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女子的肖像》在2019年第72屆戛納電影節中獲得了最佳編劇獎和酷兒棕櫚獎。在這個夏天,讓我們一起來回顧一下2019年5月《電影評論》(Filmcomment)對阿黛拉·哈內爾的采訪。
阿黛拉·哈內爾本來是不需要被介紹的,但是今年那些在《BPM》《無名女孩》《水仙花開》或者《初戀戰士》中錯過她的人會在戛納看到她的三部影片。當然這里只是她諸多知名角色中的一小部分。
2014年,我通過她在《初戀戰士》(Love at First Fight)中的表演,第一次見識到她的才華。那也是在戛納電影節上,這部電影讓我們好奇她在銀幕上的吸引力核心是什么: 在每一個場景中都能感受到一種堅定的獨立的智慧,在某一時刻,以一種令人振奮的、往往是憤怒的直接態度表達出來,或者又可能是在一個虛張聲勢、一個挑戰或一個懷疑的邊緣。
她在戛納放映的三部電影屬于三個不同的單元,都是故事片:“導演雙周”單元的開幕影片,昆汀·杜皮約導演、讓·杜雅爾丹主演的荒誕喜劇《鹿皮》,演變成了一個思維實驗;奧德·利·拉平的處女作《英雄不死》,“影評人周”的元虛構作品(譯者按:元虛構作品,原文”Metafiction”,指的是在敘事時有意讓觀眾或讀者意識到其虛構性的戲劇或小說作品),講述了一個自稱是轉世老兵的人的故事;主競賽單元中《燃燒女子的肖像》,由瑟琳·席安瑪執導,描繪了一個女畫家和她的模特的故事。這三部影片的共同點可能在于它們都涉及電影制作或藝術創作,而哈內爾的角色提供了一種對現實的審視,這也是對她的表演帶來的力量的一種描述。
在戛納電影節,我與這位極其忙碌的演員坐下來聊了聊,在我們極有限的時間內我們盡力把這三部電影都覆蓋到。
阿黛拉·哈內爾在戛納
Nicolas Rapold(以下簡稱“拉波德”):讓我們從《英雄不死》開始吧!你能談談這個故事哪里吸引你嗎?
阿黛拉·哈內爾 Adèle Haenel(以下簡稱“哈內爾“):它吸引我是因為這是一部鬼故事,我認為鬼魂是一個非常電影化的主題,也是非常現代的。我也很喜歡虛構與紀錄的對話之間產生的反應,在表演之中探索這些挺有意思。
拉波德:你在杜皮約的電影中的表演部分也是這樣嗎?它也與虛構和現實有點關系,你和杜雅爾丹所飾演的角色一起創作一部怪誕的電影。
哈內爾:也許是這樣吧,因為它們都有這樣的主題,所以在拍攝的時候我很感興趣,我接二連三地拍攝這樣的電影… 對,我喜歡質疑虛構。
拉波德:為什么呢?你是在反思創作中的欲望,還是在思考電影制作的過程、機制和技術?
哈內爾:不,不是這樣,我只是認為在臺前表演是一個涉及到每個人的問題,或者說在現實生活中與幾個人一同表演。人人都與現實生活中的表演有關,這就是我為什么認為談論再現、虛構和其他有關事物是一件非常存在主義的事情。
拉波德:《英雄不死》是怎樣的一種風格?
哈內爾:(奧德·莉亞·拉平的這部影片)更多的是集體反思。故事是在我們拍攝的兩三個月前寫成的,所有的一切都挺輕松。我們拍攝電影的方式有點像里面的情節,你知道嗎,就像是童子軍用刀搭房子似的,這也是我為什么喜歡這部電影。
這挺讓人愉快的,在某種程度上像孩子一樣表演:讓我們一起試著創造一個故事,即便不那么完美。這有挺大的即興創作空間,因為我們說,好,這就是情境,你們擁有三個主要人物和一條主線,然后我們就進入拍攝,就像進入一場滑雪障礙賽,我跟搭檔們合作的很好。
奧德·莉亞·拉平《英雄不死》劇照
拉波德:杜皮約的風格是怎樣的?
