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聊吳亮的《朝霞》時談到了金宇澄的《繁花》。今晚把我兩年前讀《繁花》后寫的文章重新貼在這里,供朋友們比對。
這是一部關于上海的文學史詩。從鴛鴦蝴蝶派以后,很少再有用滬語寫作的小說。所以,金宇澄的《繁花》的出現(xiàn)令人驚異。盡管小說里有普通話、紹興話、蘇南話等方言出現(xiàn),但主要的還是用滬語寫作。因為舅舅是上海人,工作后上海也去得較多,所以對上海較為熟悉。看著滬語的文字,一種親切感油然而來,這是《繁花》第一吸引我之處。
打開第一頁,用滬語描述的《阿飛正傳》場景立即顯示出強烈的“上海味道”。中國的小說用方言寫作的不多,成功者更少,《繁花》可以說是其中的佼佼者。說實話,用北方方言為基礎的普通話寫作的小說,無法展示出真正的上海文化精髓和韻味。
每晚,當我捧起《繁花》,那娓娓道來的滬語講述,令人流連忘返,沉迷于故事之中。看來,以北方方言為基礎的現(xiàn)代漢語漢字,也能準確、生動地記述滬語方言,方言寫作大有可為。
如果沒有地方文化的內(nèi)涵,僅有方言的講述是不夠的。過去那些少數(shù)方言文學作品之所以沒有廣闊的市場,主要的原因也在這里。他們只有方言其表,卻無地方文化的內(nèi)涵。《繁花》則不同,34萬字的篇幅縱橫上世紀60年代到90年代,涵蓋了上流社會的“上只角”生活和棚戶區(qū)的“下只角”生活,極其精確和濃厚地展示了上海人的精神世界。
在現(xiàn)代中國,上海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上海人的性格也具有極其鮮明的特色,褒者有之,貶者亦有,眾說紛紜。金宇澄以精確的筆觸,描述了一群鮮活生動的上海人,從有錢的大老板到低賤的工人、小販,無不活靈活現(xiàn),呼之欲出,常常讓我發(fā)出會心的微笑。由此可見金宇澄觀察生活之細致、深入。沒有幾十年生活的積累,絕寫不出這樣的文字。
開始讀《繁花》時,我沒有察覺其中的章節(jié)是分別用繁體和簡體字標注的,直到看了三分之一才發(fā)現(xiàn)這個奧秘。繁體的章節(jié)是講述過去的故事,簡體的章節(jié)講述的是現(xiàn)在的故事。幾十年的歲月,上百個人物,展示出對上海最有影響的年代的歷史畫卷。這是《繁花》之所以成為佳作,之所以屢次獲獎的主要原因。
講一個好故事不難,講一個具有史詩意義的厚重故事很難,以平靜、隨意、自然的口吻講述這個史詩故事難上加難。金宇澄就是這樣游刃有余地給我們講故事,“一件事帶出另一件事,講完張三講李四。不說教,沒主張;不美化也不補救人物形象,不提升‘有意義’的內(nèi)涵;位置放低,常常等于記錄,講口水故事、口水人——城市的另一個夾層,那些被疏忽的群落。” 但當你看完這部小說后,你才會感覺,這些平凡、瑣碎的故事就是一部歷史,就是上海發(fā)展的史詩。這個感覺我在讀莫言的《檀香刑》時有過。在那強烈的懸念、生動的故事和多彩的人物的背后,是一部中國近代史。
偉大的作家不會就事論事。在他們塑造的人物形象上,你可以看到生動的歷史。《繁花》里,幾乎每一個章節(jié)都有著教科書一般的歷史描述,比如文革抄家時的驚人場面,棚戶區(qū)工人廠宿舍的破爛擁擠不堪,里弄里的各色人物,宴會上的各種神情。這種細致入微的描述令人如臨其境,令人拍案叫絕。這是真正的文學史詩,可以作為認識上海的經(jīng)典讀本。
更值得稱道的還是金宇澄寫作的優(yōu)雅。毋庸諱言,上海人常常給人以世故、庸俗的感覺,于是滬語也就帶上庸俗的烙印。滬語寫作如何擺脫庸俗,抵至優(yōu)雅,實在是一個困難的課題。這點金宇澄做到了。小說全篇以話本式的文風娓娓道來,以對話為主,場景描述為輔,全無心理描寫,精煉生動。就看卷首的那段“獨上閣樓,最好是夜里。《阿飛正傳》結尾,梁朝偉騎馬覓馬,英雄暗老,燈下數(shù)鈔票,數(shù)清一沓,放進西裝內(nèi)袋,再數(shù)一沓,拿出一副撲克牌,捻開細看,再摸出一副。接下來梳頭,三七分頭,對鏡子梳齊,全身筆挺,骨子里疏慢,最后,關燈。否極泰來,這半分鐘,是上海味道。 ”文字不多,極致簡練,又栩栩如生,令人贊嘆,那就是一種深入骨髓的上海文化的韻味。