堡以自衛,形成了非常強大的地方勢力,而這些塢堡主往往是豪宗大族。和他們相比,拓跋鮮卑是兩眼一抹黑的“外來人”。
想維護地方秩序,必須仰賴他們。想順利勸課農桑、征收賦稅,也要假豪族之手。明元帝永興五年(413年),皇帝派遣使者巡視州郡縣,選拔豪門子弟為官。范陽盧、博陵崔、趙郡李、渤海高……這些中古門閥士族紛紛走上了歷史舞臺,參與北魏政權,帶來漢風。
殘破棺板,出土于大同南郊智家堡北魏墓葬。主人坐在華美的牛車中,顯示了出行方式的漢化。
據蘇慶彬在《元魏北齊北周政權下漢人勢力之推移》中的研究,拓跋嗣時期,州刺史胡人占97.9%,漢人占2.1%;中央相職胡人占86.3%,漢人占13.7%。拓跋燾時期,州刺史胡人占59.9%,漢人占40.1%;中央相職胡人占75.3%,漢人占24.7%。
不論中央與地方,漢人士族都擠進了朝堂,將北魏潛移默化為中原王朝,推動著漢化。北魏皇帝更是漢化的支持者,因為漢化可以鞏固他們的權力。北魏脫胎于部落聯盟,皇帝是由聯盟軍事首領轉變過來的。入主中原后,皇帝要謀求建立接軌漢地的體制,這就要與堅持氏族權力的貴族們不斷斗爭,引入漢族官僚士大夫為援手。道武帝拓跋珪定都平城后,就著手拆散部落組織,分土定居,將部落民轉變為農耕的編戶。
何茲全先生指出:“內遷與生產方式的轉變,是胡人漢化這一歷史表象背后所起決定性的因素和客觀歷史條件。”漢族士大夫幫助拓跋部君主樹立皇權,建立專制制度,侵害了鮮卑貴族的利益。伴隨著權力的此消彼長,沖突與悲劇就不可避免了。爆發于太平真君十一年的“國史獄案”,讓崔浩成了政治犧牲品。
《魏書》對于崔浩之死,有兩種分析值得思考:其一,崔浩“欲整齊人倫,分明族姓”,在鮮卑政權中推行漢化教育,與鮮卑舊有的部落文化產生了巨大沖突,引起鮮卑人強烈不滿;其二,崔浩修撰國史,既“備而不典”,又很不適宜地“暴露國惡”,公布了拓跋什翼犍娶兒媳為妻妾的往事。此舉刺傷了鮮卑統治者的自尊心,崔浩得罪了大批鮮卑貴族。貴族們紛紛向太武帝告狀。頂不住貴族的壓力,太武帝只能收系崔浩,闔族誅滅。
崔浩死時,漢族高門盡被牽連。本家清河崔氏和姻親范陽盧氏、太原郭氏、河東柳氏,均遭連坐滅族,朝中漢臣人人膽顫。其本人死狀也極盡凄慘:數十個兵丁往崔浩身上撒尿,他凄慘嚎叫,聞于行路。《魏書》嘆惜說:“自宰司之被戮,未有如浩者。”
出土于天鎮東北長城的薩珊銀幣,來自西域。攝影/厲春
破多羅太夫人的享樂
“國史之獄”可謂極慘矣,猶如一把尖刀插在漢族士人的心頭。但是在民族矛盾的表象下,也隱藏著融合胡漢的生機。
《魏書·世祖紀下》記載,“國史之獄”后,太武帝北伐。回憶起崔浩在身邊出謀劃策的日子,不禁感嘆:崔司徒死得可惜了!崔浩成了北魏漢化的殉道者,但漢化,還是像潤物的雨水,慢慢地滲入了所有人的生活。
在今天大同市御河東岸,發現了大量北魏平城時代的墓葬,由南向北一字排開。在沙嶺村東北約1公里的高地上,考古人員發掘出12座北魏貴族墓,編號M7的墓主人,死于太延元年(435年),是侍中、主客尚書、平西大將軍破多羅氏的母親。
破多羅太夫人是個純粹的鮮卑貴族,她有怎樣的生活呢?在墓室南側墻壁上,繪有一幅郊游宴飲圖。壁畫的右下方,第三座小氈帳中,有兩個廚師正在殺羊。一人一邊,分別用膝蓋和手壓住了羊的左右前后腿。這樣子烤出的肉串,一定十分鮮美。
鮮卑舊俗,以牛羊肉和乳酪為食,以動物皮革為衣。在太夫人墓中,再現游牧民族的喜好。
圖為大同市文瀛路壁畫墓北側棺床立面,繪制了胡人牽駝的形象。胡人深目高鼻、卷發,身著圓領窄袖長袍,下著長褲,足蹬長靴。從帽沿翻折后的紋理和扁平額頭判斷,這些胡商應該是龜茲國人。龜茲國人以扁頭為美,他們帶著駱駝來到平城,融匯進多彩的平城時代。攝影/動脈影