哈內爾:和杜皮約一起工作挺不一樣的,因為他是很知名的電影創作者,人們都很崇拜他。
拉波德:一個偶像般的電影創作者。
哈內爾:他有一個構想的王國,我得說,這很不一樣,但我看了他之前的幾部作品,我喜歡《真實》,這部作品也是一個有關什么是生活,什么不是生活的問題,我喜歡這樣的東西,所以我答應了,因為我喜歡他這種把東西總是搞顛倒的方式。
但是我對他電影中那些可憐的女性角色有點抱怨。他總是拍攝有糟糕女性角色的這種電影。所以我說我不想拍那樣的電影,但如果你打電話給我,那意味著你想來點不一樣的。因為我在法國挺關心政治的,是個純粹的女權主義者,很顯然我不可能演那種“有一個女孩愛上一個瘋狂的男人”,那是不可能的,那么改動一下呢?所以我們把它改了。
昆汀·杜皮約《真實》 Réalité (2014)
拉波德: 所以你重新塑造了這個角色?(哈內爾飾演了一位失業的電影剪輯師,在杜雅爾丹飾演的角色住的小鎮旅館里兼職酒保。而反過來,杜雅爾丹的角色則一邊假扮一個導演,一邊癡迷購買鹿皮衣服。這是杜皮約式的情節)
哈內爾:在開拍之前,我和我的朋友談論我該如何塑造這個角色,我應該如何讓她成為一個合作者——在片中那部瘋狂的電影中的合作者。她很正常,瘋狂來源于正常,我也改變了她的關注點,因為之前她關注他,而他關注那件鹿皮夾克。我說,不如把她的注意力也放在那件衣服上,試試看。所以這部電影就變了,變成了“伙伴電影”。(譯者按:原文為“buddy movie”,伙伴電影或哥們兒式電影,主角之間沒有愛情出現,更像是兄弟之情。)
所以和昆汀一起工作有點像打架,我們沒有達成一致,但我們依然是合作者,這樣特別好,我很高興我們相遇了,也希望他在這之后會有所改變。
昆汀·杜皮約《鹿皮》 Le daim (2019)
拉波德:你的意思是你覺得他的電影會有改變?
哈內爾:在未來吧,我覺得。因為我在一些事情上跟他有些對抗。我必須得說,他是個很有詩意的人。
拉波德:你想再演喜劇嗎?
哈內爾:想,我很喜歡喜劇。
拉波德:你覺得演喜劇更自由嗎?還是有種不同的能量?
哈內爾:不是,我認為越偏向喜劇,它本身就會越自由,它更像是一個模糊的區域……對我來說,我演的很多電影中的喜劇就像是一種背景,我喜歡總是有幽默的可能性,這也是更有創造力的,舉個例子來說——這有點愚蠢,但便于你理解——在《英雄不死》中,我給自己定了條規矩:永遠不要大喊大叫。所以就可以試著一直專注于節奏,一直專注于你要說的話。這改變了很多,實際上,試著不去爆發。因為我覺得那會變成一件糟糕的事情。這是最基本的,但是如果人們想要制作那樣的電影,也許他們可以那樣做。
拉波德:對,因為這樣你就有了需要的情緒范圍,你不需要把情緒表現的很強烈。
哈內爾:對。(這里哈內爾用了法語Voilà)
圖為哈內爾與杜雅爾丹、杜皮約在2019戛納導演雙周單元《鹿皮》首映式上
拉波德:你能講講《燃燒女子的肖像》嗎?它也與合作有關,因為它是一個畫家和她的作畫對象在某種程度上的合作。
哈內爾:嗯,這就像與瑟琳(席安瑪)的合作,持續了近15年,所以這是一部我真得很看重的電影,我真的真的很喜歡,它顯然是我喜歡的主題。但事實是,我一直在與瑟琳合作,這是我職業生涯中最重要的一次相遇。所以,我認為這是一個很好的原因,去做一部電影。
《燃燒女子的肖像》片場照片,導演瑟琳·席安瑪,兩位主演阿黛拉·哈內爾與諾米·梅蘭特
拉波德:歷史背景的設定是如何影響你的表演方法的?
