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源——被遺忘的時代
提到中東歷史上的著名文明和帝國,人們首先想到的是古埃及、古巴比倫,然后是亞述帝國、波斯帝國、阿拉伯帝國和奧斯曼帝國。在關于中東的歷史敘事中,古代西亞北非文明與伊斯蘭文明無疑占據了絕大部分篇幅。細心的讀者在開卷時會發現這樣一個現象,中東歷史上有兩大帝國的“存在感”相對較低,那就是羅馬帝國和波斯帝國。提到羅馬帝國,人們總是從歐洲和地中海的視角審視它,對羅馬帝國(包括拜占庭帝國)對中東地區千余年的統治缺少足夠的關注。而對于波斯帝國,盡管它擁有著空前絕后的遼闊疆域,但它在綿延三千年的蘇美爾-巴比倫文明面前只是古代西亞文明的尾聲,而作為波斯帝國繼承者的安息帝國和薩珊帝國就更加湮沒無聞。實質上,羅馬帝國和波斯帝國是中東歷史上具備重大承上啟下意義的帝國,中東歷史上存在著長達近七百年的“羅馬波斯時代”。然而關于這個時代,甚少有人從近東的視角審視其在公元前1世紀至后7世紀中的歷史地位。著名中東史家伯納德·劉易斯曾在其代表作《中東:激蕩在輝煌的歷史中》對以基督紀元為全書寫作的開始給出了如下理由:“我之所以不以伊斯蘭紀元作為中東史的開端,是為了拯救被長期忽視的拜占庭帝國和波斯帝國。”實際上,劉易斯雖然指出了羅馬與波斯兩大帝國在中東歷史上的重要性,但他自己也無法在自己的中東通史中對中東歷史上的羅馬波斯時代給予足夠的關注和篇幅。那么,這個時代是如何被遺忘的?中東歷史上的羅馬波斯時代是如何形成、演變及結束的?它對后世中東乃至世界歷史的發展有什么樣的影響?
20世紀中東史學奠基人伯納德·劉易斯
為了回答這個問題,讓我們把時間退回到公元前539年。這一年波斯國王居魯士在巴比倫祭司的一片擁護聲中進入了這座《圣經》中的世界帝國首都,而一個真正的世界帝國也在這一年宣告誕生。這一年也是猶太人第二圣殿時代的開端,而居魯士就是他們的彌賽亞。居魯士本人并不知道他的帝國在后世被稱作“阿契美尼德王朝”,但他無疑開啟了波斯人入主西亞的新紀元。以巴比倫為中心,統攝從興都庫什山到地中海的遼闊帝國,這是中東歷史上第一幅“大同世界”的普世愿景。然而波斯帝國好景不長,二百年后在馬其頓亞歷山大大帝的東征大軍中灰飛煙滅。亞歷山大雖然是來自歐洲的征服者,但從某種程度上講,他的帝國是建立在阿契美尼德王朝的軀殼之上的。我之所以提及居魯士和亞歷山大,是因為這兩個人對后來羅馬帝國和波斯帝國(安息、薩珊王朝)爭霸中東有著不可估量的影響。居魯士代表了波斯人西向稱雄中東地區的帝國動力,而亞歷山大代表了希臘—羅馬人東向統治中東的帝國動力,這兩股無形的呈相互對沖態勢的力量將在三百年后驅動著羅馬—拜占庭帝國和安息—薩珊帝國的統治者們前赴后繼,為統治整個西亞和東地中海地區拼個你死我活。
二、開端——幼發拉底河兩岸的羅馬人和波斯人
讓我們再把時間調到公元前64年。這一年是羅馬共和國對東地中海地區經略百余年之后的“豐收年”。羅馬將軍龐培在徹底解決困擾元老院近三十年的米特里達梯戰爭問題后,將東地中海黎凡特地區的廣闊土地納入了羅馬人治下。此時,地中海地區只剩埃及托勒密王朝茍延殘喘,而且它也幾乎是羅馬的附庸國,羅馬地中海帝國已經初具雛形。但問題在于,幼發拉底河東岸直至伊朗高原的廣闊地區,此時正處于一個伊朗王朝的統治之下。希臘羅馬人將這個帶有濃厚希臘化色彩但又根植于東方文化土壤之中的國家稱作“帕提亞(Parthia)”,這個名稱源自阿契美尼德王朝在里海東南的“帕薩瓦(Parthava)”行省,是這個王朝的龍興之地。帕提亞人是公元前8-3世紀廣布于內陸歐亞草原的泛斯基泰游牧部落的一支,具有濃厚的“內亞”和“伊朗”淵源。