沙嶺M7墓室中還殘留了一塊漆皮圖畫,上面描繪了廚房、小院和后屋。廚房的灶上有一甗。一人向爐膛內添柴,一人站于灶旁,唯恐甗內的食物蒸老了。院子里有一人跪坐于小案前,似在案上揉面或放置食物,一人高舉大斧砍柴。在畫面右下角的水井旁,有一人正拉動繩索汲水。從汲水、砍柴、添火到蒸食廚工,溫馨的農家生活,躍然畫上。
吃著羊肉串和蒸餅的破多羅太夫人,住在胡漢合璧的屋子里。這間房屋是廡殿頂的,卻在頂部設計出了可開啟的氈帳。她若要出行,就會坐牛拉的通幰(xiǎn)車。北魏時,牛車成為皇室貴族的主要交通工具。
平城一帶地勢平坦,桑干河支流眾多,非常適宜耕作。定都平城后,北魏歷代帝王均勸課農桑、開墾耕地,并且不斷地往大同盆地遷移人口。均田制和三長制實行后,農業在北魏經濟中的主導地位最終確立。谷和米逐漸成為鮮卑貴族的主要口糧。
圖為北魏墓葬出土的鎮墓武士俑。鎮墓武士俑一般也成對出現,放置在墓門兩側,同鎮墓獸一樣起到保護墓主人不受侵害的鎮墓作用。它源自于佛教護法神,表明佛教觀念和藝術圖像在中土喪葬活動中的一種世俗化。攝影/動脈影
攝人心魄的藍色玻璃器
北魏太延五年(439年),太武帝攻滅北涼,連貫東西的絲路再次開通。平城派出使節遠赴西域,西域的商人和僧侶們也絡繹來華,帶來了遠方的奇珍異寶。
在大同周邊的墓葬中,出土過鎏金銀盤、薩珊銀幣等異域奇珍。最攝人心魄的一定是藍色玻璃器。
圖為在大同御東古墓出土的玻璃項鏈,由近5000顆玻璃珠組成。玻璃珠中間還要穿孔,制作工藝既復雜又耗時。
比如珍藏于大同市博物館的膽形玻璃注。這件玻璃注通體半透明,一端為圓錐形流,近流部有一凸起的圓環,另一端逐漸變粗,頂端有一孔。玻璃注通體湛藍,美到驚艷絕倫、難以言表。
除了玻璃注,大同博物館還收藏了一批玻璃碗、玻璃瓶、玻璃罐、玻璃耳環等,無一不顯得十分孤高神秘。藍色玻璃器是怎樣傳入平城的呢?《魏書·大月氏傳》說,太武帝拓跋燾時,大月氏商人到平城做生意,夸口能煉成五色琉璃。精通玻璃制造的大月氏人,在平城鑄造了一批玻璃器,比舶來品還要光亮奪目。
北魏玻璃器皿大部分采用了吹制技術,因此能夠制造器形較大的薄壁玻璃容器。而且玻璃成分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漢代常見的鉛鋇玻璃逐漸減少,不過西域的鈉鈣玻璃也沒有流行,倒是不含鋇的高鉛玻璃和堿玻璃,占據了平城貴戚們的目光。
本圖及下圖為珍藏在大同市博物館的藍色玻璃器,大多數采用了大月氏國傳來的吹制技術,標志著玻璃制造術的飛躍。圖為北魏·藍色玻璃注。攝影/動脈影、勇汽水
商人是絲綢之路的常客,不同地區的胡商,齊會于國都平城的街衢之中。粟特胡商是最常見的一類人。大同雁北師院北魏墓群中,出土了大量粟特陶人俑、陶制氈帳模型和駱駝俑。這些人俑,大腹便便,頭戴圓形小帽。深目高鼻,額頭高、下巴窄,胡子濃密,身著窄袖長袍。
粟特胡商外,西域龜茲國的商旅也絡繹于途。這些胡人多頭戴尖頂圓帽,帽沿處有一圈裝飾,只有在克孜爾石窟第14窟的特寫中,能看到類似帽飾。
這些胡商額頭扁平,仿佛被有意壓過。《大唐西域記》記載,龜茲國人會用木板箍住孩子的腦袋,把額頭壓成扁平狀。各民族的在平城不斷匯聚、交織,一同造就了燦爛光輝的平城時代。
文章選自
《中華遺產》2021年12月刊
《平城里的胡人和漢人》
撰文:求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