哈內爾:我認為這就像是電影的派別,技術上和哲學上的想法都有所關注。舉個例子,在《英雄不死》中,在技術層面上,就只是你不能大喊大叫,在拍攝《燃燒女子的肖像》的過程中,我一直在想,什么是情感?什么是情感——這就是問題所在。比起人物來說,更多的是關于電影背后的問題。在《燃燒女子的肖像》中,我試圖創造一個人物,這個人物不是心理上的統一體或者一個人,而是像畢加索的一幅畫。
舉例來說,畢加索的畫中,人物的眼睛和嘴都在同一側,但是埃及人也會這樣畫腳或者其他的什么東西。但是不管怎樣,對我來說這更像是如何塑造一個變形的角色——通過觀點來變形。你置身其中遨游,但是是通過表演。這是我嘗試在做的,是一種技術上的東西。
拉波德: 這很迷人。
哈內爾:你必須明白在所有這些事情背后總是有失敗——它不起作用,這樣做僅僅是讓我更加相信我在做什么。我想要這樣做,因為這讓我感到興奮,當我看這部電影的時候,我知道這并沒有清晰直接地表達出來,如果我不跟你說,你是看不到的,但是我很清楚我做到了。
拉波德:但是你需要那個視野去到……
哈內爾:也要有夢想,試著嘗試新事物,不要守舊,試著做鮮活的人。
瑟琳·席安瑪《燃燒女子的肖像》 Portrait de la jeune fille en feu? (2019)
拉波德:你接下來想做什么?
哈內爾:我在法國演話劇,但是是用德語。是羅伯特·瓦爾澤的一出戲《池塘》(Der Teich),在法語里是L’étang,像個小湖。是關于一個年輕人假裝自殺來看他母親是否在意他的故事。
拉波德:你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哈內爾:我演很多角色,因為這個人有點人格分裂。
拉波德:在電影方面,有哪些人是你喜歡的導演?
哈內爾:舉個例子,我喜歡《托尼·厄德曼》(譯者按:本片導演是德國女導演瑪倫·阿德,《托尼厄德曼》獲得第89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提名和第69屆戛納金棕櫚獎提名)。還有,瑪緹·迪奧普是一位非常出色的新導演。(原文注:《大西洋》)我很高興今年能來到這個競賽,了解到有這樣的電影,我愛這部電影。
瑪倫·阿德《托尼·厄德曼》 Toni Erdmann (2016) 劇照
拉波德:現在國際上有誰是你想要合作的嗎?
哈內爾:不,我太不想這樣,但是如果說有哪個國家是我想去的,那就是德國。我覺得我和這個國家被聯結在一起,有一種歸屬感,因為我會說德語,我的根在那里。我已經用德語拍了電影。
拉波德:你能講講你來自哪里嗎?
哈內爾:我小的時候住在巴黎旁邊的小鎮蒙特勒伊,在一個非常左翼的藝術區,所有的演員和電影制作人都住在這里,但我當時不知道,因為我只是個孩子。我認為這對我成為演員有影響。如果你住在一個小的村鎮,那么別人在街上看到你并給你提供一個角色的機會會非常少。我拍攝第一部電影是因為我和我哥哥一起去參加了試鏡。
*這一次試鏡就是阿黛拉的處女作《惡魔的孩子》(《Les Diable》),她在其中飾演一名患有心智疾病,與哥哥相依為命的小女孩。2019年阿黛拉指控導演 克里斯托弗·盧基亞Christophe Ruggìa 在拍攝該片時對她進行了長達三年的性騷擾,曾令她一度陷入崩潰,放棄拍戲。直到2007年高中畢業后她才在《愛上壞女孩》的選角導演的勸說下繼續演員生涯。
下圖為馬丁·斯科塞斯在《雨果》中對于梅里愛的玻璃頂影棚的還原。
拉波德:你想過要當導演嗎?我看到這些電影都在某種程度上與導演現實有關。
哈內爾:我更想通過表演來制造場景,因為我相信那有極大的空間,你可以通過表演做很多事。我不知道……
拉波德:我注意到了在你的表演中你是如何轉換場景焦點的。
哈內爾:也許這對我來說是變得再自然不過的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我只是有種感覺。我的確崇拜片場,我覺得這就像走進教堂一樣。我不喜歡別人把手機拿出來。這是非常神圣的。我對于人們明顯不太了解片場然后就做他們自己的事情也不太寬容,我會像教堂里的牧師一樣,對他們說,你不能那樣做。
拉波德:所以你就定下了一些規矩?
哈內爾:是的。
《采訪:阿黛拉·哈內爾》
原文地址:https://www.filmcomment.com/blog/cannes-interview-adele-haenel/
作者:Nicolas Rapo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