需要注意的是,在伊朗人自己的歷史敘述中是絕對不會接受“帕提亞王朝”的叫法的,就像他們不會接受阿契美尼德王朝在法爾斯的儀式首都叫“波斯波利斯”一樣。伊朗人稱“波斯波利斯”為“塔赫特·賈姆希德”,帕提亞王朝則稱作“阿什康尼王朝(Arshakoni)或阿爾沙克王朝”,也就是希臘羅馬文獻中的阿薩西斯王朝(Arsaces)和漢文史料中的“安息”。帕提亞王朝名稱的復雜正是其復雜文化特性的體現。在古典學者看來,“帕提亞”是希臘化國家。而在伊朗學者看來,“阿什康尼”王朝是東方國家。其實,雙方都說對了一半,安息帝國是一個穿著希臘化外衣的伊朗王朝。和阿契美尼德王朝和后來的薩珊王朝相比,帕提亞帝國無論是中央集權程度、疆域版圖和伊朗特性都弱于前兩者,但它的歷史地位決不低于它的前輩和后輩。正是帕提亞帝國的存在,成為羅馬帝國野心家和統軍帝王們恢復亞歷山大大帝事業的巨大障礙。安息王朝代表了伊朗-波斯法統在西亞的復興,盡管它被薩珊波斯人嗤之以鼻認為是軟弱無力的蠻族政權。事實上,安息王朝為薩珊王朝奠定了政治法統、軍事體系和伊朗文化復興的基礎,為波斯人在后亞歷山大時代對抗希臘羅馬文明重拾帝國自信,而羅馬帝國和帕提亞帝國在近東的相遇開啟了中東歷史上的羅馬—波斯時代。
帕提亞鐵甲騎兵(Cataphract),公元前1世紀
三、戰爭,貿易與文化——羅馬波斯時代的特點與基調
公元前64年,以幼發拉底河為界,中東地區出現羅馬—帕提亞兩大帝國并立局面,“羅馬波斯時代”正式開始。
羅馬波斯戰爭往往被認為是一長串毫無意義、不分勝負、兩敗俱傷的七百年鏖戰,最終雙方成為阿拉伯伊斯蘭帝國大擴張的受害者。那么,事實是否果真如此?至少在7世紀之前,雙方的戰爭頻度和烈度都處于可控范圍,并沒有對兩大帝國的根基造成致命損害,相反,戰爭起到了溝通兩大文明的重要媒介作用。羅馬—拜占庭帝國在和安息—薩珊帝國的作戰中其軍事體系不斷完善,波斯人則通過戰爭學習羅馬人的工程、后勤和農業技術。宗教文化方面的雙向輸出和交融是羅馬波斯時代的另一大特點,古代伊朗諸神成為羅馬萬神殿中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而羅馬—拜占庭帝國治下的基督教異端派別和古典學術則得到波斯的大力庇護。這其中最典型的案例便是密特拉教在羅馬帝國的盛行和基督教聶斯托利派在波斯的繁榮。基督教教義充分吸收了波斯瑣羅亞斯德教的天使、末日審判和救贖理論,羅馬—拜占庭帝國基督教會的組織體系也深受薩珊王朝祆教等級制國家教會的影響。波斯對羅馬的影響也發生在政治體制層面,自戴克里先之后,羅馬—拜占庭帝國皇帝離古典共和傳統越來越遠,而愈益向古代東方君主專制靠攏。經濟層面的交往則貫穿整個羅馬波斯時代,雙方在陸上和海上絲綢之路上激烈競爭,但在絕大部分時期內保持了過境貿易的暢通。羅馬—拜占庭帝國的貨幣大量流入波斯、中亞和遠東地區,促進了絲綢之路沿線城市的繁榮,而絲綢、香料等奢侈品和半奢侈品通過海陸絲綢之路進入羅馬—拜占庭帝國,滿足了希臘羅馬貴族的物質和宗教需求。羅馬和波斯分別在自己與蠻族接壤的北疆修筑點線結合的防御工事,如羅馬帝國在不列顛的長城和多瑙河沿線的要塞,以及波斯在高加索達爾班(Derbent)以及赫卡尼亞(Hercaniya)修建的要塞及長城。但羅馬波斯在兩河流域以及敘利亞的邊界地區并沒有成體系的線性防御工事,更沒有人為標出的固定疆界,這也使得兩國之間可以進行頻繁的貿易、技術、人員和宗教文化流動。兩河流域北部的達拉(Dara)和尼西比斯(Nisibis)是分屬兩大帝國的兩座屈指可數的邊境要塞,同時也是兩國官方指定的互市城市。正是在羅馬波斯時期,橫貫歐亞大陸和環印度洋地區的貿易網形成,這既是一個戰爭與外交頻繁進行的時代,也是一個經濟文化全方位深度交流的時代。
4-7世紀的羅馬波斯邊境地區
四、分化、組合與解體——羅馬波斯兩極帝國秩序下的中東政治圖景
羅馬波斯時代的中東政治格局是中東歷史上典型的“東西對峙”格局,即由羅馬-拜占庭帝國控制的小亞、黎凡特和埃及環東地中海區域與帕提亞-薩珊帝國控制的兩河流域及伊朗高原兩大板塊的對峙。但羅馬波斯時代的中東并非只有羅馬和波斯兩個“行為體”,而是包括兩大帝國及其治下和邊緣地帶的無數附庸國、半獨立王國、自治城市和游牧部落等多種多樣的行為體。研究羅馬波斯時代的中東必須搞清楚羅馬波斯帝國本身以及他們疆域內外的眾多次級行為體所扮演的角色。希臘羅馬人和帕提亞人、薩珊波斯人是當時中東處于統治地位的族群,而阿拉伯人、敘利亞人、巴比倫人、亞述人、庫爾德人、猶太人等西亞本土族群處于兩大帝國邊疆及縱深區域,而且他們的分布超出兩國邊界并相互混居于各大希臘化城市、鄉村和沙漠地帶。敘利亞-巴勒斯坦地區是羅馬-拜占庭帝國的東方政治中心和學術沃土,是教會史之父尤西比烏斯和“最后的古典史家”普羅科比的故鄉。猶太人是羅馬波斯戰爭中的旁觀者,卻通過一次又一次大規模反叛打亂羅馬帝國在東方的軍事部署,尤其是115-117年的“基托斯戰爭”使得圖拉真的帕提亞霸業終成水月鏡花。阿拉伯人在兩河流域的小王國哈特拉(Hatra)曾讓圖拉真、塞維魯以及薩珊軍隊折戟城下,最后被波斯王子沙普爾(后來的沙普爾一世)用計奪取(誘拐哈特拉公主)并徹底拆毀。杜拉·幼羅波斯(Dura Europos)是位于古代名城馬里附近的希臘化城市,在羅馬和帕提亞之間反復易手,最終被薩珊波斯攻破,城市被廢棄在幼發拉底河畔的黃沙之中。千年之后,杜拉出土的希臘化城市建筑、羅馬波斯士兵遺骸和早期基督教壁畫震驚世界。考古學家在杜拉廢墟中發現硫磺和松脂,以此證明波斯人在地道中施放毒氣,是世界歷史上最早的“化學戰”。亞美尼亞人主要分布于陶魯斯山北部,羅馬波斯圍繞亞美尼亞王國的爭奪是中東歷史上最長的肥皂劇之一。但亞美尼亞人同時也是羅馬和波斯帝國的重要兵源。不僅如此,亞美尼亞人還為羅馬-拜占庭帝國貢獻了無數優秀的將領和皇帝(比如納爾西斯、希拉克略),亞美尼亞女人也是波斯國王后宮的必要組成部分,其中最著名者當屬庫斯洛二世的寵妃席琳公主(當年國王為她修建的“席琳堡”至今猶在)。
杜拉·幼羅波斯復原圖
另外,不要小看前伊斯蘭時期阿拉伯人在羅馬波斯時代扮演的歷史角色,正是阿拉伯部落酋長將加魯斯(奧古斯都時期埃及長官)和克拉蘇的羅馬軍團引入福地阿拉伯(Arab Felix)和卡萊(Carrhae)的噩夢,也是阿拉伯人的帕爾米拉王國拯救了3世紀危機中頻于崩潰的羅馬東方諸行省。在拜占庭帝國和薩珊帝國的殊死搏斗中,總能在雙方軍隊中看到阿拉伯人的身影。3世紀一位阿拉伯酋長的墓志銘寫到:“這是伊姆魯·凱伊斯(Imru'Iqais)的墳墓,阿米爾(Amr)之子,所有阿拉伯人的國王……我為羅馬人提供部落騎兵,沒有哪位國王能比擬他的豐功偉績,在克斯魯(Kesloul)歷223年(公元328年)的第7天去世”。和銘文記載恰恰相反,史料中記載這個酋長在生前是波斯人在沙漠地區的同盟者,與波斯人一起襲擊羅馬人。其實伊姆魯·卡伊斯是羅馬波斯時代典型的阿拉伯部落酋長。對這些酋長來說,忠于羅馬和波斯都只是為了使自己的部落能更好地生存下去,因此不難理解他們在羅馬波斯戰爭中“首鼠兩端”的行為。在羅馬波斯帝國對中東及周圍地區的博弈中,阿拉伯半島的也門和東非阿克蘇姆王國也不能置身事外。而羅馬和波斯在阿拉伯半島南端進行的“代理人戰爭”最終將自己的掘墓人——伊斯蘭教推上了世界歷史的舞臺。
納馬拉(Namara)出土的阿拉伯酋長墓志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